李侧福晋到底是有一个二十一岁女儿的人,今年刚过了三十七的生辰,于是这些年早不穿什么娇嫩的颜色了。
素日倒是穿饱满又不失庄重的的宝蓝、果绿、绛紫色多一些。今日她正好穿了一件果绿色缎绣玉兰蝶夹衣,还用了湖绿色的素罗里子,滚了三层绦边的袖口,也是层层叠叠的绿色。
宋嘉书看过去,灯烛璀璨明亮,照的李氏这件衣服绿的熠熠生辉,果然映的雪白的脸色也发绿。
宋嘉书看完后,就提醒自己:以后晚上可别穿绿色。
大约是两个人的目光比较壮大,李侧福晋有所感知,忽然就对她们看过来。两个人瞬间低头,宋嘉书立刻把一枚剥好的杏仁搁到嘴里,跟耿氏一起装作两只路过的若无其事的松鼠。
李氏恨得牙痒痒。
得到后失去比没得到过还痛苦。
钮祜禄氏和耿氏这两个,从来没得过四爷的宠,这会子还在这儿没心没肺的看热闹,真是脑子缺根筋!
而自己,居然被这两个人看了热闹!
李氏气的晕头巴脑的。
要不是侥幸伺候四爷得了儿子,这两个格格算什么!早就该像宋氏那几个活死人一样被丢到犄角旮旯等着咽气了!钮祜禄氏也就罢了,到底有个好姓,从前还能妄想摸一摸侧福晋的边儿,耿氏更是汉军旗下五旗出身,又没有自己的恩宠和多子,这辈子也就是个守着独子过日子的小格格罢了!
宋嘉书和耿氏虽然低着头,但还是感受到了头顶火辣辣的目光。宋嘉书不由在心里反省:下次吃瓜,可一定要在西瓜射手本人的射程之外。
——
福晋喝了一杯桂花酒。
这还是今年为德妃准备贺礼时顺手一并酿造的,味道颇为甜醉醇厚,因是酒水恐送进宫去又生事,于是就留在了府中。
福晋穿着整套吉服的大衣裳,头上顶着沉甸甸的朝冠,虽然在宫中只是象征性用了几口菜,但此时却一点吃东西的欲望都没有。
她只是端坐上首,看着四爷跟年氏愉快的说话,看着李氏如一根着了火的黄瓜似的盯着下头两位格格。
福晋轻轻一哂。
从前许多年,被李氏的得宠顶在眼前的许多年,她曾经想过这一天,有人夺了李氏的恩宠,让四爷眼里也再没有她。
可真到了这一天,福晋却没有什么大仇得报你也有这天的痛快,而只是疲倦。
李氏的死亡视线被福晋的起身打断。
“时辰还早,请爷继续用些酒菜,我倒有些撑不住想回去歇歇。”
四爷面对福晋,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淡:“好,福晋今日也累了。叫人送一席去正院。”
后半句是对着操办中秋家宴的李氏说的,于是李氏连忙回神,强撑着笑容的接过四爷这句话,然后带领着格格们恭送福晋。
然而余光看着年氏起身行礼时,是四爷细心亲手扶了一把,李氏脸上的笑容又快撑不住了。
宋嘉书连忙在心里掏出计分板,再给年侧福晋加一分。
她再次入座后,终于从李氏的视线中脱离,就端起旁边的茶准备喝一口。茶盏还没递到嘴边,就又被耿氏拱了胳膊,险些把茶盏扣在身上。
于是顺着耿氏努嘴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李氏院中的绿水提着食盒过来了。
宋嘉书脑子里蹦出了‘郡主’两个字。
果然李侧福晋亲手拿出食盒里的两碟子月饼,奉到四爷案上。
“爷,这是怀恪亲手做了送了来的。”
摆在桌子上的两碟月饼,只是最普通的旗人之家用的翻毛月饼,上面红色的花纹还印的有点歪了。
这样倒更显出是郡主亲手为阿玛做的月饼来。
果然四爷神色柔和许多,立时拿了一块放到口中,点头道:“果然还是怀恪做的月饼好吃。”
然后想起一事:“昨日星德还特意上门来与我磕头请安。”
见李氏着急,四爷就安慰道:“你放心,我已嘱咐女婿好好照顾怀恪,告诉了他怀恪这孩子打小娇惯体弱,我就这一个女儿,好好的交给他,可得给我看顾好。”
李氏就笑起来:“爷心疼女儿,女婿也是个好的。”然后起杯敬四爷。
宋嘉书的目光不由就落在对面的宋氏身上。
四爷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而是活下来的就这一个女儿。宋氏伺候四爷最早,连生了两个女儿却都夭折了。
宋氏却还是木着一张脸。这样的话这些年她听过太多,早就痛的没感觉了。况且就算她有感觉,也不会有人拿她的感觉当回事。
每个人还是会说着,怀恪郡主是四爷唯一的女儿,谁也不会提起她那两个夭折的女儿。
——
宋嘉书身上系着两个梅花暗纹的小荷包,一个天青色,一个淡粉色,桌上放着一碟子包着糯米纸的戒面大小的松仁糖。
提起郡主,李侧福晋又得一分。
宋嘉书再次拿了一块松仁糖放到代表李侧福晋的天青色荷包中。实在是两位侧福晋轮番出招,宋嘉书深觉,虚拟的计分板有点不够用的。
耿氏在旁奇怪道:“姐姐这么喜欢吃这种松仁糖啊?这个好做,我屋里的青草自己就会熬糖做。大厨房的人做的到底不如咱们自己丫鬟一颗颗松仁挑出来的干净仔细,赶明儿我就做了给你和弘历送过去。
宋嘉书点头表示致谢,这糖确实又香又脆。她又拿了一块,连着糯米纸和松仁糖一起放在口中:就是不知道最后最重要的一分今晚归谁——这一分端看四爷今晚宿在哪里。
中秋佳节,按理说四爷该去福晋处。
可福晋方才又打发人来说了,今晚有些不舒服,已经给四爷告罪不能继续熬夜过节,先睡了。
宋嘉书很合理的怀疑,福晋这是在给两个侧福晋拱火呢。
虽说年氏怀着孕不能伺候,但她初次有孕娇弱的很,四爷留下陪她也是常有的事情。而李侧福晋这一个月见四爷极少,今晚肯定也是不会放弃的。
不知道打出柔情牌的年侧福晋,和打出女儿牌的李侧福晋,谁能成功拉走四爷呢?
宋嘉书听到自己心里报分员的声音:观众朋友们,让我们对到达赛点的赛事拭目以待。
第16章 迷惑
心里存着疑,晚宴散了后,宋嘉书也就没急着睡。
她先去西侧间看了看弘历。
三阿哥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在后宅跟嫡母庶母们一起坐席喝酒了。今儿四爷就直接让弘时带着两个弟弟在前院吃席。孩子们散的早,宋嘉书一进门,嬷嬷就来回禀,四阿哥席上喝了一杯果酒,回来用过了甜汤,已经睡了。
宋嘉书摸了一会弘历大脑门之后决定,有机会就养个猫或者狗。
不能总摸孩子的脑门解馋。
她起身掸了掸窗户缝,出来后对新换的刘嬷嬷道:“明儿叫人来换窗纱,你格外瞧着些,一定要把边缝糊严实了。”
入了秋,屋里有薰笼有火盆,十分暖和,弘历在屋里穿的也少,若是窗缝不严,睡觉叫风扑了就麻烦的很。
没有抗生素的年代,感冒发烧都是件大事。
刘嬷嬷连忙蹲身应了,她打听了前任嬷嬷是多嘴多舌被撵走的,于是她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只是用坚毅的目光对顶头上司表达了一定完成任务的决心。
——
回到东侧间,白南端来一碗酸梅汤:“奴婢瞧着格格今天晚上用的可不少,那蟹黄狮子头怎么还用了一整个呢?还有那鸡汤泡饭,奴婢瞧着其余所有格格吃的都不如您多。”
宋嘉书:……
其实平时她也吃不了那么多,但就像看春晚的时候总能吃下更多零食,这不是今晚太精彩了,实在下饭吗。
她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这回还真觉得有点撑,见了酸梅汤很合胃口,接过来喝了一口才想起来问道:“这是从大厨房拿的?”
“哪儿能啊,李侧福晋吩咐了,今晚除了西大院的人,都到不了大厨房。这是咱们从前做的酸梅卤子冲的。”
宋嘉书喝了两口浓浓的酸梅汤,酸的眉毛有点打结,但还不忘问道:“爷今晚到底去了东大院还是西大院?”
不知道答案她怎么睡得着啊!
白南不由有些难过:今晚是她跟着去的家宴,自然也见了四爷待年侧福晋多么亲密宠爱,连提着子女的李侧福晋都分不走四爷多少注意力。
怪不得自家格格看了不好受,一直埋头吃东西呢。
于是白南自去外头打听一二,这里白宁给宋嘉书卸了钗环,让白露端着水进来又洗净了脸上的粉。
宋嘉书才觉得头脸一松,整个人都舒服了。
只是头发太长,披散着也麻烦,打辫子也得半天,宋嘉书就随手用自己的头发打了个结系在脑后,连簪子也不用。
白宁第一回 见这样的简易马尾发型,笑道:“格格这是怎么想起来的?倒是格外清爽。”
宋嘉书盘膝坐在窗边榻上,边等消息,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数度衍》分册①来算数玩。
里面有很多类似于鸡兔同笼,九宫格等算术题。
她并非特别喜欢数学,但沉浸于解数学题的时刻,会给她一种熟悉的安心感。
只可惜从开始算这本书,冥思苦想的过程中,宋嘉书已经啃坏了好几根笔。
这会子她又遇到了难题,上一个爷爷多少岁孙子多少个之类的题,已然绕的她头疼,不由又开始啃笔杆子。
还是白宁看不下去劝道:“咱们屋里还有硬的牛肉条呢,格格要不啃那个吧。”啃笔算怎么回事啊。
大清是马背上得来的家国,这些皇子们为了忆苦思甜,一年总会挑几天,做当年八旗行军时携带的肉干表示不忘本。这种肉干干巴的像树枝子,除了咸没什么味道,放个半年都不会坏。
白宁觉得,跟啃笔杆子也差不多了。
宋嘉书点头,很快白宁就送上来四根牛肉干——为了让主子有啃笔杆的错觉,还特意洗了个干净的笔筒,把牛肉条插在里头。
宋嘉书表示:姑娘你很灵。
她就叼着一个牛肉干边磨牙边算数学题。
不知道是肉香的诱惑还是算数学题的痛苦,宋嘉书见白宁去整理今日的衣裳,就自己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一小壶桂花酒,去了外面的泥封和油纸封,也懒得用杯子,就对着细口壶喝了一口。
这还是福晋决定不给宫里送酒后,就把桂花酒分了各屋。
白宁一转头就见自家格格在对着酒瓶口喝酒,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跟白南的心理不谋而合的难过起来:唉,格格虽然从来安静柔和,但这回大病受了委屈,今晚又见爷对年侧福晋那么好,心理总是难过的吧。我苦命的格格啊。
横竖福晋说了身上不痛快,明早也免了请安,格格今晚要多喝点也无妨。
于是白宁也不劝,只当看不见免得格格尴尬,自己扭过去头再次整理起了已经理好的衣裳。
宋嘉书困在数学题和牛肉干中半晌,终于放弃,推开了面前的书去看表,不由问道:“白南怎么还不回来?”
她是真想知道四爷今晚花落谁家。
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掀了起来。
四爷就站在帘子外头。
——
人在遇到意外的时候会有个反应期。
就像半夜醒来,发现有个人站在自己床前就会吓得尖叫,但如果看到一只奶牛蹲在自己床前,其实刹那间的匪夷所思会盖过惊讶。
现在宋嘉书就是这样,她挽着低马尾,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拿着数学书,一手端着酒瓶,嘴里叼着牛肉条,就这样呆呆看着站在帘子外面的四爷。
四目相对,迷惑令她一时没有动作。
直到白宁的“噗通”跪下声惊醒了她。她才拿出当年在课堂上被老师抓住看小说的反应来,闪电般将书和酒都塞到炕桌下头,迅速下榻,深深福身请安,深到恨不得直接沉到地底。
“起来吧。”
宋嘉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四爷的声音比起往日有些飘忽。
她只得起身,随着四爷的步伐像个向日葵一样跟着转身,看着四爷走到榻前拿起她的数学书,草稿纸,又拿起还残留着牙印的笔杆。
四爷看了看钮祜禄氏在算的题:是数度衍里重算著名的《孙子算经》的“河上荡杯”: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几何?②
他有点怀念:“这题皇阿玛也曾考过我们。”
然后用书在榻上一指:“坐吧。”
宋嘉书像在老师办公室一样,半个身子正襟危坐坐在榻上。
四爷翻了一会儿算数,觉得鼻子里都是酒香,就抬头道:“叫人去前院拿酒来,桂花酒甜腻,喝起来软绵绵的没有劲。”
有小太监应声而去,这里四爷暂且下了书本,目光转移到榻上的锦垫,略一蹙眉:“白檀配天青色就已经很好,颜色又压得住,只是这个纹繁复了些,与这一套不配,改日换了它,只用暗纹即可。”
又看向炕桌:“这个插屏,尺寸不好,换个三尺三寸高的,苏培盛,把库房里那个玻璃明月的拿来,送来之前先将底座的紫檀换了白檀,镂纹要上面是流云九朵,下面是祥光纹样。”
宋嘉书:……
此刻她才真的领教到了这位未来雍正帝的挑剔程度,简直是细节强迫症,据说这位爷连个鸡毛掸子都要自己设计。③
至于后世流传甚广的四爷亲自给狗设计狗窝③,设计小衣服的事情,府里也是人尽皆知的。搞得狗房的奴才,每个走出去都抬头挺胸,比伺候人还光荣。
宋嘉书心道:虽然没亲眼见到雍正帝给狗设计屋子,但倒是亲眼见到给我设计屋子,也算是开了眼。
心道完,又后知后觉,似乎把自己骂了进去。
这些小节不提,此刻最令她迷惑的是,四爷为什么来了凝心院?
两位侧福晋这是同归于尽了吗?
四爷对宋嘉书本人来说,那真是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见面次数的熟悉的陌生人,原身钮祜禄氏对四爷也是恭顺有余,了解不足。
但就算这样,宋嘉书还是能看得出,四爷心情不好。
从前他强迫症,也没强迫到别人屋子里来,凝心院他又不是第一回 来。这会子显见是心情欠佳,眼里一点不肯揉沙子,稍有不顺眼,就要就给人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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