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今日闲来无事,正在看福晋处送来的礼单。
这是要给后宫主位的贺礼。虽说还没行正式册封礼,但要晋封的名单都已经下来,内务府都在准备流程做吉服打金册金宝了。
这些年来福晋拟礼单早就拟熟练了,尤其是宫里,给什么人送什么礼,许多时候她都不用查单子就可以信手拈来。
这单子她早准备好了,只等四爷过目,防着四爷有想要添减,或这礼单里头有别的他要用的物件,提前挪出来。
不是什么要紧事,四爷就边喝茶边随手翻阅着。
这会子苏培盛来报,钮祜禄氏那里打发人来求事儿,四爷也觉得罕见,就叫人进来。
听说凝心院因为兔生兔生兔,物种入侵严重影响了人的生活后,四爷都险些笑出来,摆摆手让小白菜回去了。
然后才以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问苏培盛:“当日送去的兔子,没有骟过吗?”
苏培盛忙道:“奴才的错,送去了三对兔子,都是没骟过的一公一母。”
不比宋嘉书,四爷这种常围猎的人,自然知道兔子繁殖起来有多快。
不由带了一丝笑摇摇头,对苏培盛道:“糊涂东西,就这样送了去——再过半年,只怕整个凝心院都是兔子了。”
农户养兔子喂得又不好,更要时时宰了吃,以此控制兔子的数量,野外的兔子更有无数天敌。可凝心院给兔子伙食又好,又不宰杀,更没分栏,可不要泛滥了吗。
四爷算算日子,兔子数量绝不是这几天才爆发的,估计钮祜禄氏为兔子发愁也有一两个月了,之前大约是忍着不敢说。
“也太小心了些。”
苏培盛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敢搭腔。
四爷索性亲自走去看,果然见半边院子里挤挤挨挨都是兔子。
宋嘉书出来请安行礼,很带了一点终于解脱的庆幸。
四爷就指了挤在一起的兔子们道:“好在是春日,这天儿不热,伺候的人又上心,打扫的也干净。要是再拖两三个月入了夏,必是要有味道的,到时候你这里可怎么住?怎么不早处置了它们?”
宋嘉书福身道:“爷送了来的,自然不能随便吃了。实在是没了主意,才讨爷的意思,可怎么处置呢?”
四爷一笑:“既是送过来你玩的,自然随你处置,你也太小心了。”
宋嘉书心道:雍正爷,您这话只好哄鬼。
四爷这人,是他给你脸,你最好小心的接着收着捧着,可别拿他的放纵和温言当成真的,就蹬着鼻子上脸,那这位爷肯定当场翻脸。
宋嘉书是宁愿在四爷这里留下‘过分小心’的印象,也不敢有一点让他觉得轻狂的地方。
何况谁不喜欢自己送的东西,别人珍重对待呢。别说四爷了,就算是朋友间送的小兔子,要是知道接收者随随便便就送去厨房加盘菜,肯定也要不高兴的。
——
宋嘉书跟在四爷后面进屋,白宁白南上了茶,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才一点下颌:“坐吧。”
然后带了一点饶有兴致的笑意问道:“那你准备拿这些兔子怎么办?”
“到底是养了些日子,不忍送到大膳房去。”宋嘉书问道:“爷,能不能把它们送到庄子上去,兔子们也好有空地儿跑跑跳跳的。”
四爷掸了掸衣服:“送到庄子上,也是落到那些佃户的嘴里,倒是白糟蹋了你养了这么久的心。”
见眼前的人一筹莫展,四爷就一哂:也是,钮祜禄氏十三岁入府,这些年从没出去过,哪里知道外头的事儿呢。
于是直接他出手安排给苏培盛:“挑些品相好的,送到圆明园里面散养着,也算增些野趣。其余普通的兔子就送到京郊的小围场放了,到时候叫弘历弘昼学骑射。”
“凝心院留下两只最佳的赏玩就罢了。”
见四爷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宋嘉书松了口气,起身谢恩。
再坐下时,两人就有些相对沉默。
往往这时候,四爷都该起身走了,宋嘉书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等这位爷起身。
结果只等来这位爷往榻上的靠枕上一倚,然后顺手拿起了桌上摞着的书翻看了起来。
“《钟馗断案》《咒枣记》《关帝显圣传》……”四爷摇头:“到底是妇道人家,就爱看这些神鬼显灵,善恶有报的故事。”
宋嘉书笑了笑,她确实喜欢看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毕竟自己能穿到古代,本身也就是最不可解释的神鬼之事。
不过,她其实也有许多颇为香艳的言情小说,什么《醋葫芦》《碧钗传》《双姻缘》之类的,只是那些不能摆出来——弘历也会在这东侧间转来转去,万一叫他看了,再误导了孩子。
她见四爷随手拿了一本看起来,很有不准备挪窝的意思。再看看时辰钟,也到了该用晚点的时候,便轻轻走出去准备传晚点。
先问了苏培盛,确认下四爷最近不斋戒,才叫人按着自己白日准备好的单子加了几道菜送过来。
四爷落座,一眼先看到这晚点里显眼的几盘,笋煨火腿,罗蓑肉、椒盐牛小排——都是硬菜,刚要开口,就听旁边侍立的钮祜禄氏道:“爷,来都来了,要不要喝点?”
他抬起头,看着灯烛下钮祜禄氏含笑的眉眼,说不上绝色,但就是让人觉得舒服,如三月柔和春风。
连他都不由露出点笑容:“来都来了,那就喝点。横竖你是个有量的。”
然后又点了点桌子:“别站着了,坐吧。”
宋嘉书松了口气坐下:不错,每次喝了酒的四爷就比较自在好说话。
而且最妙的是,自己不但能喝到好酒吃到好菜,还不用侍寝!
宋嘉书低头看着桌上:往日大膳房送来的肉圆,一般都是四喜丸子。而这回送来的两道肉圆,一道罗蓑肉圆,一道杨公圆可比四喜丸子麻烦精细。这种一口一个,入口如酥,细腻鲜美大肉丸,若是单吃的话容易生腻,最适合下酒。
宋嘉书方才一看就想喝酒了。
但这并不是她点的两道菜。
她略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大膳房无声的示好:四爷喜好在凝心院喝酒,府里知道的人不少,大膳房特意送了最适口的下酒菜来,也是为了四爷见了这菜,能勾起喝酒的兴致来。
自然也是为了讨好钮祜禄氏。
若换一个格格,大膳房想不动声色的卡一卡,只需要上些不适配饮酒的功夫菜,就能让四爷的兴味减半,旁人还挑不出错,毕竟都是好饭好菜,只能吃哑巴亏。
这府里,真是处处都是人情世故的缩影。一个小小的府邸,并不比她从前接触的社会要简单,反而因阶级分明而更复杂些。
真是曹公笔下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她方才就是想通了这个道理,才不由笑了,随即顺着这些菜问四爷要不要喝酒。
而这笑,就落在四爷的眼里。
“拿两坛子石冻春过来。”四爷一吩咐完,苏培盛就忙打发人去拿。
四爷一向是个急脾气,这会子坐在这儿等酒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让他觉得每回想喝酒,下人来回跑有些麻烦。就准备明儿叫人将前院各色的酒都送些来——正好钮祜禄氏这边还有专门放茶酒的小库房。
这次是四爷先提起筷子道:“一会儿石冻春酒劲大,先吃些菜吧。”
宋嘉书就先喝了一碗鸡蓉粥垫了垫,正低着头喝粥,就听四爷道:“夹个杨公圆给你家格格。”
在两步外站着的白宁,连忙上前用摆在一侧的银筷夹了一个酥脆的肉圆。
宋嘉书:四爷居然会让人给自己夹菜??
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嗯,感觉今天这位爷的心情很好。怪不得今日又让自己先吃菜垫垫,又让人给自己夹肉,果然是猫脾气的四爷,心情好的时候就呼噜呼噜的蹭人,对人体贴起来。
之前自己也是倒霉,都赶上这位爷借酒浇愁的时候。
一时酒水送到,宋嘉书也不用白宁斟,依旧自己来斟酒。
待酒过三巡,肉也都下去了三分之一,宋嘉书就想吃点水果解解腻。如今她跟白宁的默契几乎到了她一抬眼,白宁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于是白宁悄声出去,安排了一盘子蔬果端进来。
四爷一眼就看出,这果蔬碟是自己上回赏的金发晶大果碟。
这种果碟透明的碟体里有细细密密的金丝,底部雕着万字福寿纹,颇有些佛家金身的禅意。四爷在福晋那见过一对成色更好的,被福晋摆在了佛前专门用来放供果。
上回给钮祜禄氏这里赏东西,他见这发晶碟是单个,成色又不如福晋处的不算僭越,就拨给了钮祜禄氏。
没想到她真拿来当自己的果盘了。
不过上头摆着鲜灵灵的果子和绿生生的菜叶,倒是好看。
宋嘉书用小银叉叉了一块青苹果递过去。
这石冻春的酒劲儿是大,入口虽是醇厚并非辛辣,但入喉后会觉得一道热流顺下胃里。宋嘉书坐在对面,只见三盅下去,四爷脸色就开始发红了。
四爷接过来放到口里。
青苹果汁水丰盈,酸甜清新的味道在唇舌‘砰’地爆开,洗涤了方才的肉香与酒气。
宋嘉书见四爷吃第二块苹果的时候,就问道:“爷要不要尝尝我们院里自己煮的盐水毛豆?”
她想起前世自己最喜欢的四样下酒菜:水煮毛豆、炸花生米、凉拌金针黄瓜和烧烤。
四爷点头。
如果说罗蓑肉和杨公圆是让厨师花功夫的菜,那么水煮毛豆跟油炸花生米,就是让喝酒的人花时间的菜。
一粒粒夹着花生米下酒的时候,自己也能喝半日,颇为消磨时间。
四爷慢慢啜着酒,就随意跟她聊起了家常,从兔子聊到弘历和弘昼。
宋嘉书提起这两个孩子来,脸上也忍不住笑容。
她从前并不喜欢孩子。
大约是因为,所有她要长期接触的孩子,都有父母,而她是寄人亲生父母篱下的那个。她不敢做的差劲怕被人嫌弃,但又不敢做的太好超过这个孩子。
小孩子们都有护食的天性,不喜欢跟自己抢夺父母关注,抢夺家里资源的外来者,这不能怪孩子。
可惜宋嘉书就是那个外来者。
与其说是她不喜欢小孩子,不如说她有些怕小孩子。大人还会虚伪柔和的笑笑,而孩子那种单纯而尖锐的厌恶和恶意,让她害怕。
可直到她突然到了这里做了长辈,她看着弘历跟当年的她一样,去揣摩别人的心意努力的活着,被哥哥欺负知道要忍着要避着,就越来越爱惜这个孩子,像是爱惜从前的自己。
她想要他知道并笃信,这世上总有个角落等着你,你不必揣测任何人的喜好,你不用做的最好,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有人爱你。
而弘昼这种大大咧咧快活醇厚的孩子,她也很喜欢,他像个永远充满活力的小豹子,看了就让人心里开阔。那才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样子。
大约也是喝了酒的缘故,宋嘉书说起弘历和弘昼,脸上遮不住的笑意和爱意,涓涓渗透出来。
四爷不免有些怔愣。
他忽然想起德妃:额娘对别人说起他,对皇阿玛说起他,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屋外。
苏培盛苦着脸:四爷和钮祜禄格格这明显说到兴头上,他这会子上前插话真是破坏氛围。
但他不上前也不行啊:“爷,这坛子石冻春已经喝尽了。”
宋嘉书有些讶然,这一小坛是一斤的量,两人对半喝,竟然这么快都干掉了半斤的高度酒?
四爷略一蹙眉,然后道:“既如此,就歇了吧。”四爷解了解领上的扣子:“先叫人抬水来。”
“是。”
宋嘉书:???
歇了?抬水过来?
她忽然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
东大院。
年氏正亲手在剪烛花。她虽然穿着寝衣,但头发还是分毫不乱,桌上也备好了四爷一贯爱喝的茶。
与以往的每一天的都一样。
寿嬷嬷走进来:“主子睡吧。”顿了顿才声音很轻道:“爷在凝心院吩咐备水,只怕要歇下了。”
年氏搁下手里的小银剪刀。
她怀着身孕的时候,四爷就去钮祜禄氏处喝了几回酒。只是并没有让人备水,可见只是纯喝酒。
今日……
寿嬷嬷刚要挪出去的时候,就听见年氏一声叹息:“爷待我,已经很好了。”
近乎两年的专房之宠,她也能感觉到四爷心里她是最重的。
她该知足。年氏这样劝自己,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寿嬷嬷挪回来:“主子,您喝着药调理呢,切忌心绪不佳。”
小格格没了,主子最要紧的,是再有个孩子才好。只是主子把爷看的太重,一举一动都放在心坎上捧着,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要反复琢磨回味,自然是心思缠绵深重,不能开怀。
寿嬷嬷要劝,可也知道,四爷之所以把自家主子看的最重,也是为了主子这一腔深情,爷也看得明白。
寿嬷嬷纠结坏了:主子这样情深,凡事看不破,不利于保养自身;但要不情深,四爷也不会这样看重,真是两难。
寿嬷嬷也知劝不了,也不能劝,于是继续用自己的老办法:说点别的让主子散散心思。
“西大院那边最近定然是缺了银钱,那位叫丫鬟出去走了三四回当铺了。”
李侧福晋第一回 叫丫鬟遮遮掩掩出去当东西,寿嬷嬷就报过年氏了,当时年氏觉得,李氏恩宠不如以往,又习惯了大手大脚的花钱笼络下人,吃穿也都用最好的,一时手头紧也难免。
可这几天内竟然当了三四回东西,说明李氏需要一笔颇多的银子。
年氏凝神想了想:“近来有什么大事吗?”
寿嬷嬷在汇报情况前也早就想过了,此刻答起来很顺溜:“除了四月宫里要大封外并无大事。可这也用不着西大院动大笔的银钱啊。”
宫里一下子又多了五个主位,内外命妇都要送礼。
但雍亲王府也只送一份就好,年氏与李氏也只需要跟着福晋去给新娘娘们行个礼请个安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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