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书在心里写了个‘服’字给他:这是什么天生的政客啊。他几句童言童语根本就是掐着这位未来雍正帝的喜好去的好不好?
一口一个听额娘的话,是孝顺的孩子;关怀弟弟的身体,是友好的哥哥;再表达一下对兄弟的想念,一派兄弟和睦情深。
果然四爷的脸上虽不露明显的笑容,但却松快了许多,手在弘历的大脑门上停留的时间也比平时长,然后还不顾弘历玩的有些灰尘的手,直接牵着他的手进了门。
他来的突然,下人们自然忙着上茶点。
四爷刚从下人颇多的正院来,骤然见了凝心院这两个丫鬟忙里忙外,就觉得人有些少了。
弘历的嬷嬷把他领下去洗手,
在自己的格格跟前,四爷说话自不会斟酌着说,直接问弘历换嬷嬷的事儿,主要是搞清楚,这个多嘴多舌,是怎么个多法。
宋嘉书还真没想到,不过是弘历换嬷嬷的事儿,四爷不但关注,还关注到亲自走过来问的程度。于是如实道:“弘历在耿妹妹处的几日,乌嬷嬷曾经跟弘昼的奶嬷嬷嚼舌头,说是我的病都是年侧福晋治的,还让两个孩子听见了,好在耿妹妹身边的丫鬟听了赶紧止了。”
“虽则乌嬷嬷做事仔细,从前将弘历的衣食住行都看得极好,从未出过岔子,但这背后嚼舌头,实在是言行不当。”
四爷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这样的下人确实不能留。”
又见面前的女人就是平静地阐述这个事儿,并没有一点不平,想着背后给年氏上药的劲儿,也就略颔首:“府里的下人是该整一整了。”
宋嘉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四爷这句话,大概是隐秘的安慰,安慰她受了委屈,险些烧死。
她付之一笑。
或许钮祜禄心里会不平,但她不会。
年贵妃是谁啊,一家子都坐在未来雍正帝的心坎上(起码在雍正三年前是这样)。
别说这件事,大概真的不是年氏故意要整人,只是门口的小太监狗眼看人低,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故意要折腾格格院里的人,显得他能耐似的。
就算是年氏真的要给她一点排头吃,四爷的心向着哪里也是不用说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违了规矩,让大夫都在年侧福晋处守着,旁人有需要再去请。
他做的是初一,年氏做的连十五都算不上。
要是怨怼年氏,那怨不怨四爷?这位爷,是能见人怨他的人?又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故而,宋嘉书心平气和极了。
这世上总不能什么都占着:四爷活着的时候,她是四爷的白月光和真爱,被爱的死去活来,然后雍正帝死了,自己的儿子继位,又快快乐乐活到八十五。
这世上的大饼不会只掉在一个人头上,老天爷又不是瞎了眼。
四爷自问火眼金睛,只有他做戏诓别人(这个别人就是他亲爹康熙帝)的,没有别人的小动作能瞒过他。
何况是这些后宅女子,如今见钮祜禄氏的样子,是真的心平气和,宠辱不惊的样子,倒是让他满意里生出一二分歉疚来。
要是钮祜禄氏哭着求着要点什么恩典,赏了也就罢了。可正是这样自然而然,似乎自己差点烧死的事情也能就这么翻过去,四爷才有了两分不忍。
这一不忍,就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爷今晚留下。”
宋嘉书:……
不,我是来做太后的,不是来侍寝的!
她的怔愣被四爷理解为了过度惊喜:确实,自打年氏入府,几乎是专房之宠。他本来就不是个多留恋后宅的人,年氏一出现,一年到头去别的格格处,加起来也不到十次。
怪不得她惊喜成这样,都傻了。
宋嘉书不是傻了,是无语:我不是不得宠人设吗?
前有李氏后有年氏,在她的记忆里,钮祜禄氏的侍寝频率一直保持在一月一次左右,等年氏入府,更是退化到一年不过一掌之数。
其实男人的恩宠走向很好看,只看生孩子的频率就知道,李氏能在七八年内生下四胎,自然是得宠。钮祜禄氏入府十年,就这么一个独苗,自然是不甚得宠。
对这个情况宋嘉书十分满意,结果现在就来个晴天霹雳。
果然,上天不会白白给她一个太后之位,需要她付出自己的肉、体。一时间她脑子里全都是这种胡思乱想。
倒是旁边的下人们听了极为高兴。
格格还年轻呢,要是多生上两个阿哥,才有依靠不是。
况且有了四爷的恩宠,在这府里腰杆子也硬啊,虽然有阿哥,没人敢怠慢凝心院,但谁也不嫌好处和体面多,能从不叫人怠慢,升级成让人捧着,那日子不更美吗?
白南激动的脸都红了:尤其是年侧福晋现在怀孕,府里没有新人,只有自家格格和耿格格,正是得宠的好机会呢。
往前几年,耿格格十七八岁的时候,倒是比自家格格得宠些,可随着日渐丰腴,就不太入四爷的眼了,四爷还是更偏爱纤细风姿楚楚的女人。
——
四爷留宿凝心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雍亲王府。
耿氏先看着自己的脸和胳膊和腰叹了口气。
耿氏也不是不想回到弱质纤纤,但这都是基因决定的,只看床上趴着的圆滚滚的儿子,就知道她们母子的天生基因了。
不过,反正都有了儿子,别的就向后排吧。
耿氏心道:如今这府里还不够乱吗?两位侧福晋火花四溅,福晋多年来一直想敲打李侧福晋,阿哥们也在渐渐长大,还是不去蹚浑水的好。
福晋处则是无所谓,她本就觉得四爷早晚会对钮祜禄氏安慰一二,年氏那里也是,横竖自己怀着孕不能侍寝,旁的是谁不一样呢,都比李侧福晋好。
至于钮祜禄氏会不会忽然夺了四爷的心去,年氏更不担心。之前都十年了,钮祜禄氏都没办到,难道自己怀着四爷的骨肉,跟他正是两情缱绻蜜里调油的时候,还能被钮祜禄氏夺了去?
那她还谈什么以后,洗洗睡吧。
她真正要担心的不是这些旧人,是年复一年的以后,会进来的跟自己现在一样年轻漂亮的新人。
——
这几位不在意,但还是有人气的七窍生烟的。
西大院。
李氏原本坐在榻上等四爷的信儿,看着下面两个小丫头们缠绒线打发时间。
上回四爷从郊外礼佛回来,就只匆匆看了一眼差点病死的钮祜禄氏,然后与福晋说了话就去了年氏处歇了。
这一回,又是去年氏去用膳,然后去福晋处说话。
李氏想起福晋那张端正淡然几乎毫无神情的脸,就觉得腻味。二十年了,福晋端着正妻的身份把她压得死死的,可还不是一点拢不住四爷的心,只能靠着什么家长里短的话跟四爷搭腔。
今日四爷回来查问了儿子们的功课,唯独留了弘时多考较了一番,可见是看重长子。
李氏琢磨着,就为这个,四爷今儿也会来她屋里吧。
然后就收到了四爷宿在凝心院的消息。
李氏当即就炸了。
两个缠绒线的小丫头,各抱着一团线球,战战兢兢往外退。高嬷嬷和绿水两个人忙进来劝。
尤其是高嬷嬷,是四爷还未开府,在宫里阿哥所时就分给李氏的第一个宫女,如今跟着李氏也有近二十年了,从宫女荣升嬷嬷。谁都没有她体面,能体察李氏的心意。
她让绿水去倒茶,自己过来缓缓劝说。
“主子,钮祜禄格格进府十年了,恩宠一直不厚,您何必计较这一晚两晚。”
“奴婢冷眼看了多年,爷的性子是最清正不过的了。爷虽然有时候不说,但心里的账一分一厘都算的明白。当年您得宠有子,福晋却处处用格格的份例分派您,一点不肯照顾,四爷口里不说,却是趁着年节皇上高兴就上书给您请封了侧福晋。”
“这回的事儿,钮祜禄格格委屈着了,但她的性子十年了就是那样,柔和善忍,胆小怕事。那日请安,您愿意给她撑腰出头,她都只敢把病了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一点不敢得罪年侧福晋。这回她险些病死,四爷和福晋就只是处置了一个看门的小太监和一个拌嘴的小宫女,她也毫无怨怼,就这么忍了。”
“四爷自然也记在心里,这些日子,对钮祜禄格格有点子额外的恩宠不算什么。”
“您要计较这些做什么?”
绿水倒了李氏素日最爱的七分烫的太平猴魁茶来,轻轻放在主子手边。
高嬷嬷继续道:“最要紧的还是那边。”她指了指东大院的方向。
“如今爷只有三个阿哥,可只有咱们三阿哥,是长子不说,还是侧福晋之子,又长又尊贵,年侧福晋这一胎是女儿最好,若是儿子,主子倒是该早早哄着四爷立世子才好。”
果然李氏听了这话,渐渐心平起来。
是啊,争这一晚两晚的没用,要在年氏的儿子还没蹦出来之前,把弘时的世子之位拿下。
第12章 清晨
正院。
每到了晚上,都有丫鬟用布拴住大挂钟的摆钟,免得动静扰了福晋。
赤云倚在内屋的门框上,头一点一点的。她伺候了福晋几年,知道福晋晚上是极省事的。
乌拉那拉氏跟宫里的女人一样都重视养身,重视保持身材。
两三点的正膳用过后,六七点的那顿晚点,福晋几乎并不用什么一碗细粥。
福晋晚间睡的也安稳,很少起来要茶水。
就算这样赤云也不敢睡实在了。
大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三点,赤云睁开眼,已经听到外面有轻微的‘刷刷’扫路声。
她盯着指针又过了一刻钟,便轻轻走进去叫醒福晋。
几乎不用她唤第二遍,就见福晋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茫然只有一瞬,很快她又是那个清醒严肃的雍亲王府福晋。
乌拉那拉氏伸手,赤云忙递上放在桌上的怀表。福晋的习惯,起床总要自己再看一眼时辰,从来不问下人。
乌拉那拉氏看了一眼怀表:“让程达去凝心院候着。”
——
凝心院。
宋嘉书第一回 服侍别人穿戴——到底是过来的时候短,大约没培养出一种深厚的奴性。
看着四爷在那里坦然的伸着胳膊腿,连动都不动,任由自己围着他上下左右转,心里就多少有点不平衡,暗自嘟囔:谁还不是一个大写的人了。
不过她也只腹诽,毕竟入乡随俗,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
她伸手去系四爷下颌处的盘扣,看着他懒洋洋微仰起下颌,心道:你自打昨日进了这个院子,除了床上,几乎都没自己动过,吃饭有人伺候,脱衣穿衣有人伺候,这懒得什么劲。
旁边白宁带着白露白霜端着洗漱之物,满怀欣慰的看着格格服侍四爷。白南也只在旁边跟着拿拿递递,所有要碰到四爷的活儿全都交给主子干。
宋嘉书一扭头看到她们与有荣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觉得不平衡,但这满屋子人,估计包括钮祜禄氏本尊,都觉得能伺候这个男人才是莫大的荣耀。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十八年后,就是我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时候。
再给四爷腰带上拴上玉佩荷包后,她退后一步。
“你昨晚也辛苦,身子也是才好利索,今日好好歇着吧。”四爷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今日我还要出门,早膳就去福晋处用。”
宋嘉书低头,无声的松了口气:“是。”
苏培盛在帘子外听了这话,对着站在院子里的程达点点头。福晋的两个太监都有名有姓的,跟苏培盛一样,都是从宫里阿哥所就伺候主子的,也算有点交情。
正是因为知道四爷要出门,所以福晋才叫人去钮祜禄氏的院子里候着吩咐——四爷的脾气,每回出门前,总要再跟福晋嘱咐几句。
直到四爷出了凝心院,宋嘉书才后知后觉,方才四爷说到要出门,好像语气沉了一点,像是不高兴似的。
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应该跟自己没关系,而是年份的关系——康熙晚年,这些皇子哪有一个高兴的起来的?
宋嘉书这点倒是没有猜错,四爷提起出门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皇阿玛提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给他的触动很大。这些年他先是看着大哥跟太子爷你争我斗,再是太子爷两度被废——不说索额图和明珠,朝上不知多少官员前赴后继的折在这场储位之争中。
连十三弟都……
就为着废太子的事儿,皇阿玛极恼十三弟。
康熙爷的脾性,一贯是册封喜欢扎堆,册封妃子是这样,册封儿子也是这样。康熙四十八年,他册封第二批皇子的时候,明明都封了十四,却把十三故意跳了过去①。
四爷想起来就很为自己十三弟郁郁不平。
夺嫡之事一团乌漆嘛黑,不知多少人才国力搅在里面白白消耗了,身处其中只是心冷齿冷。四爷只有想着这种实实在在为了国家的新政,才觉得心里热乎些。
不可否认的,自从太子爷彻底被废,四爷的心思也定了。
这皇位他是有野望的。
于是很多时候他想的并不是作为一个皇子可以为大清做什么,很多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是皇帝,能怎么大展拳脚,要做哪些改革。
这回好容易皇阿玛给他点进户部,四爷是准备认真大干一场的。
结果袖子才撸起来,皇阿玛不阴不阳的又把他踢出来了。
皇上可以玩笑着说,耽误你礼佛逍遥了。但四爷不能当个玩笑,他不能让皇阿玛觉得他是利欲熏心盯着权柄甚至皇位的人。
所以他此刻不得不出门,照旧回到佛寺去跟大和尚对着枯坐,讨论讨论因果。
还得赶紧去,立马去,再在寺里上一道谢恩折子,感激自己皇阿玛体谅自己这个富贵闲人的心意,不忍他劳碌。
只需想一想,四爷就觉得自己心里憋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他已经习惯到疲倦了。
终于伺候走了这尊大神,宋嘉书转头,发现不光自己,整个凝心院的气氛都松动起来。
白南一改方才递东西时候的严肃小心,此时笑嘻嘻道:“格格是不是昨晚累坏了,怎么今儿给四爷换衣裳,花了这样久!”
宋嘉书:……这未婚小姑娘开什么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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