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还没完。
查到这里,本来有不少办法的。譬如,利用妓女做文章,在张惟世出来发泄作乐时将其拿下;又或者,潜入船坞,甚至索性潜入湖下,待画舫驶远些再动手。
可对一切总是抱着很深怀疑态度的纪棠,和一再被她在耳边反复念叨要小心的赵徵,却又生了另一个猜疑——面和心不和及各自活动都不奇,但刚好张惟世有这么一个破绽真的是巧合吗?
赵徵淡淡道:“试试就知。”
“怎么试?”
不过赵徵没说,他声音虽淡,但僵硬冰冷的表情显然愤怒到了极致,纪棠也就没追问,反正她肯定会知道的。
等回到小客店,纪棠出去叫伙计上两碗面和热水,她出去后,赵徵起身推开窗。
窗外,是一群小孩子,还有十来个推着板车回来的大人和少年,板车上是锣鼓旗帜等等道具。
隔壁一排房间,住着的是个小戏班子,其中一个少年很脸熟,正是第一次才纪棠肩膀围观那个翻筋斗上刀山的少年。
这人身型和赵徵相仿,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打扮一下再画个妆,远观估计能有七八分像。
比邻而居住了大半个月,赵徵知道这个少年拼了命在赚钱,班主仁厚本来上刀山这类危险表演是演一天歇一天,但他不歇,他拼命干,因为他有个病重的爷爷,不管治病还是丧葬都是一大笔钱。
可惜班子家底薄,卖艺人不值钱,他拼了命也没多赚多少个铜板子。
赵徵招了招手,搬东西的少年一愣,指指自己,把大鼓放下喘着气跑过来。
赵徵把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放在他手上,“帮我做件事。”
赵徵知道纪棠观念和他有些不同,故等她出去后,他道:“你可能会死,你怕吗?”
“我不怕!”
“我死了也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这话,赵徵倒信,这人的爷爷还在后面躺着。
“很好。”
等纪棠端着两碗面回来的时候,你情我愿的二人已经达成协议,这个大眼睛少年唯恐她反对,还抢着说服她,她要不同意估计对方能和她拼命。
“……”
纪棠还能说什么。
……
又一天入夜,华灯初上,秦淮湖上丝竹声声,船坞画舫点点火光倒映湖水,曼舞娇笑和游湖人声摊贩叫卖混合在一起,美轮美奂,喧嚣非常。
一艘小舟自湖岸僻静处驶出,悄然贴近东边彩灯点点的画舫区域。它贴着水,无声无息,靠近那艘半个时辰出来、暗了灯、正顺着水流飘荡的华丽画舫。
小舟之上,是一个身披蓑衣作渔人打扮的少年。在小舟逐渐靠近画舫起,湖面不知为何,气氛隐隐变得紧绷,拂面的冷风都仿佛添了一种凝滞感。
就在少年站起,在看清他的身影以及侧脸的那一刻,不知何处暴起一声大喝!
由远而来,却清晰地感受到内里强烈爆发感!“嗖”一声尖锐鸣啸,紧接着,整个湖都动了!!
悠闲游动的画舫速度陡然加快,湖边很多游人一甩累赘锦衣露出紧身水靠,“刷”抽出长剑,“扑通扑通”飞扑下水。
“咯咯”弓弦拉响的声音,嗖漫天箭雨闪电般扑向小舟。
小舟上的少年反应极快一跳下水,瞬间惊起一张埋伏已久的巨网,空中水中岸边火速扑了过去!
顿时惊呼声四起,许多不知情的画舫吓得胡乱打转,许多花娘和客人都被惊掉落水,湖面霎时乱哄哄的。
要是没挡道还好,但凡胡乱挣扎的花娘和客人挡住前路,都被如狼似虎的黑衣人一刀结果!
就那么一会,连续多声惨叫响起,离得远远都能看见蔓开的血水,骇呼四起,慌乱中掉下水的人更多,湖面暗上乱哄哄一大片。
但凡赵徵踏进这湖一步,只怕必死无疑!
套中套,计中计,张惟世一人饰演忠奸二角,家人从老到少倾情演出一个不落,把孤身一人的赵徵能想到的、人性所有弱点,都给算进去了。
戏班少年在水下搓一把脸脱了衣服还能冒充落水客人仆役,赵徵这张可是真脸。
但凡今日赵徵少谨慎一点点,方法死板一点,他都插翅难飞。
“好一个张惟世!!”
“好一个张家人!!!”
这家人,甚至张氏一族近百口人,全赖柴太后恩德才得以活命,并在贫苦乱战中得到安宁和温饱,甚至张惟世还得了大好前途。
这在乱世,是何等的幸运和难得。
在进入暗部那一天,张惟世带着全家人跪地起誓,肝脑涂地,绝不负主!
柴太后这死了四个月啊,尸骨未寒!
魆黑狭窄的小巷里,赵徵出奇愤怒:“我必将这一家上下碎尸万段!!!”
巷外惊呼奔走声中,他沉沉的喘息粗重得如同一头野兽。
“阿徵!”
纪棠一拉,赵徵霍地回头:“难道你还要阻我吗?!”
他没忘记灞水小镇郎中家她的阻止。
赵徵牙关紧咬。
冷冷的月光下,那双斜长的利眼,迸溅出焚毁一切的恨戾和愤懑!
第16章
赵徵那双线条浓长的利眼泛着血丝,这一刻表情显得狰狞,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受伤眼神看她。
“怎么会?”
“他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辜负了太后娘娘和你,他该死!”
纪棠仰头,急忙说。
赵徵情绪很不对,恍惚又回到了河谷初见那一天,他就如同一匹被刚刚遭遇血战围杀绝境垂死的孤狼,一双染血眼眸尖锐砭骨到了极点,带着无穷无尽的戾意和血腥味。
纪棠知道,他一直压抑的情绪被引爆了。
从一开始,他压抑着祖母兄长的死,压抑着那场血腥围杀,亲卫死绝才换来一线生机,他才十七岁,他没时间伤感,没时间喘息,一路重伤突围奔走至今。
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他一直压抑着。
今日被这一个最不该背叛、却狼心狗肺使尽了一切手段的张惟世,一下子引爆了!
赵徵需要把负面情绪发泄出去,最起码得发泄出去一部分。
这个张惟世也该被人碎尸万段!
纪棠道:“你说得对!”
她握着他青筋暴突其上新疤累累的拳,对他说:“这人就该被千刀万剐!!”
“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杀了他!好不好?”
阿唐并没有阻止他,阿唐说他说得对,阿唐要和他一起去杀了他!
漆黑的寒夜里,她一双闪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她的眼神和态度一样坚定!
赵徵喘了一口气,一把重重把阿唐抱住。
“好!”
……
暗巷里无声拥抱,而巷外,奔走惊呼声越发急促。
孩童骇哭,大人奔走,湖面湖岸一片大乱,雍县衙门很快获报,衙役飞速赶至,但不知为何,吆喝很快偃旗息鼓。
搜捕仍在紧急进行,但这一张等待已久的大网注定无功而返。
消息很快传回了乐京。
皇宫。
巍峨重檐,宫殿深深,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辉。短短十年时间,这座梁朝耗费数十年时间才建造而成的宏伟宫城,已经两度换了主人。
如今主人,新魏建武帝赵元泰。
只是,这位皇帝现在显然并不高兴。
“失手了?找不到?”
其声沉而有力,皇帝赵元泰年四旬,正是最年富力强的当年,常年戎马征战的他高大膘健,通身沙场磨砺出的迫人威势,高鼻阔口,生得颇为英武,只是此刻这张英武的面庞上正神色沉沉。
他极不悦,张惟世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一张暗牌,雍县布置他甚至亲自过目安排过,可如今竟然吃了个诈糊!
皇帝之怒,可想而知。
底下报讯暗卫屏息垂头,良久,才小心翼翼禀:“咎大人及张惟世请示,封锁雍县及方圆百里严密搜索。”
很明显,这一出很可能就是赵徵的试探。
换而言之,赵徵前夜很可能就在雍县。
封锁搜索,倒不是没有搜出的可能。
只不过,雍县距离乐京太近了,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惊动所有人。
要知道,现在满朝都在瞩目这件事。
皇帝并不能这么做。
先帝赵玄道留下的以钟离孤为首的势力和柴氏也绝不会允许皇帝这么做。
皇帝有皇帝的顾忌,雷霆出手带来的先机优势现在已经消弭殆尽了。
有些事情可以做私下做,但是绝对绝对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
雍县的动静不能更大了,更大必会把钟离孤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到时更糟。
咎尚张惟世也不是不知道这道理,但作为差事办岔了的两个人,明知不可能且皇帝必会愠怒,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请示。
皇帝果然大怒,怒哼一声,密报被摔在御案上:“没用的东西!”
大好的筹码,竟然打出了这么一手烂牌。
他眯眼,这七年他反复思索柴太后和皇太子赵诩,没想到,最后出岔子的竟是这最年少的赵徵。
甚至竟还折了他的鹰侯,一想起彭骁,皇帝心痛不已,至今仍无法释怀。
“暗访,先前安排的人手全部启动,务必将这小子寻获!”
“还有。”
皇帝冷冷道:“安抚好张惟世,务必找到柴义,将柴义一干人等全部歼灭。”
“是!”
……
雍县。
纪棠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身后跟着个小子,回到巷口后蹲坐下。
她把碗里的馄饨拨一些给赵徵。现在这小摊吃食很实在,碗很大,还有包子她食量没这么大,赵徵吃得多,她多拨一些给他。
赵徵把蛋皮和肉丝都夹进她碗里。
吹了吹,飞快把午饭吃了,六子忙接过碗,起身还回小摊。
六子就是那个接了赵徵十两银子的少年。
这是个很机灵的小子,他最后竟然全须全尾回来,并且没有耽搁很多时间。
据六子所说,他缺钱,戏班人手富余不能天天开工的时候,他去画舫船坞打过工,断断续续有好几年了。
船坞也认他这小工,抹了脸脱了衣被撵上岸后接受筛查后,他最后成功混过来了。
这是个很大胆很聪明的少年,他意识到危险就是机遇,一咬牙跪在赵徵面前,恳求对方将他收下,他跑腿干活,样样都行。
当时赵徵居高临下,锐利的目光钢锉般上上下下看了六子足半分钟,淡淡叫起,还真把人收了。
事后他对纪棠说:“后续可能会用上他。”
他缺一个机灵跑腿的人。
还有,咎尚目标是两个人,现在变成了三个。
六子戏班长大,他什么都不知道,外来陌生,现在用着却较熟人还要更让赵徵放心。
次日一大早,三人就离开了小客店。
他们现在装成乞丐,正和其他乞儿一样,三五成群坐在城门附近的巷口街头。
赵徵瞥一眼六子,冷冷的视线投回城门。
他很明显感觉到,城门哨卡的查验力度变了,变得外松内紧。
这也是他需要六子的原因。
他欲杀了张惟世,却不是现在。
张惟世是联系暗部的唯一线人,还需要通过他找到暗部统领柴义。
张惟世在城内,但柴义有可能在城内,也有可能在城外。
他和纪棠不能紧跟着张惟世出去,否则不亚于自投罗网,六子的作用就出来了。
“柴义是孤儿,与其寡母在西关战场被魏军所救。”
当时与魏军大战的是黑山闫达魁,黑山军缺粮,这对孤儿寡母与很多老弱妇孺是被养在军中的两脚羊,所幸先帝赵玄道及时率军攻陷黑山军,这些人就救出来放回家。
柴义当时才八岁,徒步走了数十里路追赶魏军求救,原来他母亲重病,急需良医,刚好柴太后经过救了他。
后来,他跟在柴太后身边跑腿,他没有名字,柴太后给他取名义,再后来被赐姓柴,进入暗部,还被委为统领。母亲去世后,他基本以暗部为家了。
纪棠点点头,柴义能被赐姓柴,并把整个暗部都交到他手里,忠诚程度应该比张惟世高的。
她估计像张惟世之类的人应该不多,毕竟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这种恩义分量有多重。
“那他年纪不很大吧?”
“时年二十有三。”
二十三岁,那很年轻呀,除了侧面印证这人很有本事之外,纪棠突然有一点点get到张惟世背叛的诱因了。
不过她也就不提了,这就是个垃圾,才不想招赵徵情绪变化,她小小声说:“那咱们接下来是不是去盯着张惟世呀?”
她脸上涂得黑乎乎的,一层化妆一层煤炭,扮小乞儿扮得惟妙惟肖,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双骨碌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探头探脑瞄了城门一眼,观察一上午他们也心里有数了。
赵徵捏了捏她的手,“嗯”了一声。
他拉着纪棠起身,掉头离去。
六子连忙跟上。
他甚至不知道赵徵纪棠来这里蹲一上午是干什么,不过他什么也没问,赵徵两人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但他还是十分警惕左瞄右看,观察着有没有人留意他们仨。
三人回到自由坊市,开始盯梢张惟世。
值得一说的是,六子这里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六子是土生土长的雍县人,尤其自由坊市卖艺多年,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犄角旮旯,在明白盯梢目标是哪块的时候,他提供了一个好地方。
那是一个商户包养窑姐的地儿,这人吝啬,舍不得另置屋舍,把铺子后面第三进的门封了,给窑姐住。里头加上婆子丫鬟日常就三个女人,邻里都不愿交往,小心一点,能藏进去。
从这边围墙望过去,张惟世那边铺子前后侧三个门都能望到,一个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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