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征垂眸时,正见她吞咽了下唾液,他顿了片刻,淡淡移开眼。
事情发生过于突然,锦上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那环着她的力道陡然一松,且松得无比迅速,眨眼间男人便已翻身下马。
她摁着心口,连忙正了正衣襟,又扶了扶发髻上的钗环。
沈离征往回走,半响未发觉身后的脚步声,不由顿步,回头一瞧,就见小公主足尖朝地探了探,又探了探,随后抬起小脸,伸出手道:“扶我下来。”
理直气壮。
然,还不及沈离征有什么动作,那厢白公公便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匆匆奔来,他道:“老天爷!公主啊!您可是要将老奴给吓昏过去!”
他说罢伸手将锦上扶了下来。
没一会儿,皇帝与皇后便也来了。
延诚帝呼吸急促,怒道:“胡闹!谁给公主的马?”
宫女面面相觑,颤颤巍巍道:“回、回皇上,是太子殿下送给公主的及笄礼。”
锦上又是理直气壮地跟着点点头,好似这事同她没有半点关系。
延诚帝脑仁突突直跳,压低声音道:“朕回去再跟你算账!”
随后又摆出帝王的姿态,道:“还不快谢过沈将军。”
沈将军?
小公主望向沈离征,眸子顿时瞪圆了些,他就是沈离征啊。
咳。锦上双手扣在腹前,俨然一副小淑女的模样,端庄而贤淑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男人望向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嗓音低沉:“公主客气。”
延诚帝伸手拍了拍爱将的肩颈,道:“正好,有关朔北一事,朕还想再与你商议商议。”
沈离征颔首,与延诚帝走远。
锦上踮起脚尖,脖颈伸得老长,直至皇后一根手指戳上她的太阳穴,“本宫当真是太惯着你了!不成体统!”
“母后。”她抱住皇后的手臂,小脸紧贴,语调慵懒道:“阿锦吓死了呢。”
她哼唧着拉长语调,偷偷露出眼去瞧男人的背影。
忽然,男人脚步慢下来,漫不经心地侧目一瞥。
就见厚雪覆盖的青砖上,女子一身红白相间的金丝织锦裙曳地,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撒娇的动作一晃一晃,比雪地里绽出的松红梅还要惹眼。
是公主,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四目相对间,沈离征先行移开视线。
延诚帝道:“离征啊,你觉得如何?”
沈离征微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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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宴上那几声形象全无的惊叫和求救声让锦上事后也深觉面上无光,是以不必延诚帝下令,她便自己先将自己关在内殿足足七日。
直至听闻延诚帝要将她的小马送去充军,她才愕然蹙眉,道:“不成,我去求求父皇,父皇可在御书房?”
白公公奉皇后的命送来莲子羹,道:“公主,皇上这会儿与沈将军在练武场呢,怕是腾不出功夫见您呐。”
闻言,锦上细眉轻挑,没再多言。白公公当她听进了话,于是就宽着心离开了。
冬日的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人脖颈直发凉。锦上抱着暖炉窝在练武场,通过破旧的后门门缝偷觑里头的情形。
延诚帝与沈离征手握长弓,各搭一箭,只听“咻咻”两声,纷纷中靶,随后延诚帝便大笑起来,也不知究竟是谁赢了。
没过多久,太监匆匆上前,附在皇帝耳侧言语了几句,皇帝便摆驾回了御书房处理政务。
练武场仅剩沈离征一人,他又射了几箭,皆是箭无虚发。
流莺推了推她,着急道:“公主!一会儿侍卫巡逻撞见可如何是好?”
锦上拂开她的手,“你别推我。”
“公主!”
小公主往前凑了凑,整个人贴在了小门上,嘟囔着:“我知道啦,再看一眼,就一眼,——”
说话间,只听那破旧的小门“晃噹”一声,蓦然倒地,锦上尚未来得及反应,便随之跌落向前,手中的暖炉也滚了出去。
她怔怔瞪圆了眸子,仰头去看沈离征。
第33章 很吵 你为什么不理我?
沈离征侧首看过来, 手里的长弓顿了一下。
只听侍卫交头接耳道:
“诶诶,快看,是公主。”
“我还没见过公主,天爷, 怪不得说是神女下凡呢……”
“也不知将来驸马是何许人也?这谁能挡得住啊。”
沈离征蹙眉, 一个冷眼扫过来, 侍卫立即噤了声。
那厢, 流莺手忙脚乱搀起锦上, 拍了拍她裙摆上的尘灰, “公主!您嗑疼了没?摔哪了啊?”
锦上懊恼地拍了拍手心,她抿唇看沈离征, 见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随即转身将长弓搁在架子上, 头也不回地走了。
锦上一愣,他就这么走了?
锦上顿时提起繁琐的裙摆,几步小跑追上前,“沈将军!”
男人顿步,平静的眼底有三分一闪而过的讶然,他道:“公主有何吩咐?”
锦上仰头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沈离征微顿, “臣没有。”
她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转头就走?”
沈离征摩挲了下腰间的佩剑,道:“臣有公职在身,公主若无要事, 臣先行告退。”
“本公主有事!”小公主傲然挺胸,“我命令你送我回寝宫。如今朔北平定,尚无战事,父皇召你回宫, 将内庭巡守这样的大事交由你全权负责,我是公主,我的安危自也是你的责任,所以你送我回寝宫。”
她振振有词,将胡搅蛮缠发挥得淋漓尽致。
养尊处优的公主竟还知朔北平定,他以为她应当每日养鸟插花,摆弄首饰衣裳。
沈离征看了她一眼,道:“公主现在很安全。”
“可我害怕。”锦上睁着双无辜的眼眸,道:“要是宫里有刺客怎么办?要是我打不过怎么办?难道将军能保证宫里便绝对安全么?若是有个万一,你担待得起么?”
一旁的侍卫纷纷低下头,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契地摸了摸鼻子。
啧,好一个胡搅蛮缠。
半响,沈离征移开视线,淡淡道:“你们先去。”
侍卫立即拱手退下。
沈离征神色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公主请。”
锦上傲慢地“嗯”了声,挺直背脊后抬脚往宫殿的方向走,一道修长健硕的影子落后一步与她的影子叠在一起。
锦上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嘴角下意识翘起。
但没多久,她便安静不下来了。
锦上往后侧着脑袋,道:“将军平日巡守走那条道?或是驻守在哪个门?安华门还是太康门?”
沈离征道:“安华门。”
哦。
锦上又道:
“那你巡守时去过曲荷园么?那一池水仙都是我命人栽种的,特别好看,你若是去到那儿,记得多瞧两眼。”
“不过将军征战南北,去过那么多地方,想必什么好东西也瞧见过了吧?朔北有水仙么?朔北的雪可有华都大?”
“你不觉得宫里十分无趣吗?清清冷冷,连每日的云都长得一模一样,倘若我是男儿身就好了,便能自由出入宫廷,像皇兄那样。”
……
……
锦上小嘴叭叭说了一路,最后陡然一顿,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沈离征:“……”
行至华阳宫,沈离征很快就离开了。
随着男人背影不断缩小,锦上也不断踮起脚尖,身子不由虚晃了一下,流莺赶忙扶住她,疑惑道:“公主您在看甚?”
锦上收回视线,神秘兮兮地拉着流莺到殿内,将她摁在圆凳上,吓得流莺险些一个惊起跳起来,“公主?”
小公主托腮,把盘子里的葡萄推给流莺剥,说:“你各宫乱窜,消息灵通,关于沈离征,你知道多少?”
流莺一时不解。
锦上提示道:“年龄?家在何方?婚否”
流莺沉吟片刻道:“沈将军如今二十有二,生在朔北,据说父辈也是从军之人,只不过未能挣得像将军这样的战功罢了,至于成婚,将军若是成婚了,那些世家小姐们哪里还能挤破头想凑上前去?”
“那纳妾了?”
流莺摇摇头,“奴婢没听说将军府有妾室。”
锦上捏着耳下的小珍珠,一双美目亮晶晶的,又道:“那……他家中有几口人?”
“据说将军的父亲十多年前便战死了,母亲不多久也改了嫁,好似是由祖母抚养长大,家中人丁很是稀少。公主,您打听这些作甚?”
小公主捧脸,缓缓道:“今日天色真好。”
流莺狐疑往窗外一瞅,乌云沉沉,哪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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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万里无云,日头难得高悬,极了半月有余的厚雪逐渐融开,淌得整个皇宫湿淋淋的。
曲荷园百花争艳,似春景一般。
此处是从安华门巡守的必经之路。
锦上揽着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半响,流莺从远处小跑而来,“来了来了,将军来了。”
闻言,小公主立即藏起镜子,端正坐好,双手摆在琴弦上,左右手一拨,流水潺潺一般的琴声自指尖飘扬远去,引得走来的几人纷纷抬头望来。
锦上故作讶然,款款上前道:“没想竟在此处遇见沈将军,着实好巧。”
闻言,沈离征不由有些沉默。
锦上掩唇轻咳两声,流莺便将食盒提上来。锦上道:“正好,这是御膳房新研制的桂花糕,比从前还要软糯不少,我吃不下了,给将军。”
沈离征眉心微蹙,正欲开口,身后的侍卫便很有眼里劲儿地接了过来。
锦上欢喜道:“那我走啦。”
稍后,沈离征漠着张脸瞥了侍卫一眼。侍卫脖颈一凉,委屈道:“将军……这是公主的赏赐,不好拒的。”
然侍卫不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自此后,沈离征被小公主“偶遇”的次数愈发频繁。
例如,小公主在自家皇宫迷了路,莫名其妙绕去了安华门,恰还抱着一件北俪进贡的貂毛大氅。
她郑重其事道:“本是要给我皇兄的,但是太重了,将军替我皇兄收下吧。”
又例如,沈离征于御书房与皇帝议事,正要离宫时,小公主紧跑慢跑至他眼前,小喘着气道:“好巧啊,眼下天暗了,夜路难行,这些给你。”
她塞过来整整一匣子的夜明珠。
沈离征没猜错的话,这些是前些日子的进贡之物,
再后来,她连借口也不找了,蛮横又直接地捧着奇珍异宝道:“这些也给你,我有太多了,多得宫里都塞不下,寄存在将军府吧。”
她总是时不时从哪里蹦出来,道:
“将军、将军,好巧啊。”
“沈离征!你看,这些是我新得的宝贝,寻常瞧不见的,这个也寄存在将军府吧。”
“沈离征沈离征,上回给你的大氅你怎么不穿?今日天好冷。”
“沈离征,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是冰块做的吗?本公主命令你现在说句话!”
很吵,就是很吵。
沈离征从来不知原来耳边能这么不得清静过。
于是很快,一向平静无澜的宫廷流言四起。
十二月廿三,初春将至,积雪彻底消融,露出新鲜的嫩芽,就连枯枝都开了花。
练武场,沈离征与延诚帝过了几招,大汗淋漓地脱盔卸甲。
延诚帝爽朗一笑,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道:“朕听闻最近阿锦难为你了?”
难为,已经算是皇帝很隐晦的说法了。
男人略微一顿,摇头道:“公主年幼,不算难为。”
延诚帝又笑,“朕的这个小公主,自幼便有毅力得很,凡是她想要的,能磨得你耳根子生茧,偏啊还舍不得罚她,便是星星月亮,也没有她要不到的。”
沈离征抿唇无言。
才一踏出练武场,就听一道熟悉的嗓音飘了过来——
“沈离征,沈离征!”
沈离征侧首望去,就见锦上一身藕色刺花锦裙小跑而来,她怀里的那只匣子噹噹作响,听着就是什么贵重的宝贝。
她一如既往向前一捧,道:“这个也——”
然话未落,便被打断。
男人嗓音清冽,没什么情绪道:“公主,够了。”
锦上嘴角一僵,慢吞吞收回手。
沈离征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安华门的方向走。锦上也不说话,只跟着他走。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叠在一起,男人垂目瞥了眼,喉结微滚,心头隐隐有些闷。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攥紧佩剑。
眨眼的功夫,身后的脚步声就不见了。
他稍顿一瞬,迟疑地回头看她。
就见锦上垂头盯着自己的绣鞋,细眉轻轻蹙起,很是不开心的样子,半响才抬起头,闷闷道:“沈离征,我鞋脏了。”
她捏着绢帕,缓缓蹲下身。
忽然,一道颀长的身影覆盖下来。
男人手指修长,抽走帕子一点一点擦去绣鞋上的污泥,神色专注又认真,像是什么无比隆重的仪式。
他只是觉得,小公主就该雍容华贵,天真烂漫,一生无虞,她不该沾上一点尘灰,更不该用那双嫩如柔荑的手去擦拭、触碰这种脏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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