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阿眉说周弦毅刻下的是狐狸,燕三郎多半会以为他刻的是头猪。
长尾巴的猪。
无怪乎千岁嫌弃它丑。
“好消息是,针胎花果然在这里。”
她降落时可不温柔,自带大风压落。原本趴在仓库燃烧的大火一下被罡风压得只剩两撮小火苗,还想努力苟延残喘,千岁挥了挥袖子,将它们直接摁灭。
所以燕三郎赶到时,这处仓库的火暂时灭了,只有浊烟排空而起。
他二话不说,钻了进去。
“坏消息是,只剩这些了。”千岁引着他走去最深处,往前一指。
这里的确存着针胎花,想来周家囤下一点私货准备坐地起价,可惜也被大火波及。千岁赶到时,尽管第一时间灭火,针胎花也被烧掉一半。
燕三郎将火星子和灰烬都扒拉开,快手快脚收集剩下的针胎花。这就得他亲力亲为了,说到底仓库里的东西是有主之物,千岁身为木铃铛的囚徒兼器灵,无权擅自取用。
好在燕三郎不受此限,千岁从他手里接过针胎花,就算不得偷盗了。
她一反手就将东西塞进自己的鳄皮手鼓里头,顺便估了一下份量:“顶多就五十斤。”离原定计划还差一半呢。
针胎花到手,燕三郎飞快离场:“走。”
等他从仓库里钻出来,四下里烈焰滔天。大火已经将周围的树木、仓房全部吞噬。
他大步流星往外冲去,这里温度太高,哪怕有罡气护体,依旧能感觉热浪袭人,连发丝都要烤焦。
很快,他就冲出了火场。
这时村民也知无力回天,不独是妇孺,连许多壮年男子都痛哭失声。
针胎花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新树的生长期至少十年。在花神的庇护下,烂根的花树兴许还能慢慢养回来。可是被一把火烧掉的,那就真是无可奈何。
官兵站在火场边缘,将人群往回驱赶。这样的烈焰高温杀人太容易,他们的任务是烧毁一部分针胎花林,而不是弄死红磨村人——死的人越多,纠结的仇恨就越大。
一片混乱中,燕三郎借机钻进人群,见周围村民脸色悲恸,或坐或跪,都失去了早先对抗官兵的硬气。
千岁伴他而行,低声道:“花溪县令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这一着釜底抽薪,真是绝了。”
县兵和红磨村的对峙已经陷入僵局,面对这样的死硬派,花溪县令也不想下令强攻。这里六千多人都是平民,虽然刁钻了一点,毕竟不是悍匪!
他若是敢对平民挥舞屠刀,无论以什么理由文过饰非,今后流传出去,乌纱帽也是别想戴着了。其实红磨村的村老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想要顽抗到底。
他们万万没想到,县令不打算进攻村子了,转而烧山!
在深山里头烧掉一片林地,这不算什么大事,远没有杀掉几千人来得轰动。然而针胎花就是红磨村人的生计,花溪县兵估算了风向,只烧掉村东的花林,正是要挟红磨村:放弃抵抗,否则就将其他花林一并烧掉!
这一把大火烧掉的是村东的林子,如果红磨村还要负隅顽抗,那么北边、西边的林地同样不保!
红磨村人能将花神池团团护住,能将村子守得固若金汤。可是他们没有人手、没有余力去看护整座红磨谷。花溪县令的举动,正是要令他们看清这一点!
这个法子高明,告诫红磨村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抵抗下去,付出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千岁哼了两声,又道:“若是让我遇见这人,非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花溪县令的做法虽聪明,却连累到燕三郎的针胎花被烧毁,她费了这么大功夫,结果事倍功半了!
果然傍晚拦住刑家商队去路的兵头子站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喝道:“从风向判断,大火暂且烧不到北边和西边的花林。花溪县令现召集红磨村老,当面会晤!”
这是要谈判了。
村人都是满面悲愤,恨不得将这些县兵生生啖之。然而就连三岁孩子也明白,这想法太不理智。
尽管这里是红磨村的地盘,尽管村民人数占优、县兵只有区区数百人,可那又如何?官军要放火,他们真敢将官军全部杀光么?那么下次来的,可不会再是几百人了,或许是几千人,几万人,直到把整个红磨村推成平地为止。
若是这里的人们都被扣上悍匪的帽子,官方对付他们怎么会手软?
就在一片沉抑中,有几个老人缓缓走了出来:“带路吧。”
这几位便是红磨村的村老。除了村正之外,其他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深得民心。在这种偏乡僻壤,他们说出来的话有时比律法还要好使。
然而这样的老人家也最是顽固,燕三郎从周大户那里知悉,村老的强烈反对是县令心愿不能达成的主因。
第336章 对质和取证(加更)
这几位老人出列,当即有其他人上前陪同,这里面就有周大户。
不过他们还未走到官兵面前,倚在娘亲怀里的阿眉忽然奶声奶气说了一句:“下雨了。”
的确,被烤得火烧火燎的村民,都觉出头面上一点清凉,有水珠落下。
这雨开始还是淅淅沥沥,众人还在愣神的功夫,它就变身成瓢泼大雨。又有几道闪电划亮夜空,大伙儿这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滚滚,已经压到了山巅!
暴雨如注,仿佛是天漏了一般,灌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只不过这时的暴雨不再惹厌,反而成了对付山林大火的无上利器。在庞沛雨水的反复冲刷下,再凶猛的火势也不得不低头。
仅仅过去小半盏茶,燎谷的火灾就被浇灭了大半。
那几名村老看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而后面向花神庙恭恭敬敬行礼:“花神显灵了!”
傍晚还是万里无云,这当口儿上却大雨滂沱,不是花神显灵求助红磨村,谁还能派出这样的及时雨?
人力绝办不成这样的事。
红磨村民当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有人干脆起哄:“官兵滚回去,滚出磨谷!”有花神撑腰,他们怕得谁来?
群情激愤中,村正伸手虚虚压了两下,村民的声浪就小了下去,只听他道:“乡亲们莫怕莫急,待我们先与官家磋商。大家且宽心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说完,他就率领众老随着兵头儿往官兵营地方向走去。
身后,村民的躁动渐渐平息。
燕三郎见状,即往外头移动。村东头的空地不大,一下子挤入几千人,他想出去也是步履维艰。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啪”地一记脆响,像是耳光甩在脸上的声音。
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安静。
随后,燕三郎已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响起,是一声惊呼:“靳娘子,作什么要打我家毅儿!”
身边的千岁轻笑:“哟,有好戏看了,往前一点。”她轻轻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你太矮了!得站高一点,我看那个土坡就不错。”
争执的双方,的确离他很近,燕三郎无奈回头。在千岁要求下,他走到土坡的坡顶,站立的位置比多数人都高一点,恰好可以居高望远,不受身高影响。
这时胳膊和手指都痒得厉害,他下意识挠了两下,再低头一看,又是红肿。
“你的毛病越发严重了啊,这么P大点的女娃都碰不得?”千岁就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仗着别人看不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这是打算看热闹看到底了?
燕三郎往下一瞟,就明白千岁为何不肯走了:
合着在这段中场休息期间,官兵之间的矛盾暂时演变为村民内部矛盾。现在红磨村人自发为争吵双方让出一小块空地,燕三郎定睛一瞧,涉事双方他居然都认得!
一方是牵着外孙儿小手的伍夫人,她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家丁。周弦毅一手捂着小脸,一边憋红了眼。
站在这对祖孙前方的,是阿眉母女。
方才着急办事,燕三郎现在才有空细看阿眉母亲,这妇人被伍夫人唤作靳娘子,身材窈窕,面貌清秀,母女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她细眉横挑,颧骨微隆,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被伍夫人出声质问,靳娘子头一个动作就是叉起腰:“怎不问你这亲亲外孙干了什么好事,啊?”她一指着周弦毅,“这小泼皮把我女儿锁在着火的仓房里,险些烧死她!”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夫人连连摇手:“啊哟,这话可不能乱说。”
周大户正要随村正前去谈判,闻言脚步一顿,边上的村老即道:“你先回去处理家务,有我们呢。”
周大户脸上讪讪,只得退了回来,转眼一瞪小孙子:“怎么回事?靳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被这么多人直勾勾盯着,祖父语气又严厉,周弦毅脱口而出:“没有!”姥姥带他走了一圈也没找到漂亮的猫,他正生气得很哩,正好见到孙家傻乎乎的丫头……
“毛都没长齐,就学会撒谎了是吧?”靳娘子冷笑,把缩在身后的女儿拉到前头,“阿眉,把你刚刚对我说过的话,当着诸位叔伯姨婶的面再说一遍!”
忽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阿眉从未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训就往娘亲身后躲去,话都不敢说。
“怕什么,娘亲给你公道!”靳娘子看了周大户一眼,“周家老爷子也会给我们主持公道!”
这时又有七、八人走到阿眉母女身边,看样子是一家人,其中一个健壮男子更是伸手搭在了靳娘子肩膀上,显然是她丈夫赶来给妻子撑腰了。
在这样的村镇里,谁家人丁旺、谁家有钱,显然谁说话就有底气。
果然看着家人都赶了过来,小女娃阿眉觉出安全,这才细声细气道:“傍晚我随娘亲出门,要去花神池边,中途听见一声爆炸,很多人乱跑,把我和娘亲冲散了。我想回家等娘亲,可是遇到周弦毅说,娘亲在花林的仓库里面等我,让我赶紧过来,我就来了。”她扁了扁嘴,想起受到的委屈,忍不住又掉了两颗眼泪,“仓房里面没有人,我要出去,他就关门了,笑得好大声。我求他开门,他不肯。”
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
燕三郎就听边上几个农妇小声议论道:“周家的小子又作弄人,这回险些搞出人命。”
“那又怎样?上回他在土里刨坑,坑上盖板子掩得好好儿的,大栓走过去踩空,掉下田梗摔断了腿,邬老太太也没舍得打,赔了大栓几锭银子了事。后头听说这小鬼还生了气,拿石头去砸大栓家窗户。”
千岁听得挑了挑眉。
那厢周大户忍不住摇头:“阿眉受了惊吓,确是可怜。不过孩子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她说的话,靳娘子可拿得出佐证?
“当然可以!”靳娘子说完抬头,目光巡视全场,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不好。燕三郎赶紧低头后退。
第337章 好人有好报
可是来不及了,他站的位置太高,靳娘子一眼就能扫到他,紧跟着伸手指了过来:“这位小哥把我女儿救出,他可以作证!”
“啊哦!”千岁从树后绕了出来,“麻烦上门。”
果然靳娘子这么一指,全场目光就齐刷刷聚焦到燕三郎……和千岁身上。后者走出来时已经解除了隐身,这时就陪着燕三郎一起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周大户皱起眉头:“你们是谁?”这是两张生面孔,尤其那女郎实是貌若天人,他如见过一次,必有印象。
“当时火都烧到我衣服上了,是小哥哥和……”阿眉伸手指了指燕三郎,再指了指千岁,突然卡壳了。该怎么称呼这个可怕的女人呢?叫“姨”会不会被打?
眼看千岁对着她再度挑起细眉,隐隐露出威胁之色,小姑娘突然福至心灵:“……和姐姐把我救出仓库呢。”
阿眉伸臂,众人果然见到她粉色的裙摆和袖口都有被灼烧过的痕迹,手臂上也被烫起了水泡。
伤口还未来得及处理,她年纪小,皮肤嫩,一点儿烫伤看起来就相当严重。
躲是不好躲了,燕三郎干脆大方道:“我们姓石,与在场各位都无关联,只是来红磨村求购针胎花,方才火场中听见呼救循声找去,发现阿眉被关在仓房里。”
周大户问他:“你确定,仓门上锁了?”
“确定落锁。”燕三郎毫不犹豫道,“是我和姐姐合力撬开门,才把阿眉救出。”
千岁摸了摸他的顶发,虽不吱声,这一个动作就代表了她对燕三郎的注解。
四下里一片嗡嗡之声。
如果作证的只有燕三郎,他本身也只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又是外地来的,一样属于“童言无忌”范畴,说出来的话不能当真。
可是加上一个千岁,这证词的份量就不一样了。成年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何况这位姑娘比现场任何人都漂亮、都贵气。
见着她的人都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这样的女子,大概是不屑于说谎的。
周大户轻咳一声,“即便阿眉被关在仓房里,也不能说明这事儿就是毅儿所为。”
阿眉被关起来的过程,燕三郎和千岁的确没有亲见,因此两人都不吭声。
这时周大户的老娘邬老太太赶到了,正好听见后半截对话,立刻从人群站了出来,杖头朝着燕三郎两人一指:“这两个都是外地人。不知根也不知底,他们说出来的话,谁能信?”她冷笑一声,“搞不好阿眉就是被他们两个关进去的,贼喊捉贼么,孩子不懂事,被人利用都不晓得哩!”
见她杖头指向自己,千岁眯起了眼。燕三郎知她脾气,只怕下一秒就要发作,于是按住了她的手臂——隔着衣料,轻声道:“不行!”
他们原本就是偷溜进来的,大庭广众之下,最好莫与本地人公开冲突。
他手上用了点力气,千岁瞥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但没有其他动作了。
背地里,她有的是手段收拾这个老太婆。
伍夫人见状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阿眉没事就好了。这事儿就过去了,过去了啊,眼下咱村最大的麻烦在对面呢。”说罢向着不远处县兵的营地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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