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缩腕,如被蜂螯。
千岁对他的异常视若无睹:“乱来。你这样,会坏了一张好皮子。”这头黑狼油光水滑,她昨日用了点巧劲,瞄准它的双眼打了个对穿,这才没伤着一身皮毛。臭小子倒是大开大阖,一上来就要钝刀割肉。
她伸手抓起狼尸,下一秒,它就不见了。
男孩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想起前几日她手里的食盒也是这样出现又消失。
她一定是将东西藏去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了。
不过,她早可以这样做,也早可以剥了狼皮,为什么偏偏要把狼尸搁置到清晨?
难道是为了让他看上一眼?
不可能的,他一转眼就将这念头抛去九霄云外。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想死就往前多走两步。”
男孩刚迈开两步,听见她这么说,足下就顿住了,一动不动。千岁虽然毒舌,但她神通广大,而且很少出错。
她这才微微一笑:“再往前是个陷阱,用来捕大型猎物的。挖得很深也很用心,可以将你连人带马都陷进去。”
她可没有那么无聊,这里地处荒野,陷阱八成是猎人用来抓捕虎、熊等大型猎物的。
他遵从她的指引,小心翼翼牵着马避开陷阱。
就在这时,赤红的金线从叶缝中透过,千丝万缕,照在地面。
日出东方了。
就这么一眯眼的功夫,千岁不见了。竹篓里倒跳出一只白猫,不紧不慢踱了几步,在晨曦里弓着背伸了个懒腰。
……
这个白天,男孩基本都在马背上度过。除非必要的休整,否则他一直策马往西北方向而去。
安抚使下令追查他的行踪,黟城附近的村镇就那么几个。他若敢逗留,被抓住的机率大增。
与千岁商量以后,他就决定整个白天都用来赶路,以期比追兵更快一步。
走得越远,越是安全。
入夜以后,千岁就能以人形出现,足以应付更多危险。
可是走出不到六、七里地,忽闻前方喧哗。
白猫从竹篓里探出来,按着他的肩膀:“往前往下看。”
男孩依言看去,不由得一惊。
第32章 撞破
这里山走蛇形,盘曲蜿蜒,他一低头就看到对面半山腰上,有两支队伍正在激烈厮杀!
一方有五十余人,护着十几辆大车且战且退,队伍后方有男有女,皆是面带惊恐;另一方人数不到三十个,皆是精壮汉子,撵着前头的车队穷追不舍。男孩亲眼看到其中一人灰巾包头,接连砍翻了一对男女。
劫道!
他自小在黟城长大,从未离开城池,但在南来北往的人们口中也曾听过外头的险恶。此情此境,像极了人们谈之色变的山匪劫道。
天很亮,千岁现在是只猫,而他只有几岁。
男孩迅速评估眼前形势,果断掉转马头,半点都不曾犹豫。山匪的注意力都被前方的肥羊吸引,他又立在阴暗的树影里,只要快速离开,谁也不会注意到他曾经来过。
可惜,天不从人愿。
有个女客被匪徒追砍,与车队分离。大刀落下,她一抬头恰见二十丈外有一人一马隐在林中,与山匪不似一伙儿。危急关头,她都来不及细看对方长相,本能地向他伸手尖叫:“救我,求你救我!”
身后匪徒一刀剁掉她半个脑袋,鲜血喷溅而出,凄厉的呼声戛然而止。
但她的呼声已然惊动对方,山匪群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就见林中有一匹快马奔行,在树影的掩护下越逃越远。
匪群中有人沉声道:“老八,杀了他!”
砍死女客的匪徒应了一声,抓起染血的长刀,跳上自己的马就追了过去。
……
男孩策马狂奔,不久听见身后蹄声密集,鼓点一般敲在他心口上。
追兵撵上来了。
这结果并不意外,他初学骑马仅仅一天,怎比得上山里来去如风的强盗骑术娴熟?
白猫从背篓里冒出头来看了一眼,坐实了他的想法:“最多再有三十息,他就能赶上你。”
男孩无暇分神。
在陌生的山林中全力策马已经耗去他全部注意力,这里地形复杂,只要稍有不慎,就是人仰马翻的惨烈后果。
咦,等等,人仰马翻?
他眼中有精光闪过,忽然抓着缰绳,调转方向。
白猫大奇:“你做什么?”他这么一变向,与后骑的距离反而变小。山匪要追上他就更容易了。
后面那人面露喜色,显然以为他惊慌过度、看岔了方向。
可是木铃铛跟随新主人的时间虽然不长,千岁却已经见过男孩多次涉险,知道他鲜少自乱阵脚、忙中出错。
这是很珍贵的品质。
“你得跑快点了。”在白猫视野里,匪徒越来越近了,“我都能看到他牙缝里的韭菜,啧,恶心死了!”
男孩自然没法回答。
千岁趴在他肩膀上往前看,发现景物越发熟悉:
这不就是清晨时的来路?
再往前,就是昨晚的露营地了。
千岁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心情也放松下来。
身后的追兵,离男孩已经不足两个马身。这么短的距离,对一个骑术精良的成年男子来说,只要转眼功夫就可以跨越。
他最喜欢砍人脑袋了。山匪老八手里执起长刀,尖端兀自有鲜血滴落。
只要一刀下去,这个小小的麻烦就结束了。他跟了这么久,早看出前面的骑士身材矮瘦不似成人。这个时候,他可没功夫考虑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为什么会独自骑马出现在荒郊野岭。
他即将挥刀的前一秒,男孩背后的竹篓里突然刷地冒出一个白影,精准地砸在马股上。
他甚至能听见那一声“咚”响。
也不知是吃痛还是受惊,反正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离地,突然一个长跳!
马上的男孩,当然跟着一起腾云驾雾,随马儿往前跃出了两丈有余。
他骑马经验匮乏,本来这一下就会被直接甩出去。幸好他早有准备,蓦地低头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双手牢牢抱住了黑马的脖子。
在这瞬间,他和黑马宛若一体,只觉马身一震,强大的坠力传来。
然而仅仅不到两息,他安然落地。
方才马儿起跳时,他也同时缩头,山匪雪亮的刀光就从他脑后掠过,险而又险,但最终没见着血光。
一缕黑发被斩下,飘飞出去很远。
紧接着,山匪就觉身下一空,地面一陷,居然连人带马沉了下去!
有陷阱!这该死的空地上居然有陷阱。
念头还未转完,他就听见爱马的痛嘶之声。
这陷阱是用来捕熊的,除了范围很大、入地两丈以外,底部还安插了削尖的竹棍。马儿摔进去,身上就被捅出七、八个窟窿眼儿,鲜血泉涌,眼见得是不活了。
男孩飞马跃过陷阱,一边狠狠喘气,一边转过马头,小心翼翼往地下看。
山匪老八也正好抬头,跟他撞了个对视。这悍匪身材瘦小,运气又好,马儿虽死,但尖利的竹棍子一根也没捅伤他。
男孩在心底默默地道一声可惜。
两人四目相对。山匪的脸皮因杀气和怒气而扭曲,男孩连人带马都背着光,眼里就是黑沉沉一片。
陷阱很深,四周又滑不溜手,山匪一时爬不上来,对着男孩正要破口大骂,却见上头光线一亮,而后是马蹄声得得,迅速远去。
那骑马的小鬼跑了。
老八唾了一口沫子,连道晦气,只能坐等同伴救援。今日打劫遭人撞破,短时间内这片区域是不能再来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片狩猎场。
¥¥¥¥¥
摆脱了山匪,男孩趁着天色明亮继续赶路。
空山之中,只闻马蹄声清脆。
千岁忽然道:“起雾了。”她顺便瞄了男孩一眼,发现他手腕已经红肿,起了细小的疹子。唔,就是日出前被她抓住的右手腕。
想必是痒的,因为他下意识去挠。
山林中不知何时飘起雾汽,如同笼起白纱,将山野变成了朦胧一片。男孩回望来路,大山
不再清晰,只勉强留存一个轮廓。
再过片刻,就什么也望不见了。
为了避免自己迷路,男孩虽然不走官道,但一直沿着水路前行。
这般走了小半天之后,他才离开了浓雾的范围。
第33章 买不起
前方人类活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刚到申时,他就看见了大片农田。
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好走,行人也越发多了。
他毕竟只是个八岁孩子,在荒郊野外呆了一整天以后,仍然希望回归熟悉的人类社会。
也是男孩运气好,他最后遇到一个县城,就在太阳落下的方向。
这个县城名为平谷,距离黟城有四十多里远。
安抚使的人马,应该不会那么快找到这里来。
尽管饥肠辘辘,男孩也没有直扑饭庄,而是首先找着了当地招牌最大最亮的药行,将一张药方子拍在了店伙计面前。
太阳都落山了,他要赶在人家打烊之前配齐药物,开始医治自己!
那伙计先看到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千岁,张大嘴半天合不拢;等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药方,又是半晌不能言语。
那药方上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
“怎么?”千岁挑眉,“你这儿没有?”
“这个……”被这样的大美人盯着,伙计压力山大。她黛眉微蹙,他心里立刻就是一慌,竟然不忍教她失望,“姑娘,方子上的药材,店里都有,就是有几样年份够不到。比如这上头写着百年份血参,小店目前最好的也只有三十年份,其他的……”
千岁嘴角一撇:“你这堂子好大的招牌,却没甚好货,我到别处买去。”余光扫过男孩希冀的神情,不由得撇了撇嘴。考虑到这里是穷乡僻壤,她没开口问五百年人参已经很给面子了,哪知道……
美人的无礼是可以被原谅的,伙计的态度依旧很不错:“抱歉得很,我们是县里最大的药行。这里没有的药材,其他铺子也不会有了。”
“是么,那么哪里能有?”
她只是顺口一问,哪知伙计打了个哈哈赔笑脸。
千岁眯起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她微微前倾,直视他的眼睛:“我诚心诚意,你何不说与我知?”
她瞳中有微光闪动,仿佛天上的星子都被摘下来、揉碎了,浸在她温柔无限的眼波当中。这伙计看着看着就入了迷,一时恍惚了自己。
等到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千岁直截了当开问:“哪里能弄到上百年份的药参?”
伙计张了张嘴,没吱声。
千岁的声音变得加倍温柔:“你早知答案,好好想想。”
伙计眼珠子呆滞地转动一下:“县里没有,木婆婆那里或许有。”
这名字有些奇怪。千岁和男孩互望了一眼:“木婆婆在哪?”
“不知道。”
千岁换了个问题:“她是哪家药行的?”
“她不在县里的药行。”
这下子,两人都来了兴趣:“那你怎知她那里有好药材?”
“城东的黄老太爷身体不大好,一直从我们这里购入丹参、灵芝等贵重药材。但从去年年初开始,黄家就不来了。掌柜少了个大客户,急得很,悄悄找他家下人打听,才知道黄老爷的药材改从木婆婆那里购入。”
千岁目光微闪:“这木婆婆什么来历?唔,她的药材有多好?”
“听说木婆婆每隔三个月都会派人送药去黄家。黄老太爷用的方子没变,改收木婆婆的药材以后,气色大为好转,现今红光满面。”
有点意思。千岁的眼睛亮了:“木婆婆下次给黄宅派药是何时?”
“不知道。”
她抚着下巴问:“你们没打听过这个木婆婆的来历?”
“有,打听不着。”伙计本来神色木然,这时突然打了个寒颤,“邻县有药行不甘心,派人跟踪,结果再也没回来。掌柜的报官,可是没两天以后,那伙计的尸首就在山里找到了,是被熊咬死的。大家都道邪门,再没人敢去找。”
千岁笑了:“最后一个问题,黄老太爷住哪?”
“城东黄家大宅,最大那一户。”
正说话间,药行来了几个客人。千岁不好再多问,悄悄打个响指,伙计就如梦方醒。
他看了看眼前的一大一小,好像忘了刚才的问答:“两位,方子上的药材还买么?”
“都按最好的来,算个价给我。”
伙计应了一声,埋头算了十几息:“九十七两银子。”
“那就……”
男孩眼角一跳,轻轻扯了扯千岁的袖子。
她一低头,就看见他朝她摇头,于是后面的“包起来”三个字就咽了回去。
“姑娘?”这可是一笔大单。
千岁不情不愿问道:“怎会这么贵?”从前她什么时候为钱发过愁?一定是被这小穷鬼过了穷气,现在竟然锱铢必较了!
“您要了两颗虎胆!这也是店里所有存货了。此物难得,单颗就要二十两银子,您也知道一头老虎只有一个胆。”伙计好似算得有理有据,“再说铁皮石斛……”
“好了,知道了。”千岁打断了他,“你先给我包点金疮药,要最好的。”男孩腿上的伤还没痊愈。
见伙计盯着她发呆,她不耐烦了:“去啊!”
伙计赶紧照办。
千岁拿起药付好钱,头也不回就带着男孩走了。
伙计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发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
这女子姿容如仙,看起来贵不可言,又在店里颐指气使,原来连买药钱都凑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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