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心理活动她根本都未说出口,只在脑海里反复酝酿,外人怎可能知晓?
除非这女子有鬼神之能!
想到这里,徐氏害怕得连退几大步,就要尖叫出声。
男孩见状,忍不住想去扶她手臂,助她镇定下来。可是徐氏身形晃了两下,下一个动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千岁面前!
“仙姑!”其实她不太确定眼前来历不明的女子是神仙还是妖怪,但这么称呼着总不会有错,“求你为我家朱涣报仇!”
她想明白了,眼前这位必是奇人。徐氏恨自己一介女流,没有为夫雪恨的本事。甭管眼前这一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能替她复仇就行!
朱涣死了,家里都成了这样,还有什么让别人贪图的地方?
这是老天垂怜,派给她的机会。无论是福是祸,她都不能轻易放过。
千岁大大方方受她这一跪,也没觉得有甚不妥,只淡淡说了一句:“给我们倒杯热茶。进来这么久了,一口清水都没喝上。”
木铃铛只出现了朱涣的名字,并未说明怎样才算完成任务。这也很正常,一因可能致多果,谁说最后结果能有个标准答案?只要他们出手就行,如果切入得好,能抚顺这段因果,那就能多得报酬。
她进来朱涣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寻找更多线索罢了。朱涣这么个平凡无奇的小人物,为什么能引动天机?那只可能因为他送出了木铃铛。
难道说,原本这件宝贝会落进黑衣人手里,却因他交给小乞丐,从此改变了整个故事的走向?
千岁撇了撇嘴,若说想拨乱改正,那么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就是杀了这小鬼,把铃铛再扔回给黑衣人。这段波折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但现在显然已不可能,这小要饭的和木铃铛绑定了,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偏移。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干脆顺势而为,把这段麻烦了结!
什么是反,什么是正,原路就是对的么,偏移就是错的么,谁能说得清楚?
徐氏连连道歉,赶紧站起来倒水斟茶,小心翼翼各捧了一盏给她和男孩:“家里没有好茶,还请两位莫怪。”
茶叶是金贵的东西,现今只有名门富贾用得起,平民家中所谓的“茶”,多半都是果茶、蔬茶,徐氏奉上来的是自制的秋葵茶,那是摘取新鲜的秋葵朝花晾晒而成,喝到嘴里有清淡的苦味,喉头乃有回甘。
男孩将整盏都喝完了,千岁却只抿了一口,在徐氏眼巴巴期盼的目光中说道:“官家怎么看待这次城主府血案?”
徐氏咽了下口水:“他们说,很可能是山贼悍匪所为。”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年前城主大人主持过两次剿匪,很是杀了不少山贼。署衙里的人推断,很可能是他们含恨报复。”
第12章 做选择
“你不信,一个字也不信。”这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为什么?”
徐氏是生长在深巷的妇人,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少了解?凭什么认定署衙的推断一定是错的?
“山贼哪有那么厉害?”徐氏干巴巴道,“否则剿匪不会那么容易。”
千岁笑了,把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去,弯腰作势起身:“罢了,你守你的秘密,我走我的路。”
徐氏大急,冲上来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千岁目光微凝,徐氏顿觉背后发寒,动都不敢再动一下,只得苦苦恳求:“仙姑别走,是小妇人错了!”
千岁掸了掸袖口:“不说实话,我就帮不了你;也莫要想在我面前撒谎,你道行不够。”
她比徐氏还要高出一头,这时以俯视的姿态盯住妇人,后者立刻就被她气势打压下去,嗫嚅道:“我,我亲弟弟就在毒牙山落草,每年都会回来。他们……不会伤害我丈夫!”
千岁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城主府的手下,跟城外的山贼还有勾结呢。难怪徐氏这么笃定朱涣不是山贼所杀。
徐氏捂住自己的脸。
排除了山贼的嫌疑又如何?这也意味着她提不出有力证据,只会令自己越发痛苦,因为杀害丈夫的凶手还隐在暗处,根本没人能指认他们!
千岁看出她心中所想,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可以助你完成复仇,但是,有代价!”
徐氏毫不犹豫:“仙姑请说,只要能复仇,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千岁目光微动:“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徐氏抿紧了唇,眼神坚毅,“只要能为丈夫报仇!不过,我家中积蓄不多,未必能尽数支付。”
“也许我要的不是钱呢,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
徐氏苦笑:“仙姑说笑了。外子蒙难,我心也死了,只想跟他一起去,哪里还能有什么看重的东西?”
“那可说不定。”千岁目光在她肚皮上转了两圈,秀眉微挑。
徐氏被她看得遍体生寒,好似连小腹都隐隐作痛。她捂住肚皮,突然吓得心脏都要收缩了:
这女郎想要的,难不成是她肚里的孩子?她听说有些异士会把孕妇肚里的胎儿生生挖出来修炼邪术!
在她眼里,这美得胜过谪仙的女人立刻变成了红粉骷髅,能生吃活人那种!就连对方的轻声细语,都好像催命的旋律:
“现在,你还说得出‘什么都行’这句话么?”
徐氏面如金纸,突然哭道:“不,求您不要取走我的孩子!”
千岁不为所动,还补了一句:“那你到底想要给丈夫复仇,还是想要保住胎儿?”
徐氏抽抽噎噎:“我、我都……”
“可别告诉我你都想,这可太贪心了。”千岁望向灵堂,幽幽道,“你可听说过,世事难以两全?”
徐氏站在原地茫然失措。给丈夫报仇就要失掉孩子,想保住胎儿就要放弃捉拿凶手。放弃哪一样都让她心肝寸断,难道她真要做个抉断吗?
看她脸上神情,男孩忍不住站起,抓着千岁袖子用力摇晃。
“做什么?”青衣女郎不悦道,“大人谈事呢,小孩子乖乖坐好!”就要谈成了,这小子跳出来搅什么浑水!
男孩拉着她就往外走,同时伸手指着朱涣的牌位,又拍了拍自己胸口。
这个动作,是做给徐氏看的。
因为动作夸张,所以屋里两个女人都很清楚地领会他的意思:
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他只是个孩子,徐氏呆呆不敢相信,却又心存一点侥幸。他是和这个神秘的女人一起来,说不定也有些本事呢?
千岁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别胡说八道!”
她嗔怒之下,忘了这家伙从来不“说”。
男孩还是坚决摇头。
千岁觑了徐氏一眼:“她还老想着寻死呢,那就是不要腹里的胎儿了。既然这样何妨废物利用,拿来给丈夫报仇有什么不可以?”
徐氏嚇得身形一晃,双手护着肚皮连连道:“我要孩子,我要生下来!”声音出乎意料地尖厉,睡在隔壁的婆婆被惊动,咳嗽了两声。
男孩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往外走。
他离开了,千岁也留不下来,她忿忿叹了口气,转身出了灵堂。
宅子立刻就安静下来。
听着男孩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木门关闭的声音,徐氏伫立原地半晌,才艰难迈步,往外头走去。
脚步沉重,像是灌了铅。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草丛中又有秋虫啾鸣。
徐氏不知道那奇怪的一大一小所为何来,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似乎对局势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神奇的是,自己变了。
她不想死了,她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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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朱家,千岁用力戳了戳男孩的胸口:“不懂装懂,小P孩你还想不想攒起愿力了!”
她的指头正好点在木铃铛上,然后——
穿了过去,仿若无物。
千岁沉着脸收手,心里暗叹。真是可笑,对她来说这东西没有实体,能够让她栖身,却无法直接触碰。
男孩一手指着朱家的大门,一手拽出脖子上的木铃铛,对她连晃两下。
千岁冷笑:“你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是什么东西?男孩歪了歪头,不解。
“就是同情心!”千岁负手而行,抬腿就踢飞了路面上一颗石子儿,正好打在别人家大门上,咚地一声。“光知道同情,没有手段怎么行?你知道么,在你叩响朱家大门之前,她已经往厨房梁上挂好绳圈,打算上吊自尽了。”
男孩吃了一惊。
“既然是朱涣引动天机,我们又不能逆转前因,那么与他有关的人、事都要尽量妥善处理。假使你替徐氏报了仇,她夙愿一了,在人间再无挂念,于是两腿一蹬下黄泉去了,那么这事就可能办得不算完满,到手的愿力就太少了。你费了恁大力气,却没争取到木铃铛的报酬最大化。那真真叫作事倍功半!”
第13章 好心
男孩直勾勾盯着她,目光沉沉。所以,她并不是真想剜出徐氏肚里的胎儿,只是吓唬人家?
千岁哼了一声又道:“你们人类执念太深,只能看得清自己所失,鲜能记起自己所得。”
执念是什么?
“或因求不得,或因不甘心,或因放不下,而坚持太过,那就是执念。”她知道男孩理解不了这个概念,拍了拍他的心口位置,“化开她的执念,她才不会寻死。现在,懂了么?”
男孩似懂非懂。
千岁明白自己说的这些,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太过艰深。可是她也没料过,木铃铛这等天下至宝会落在一个小乞丐手中!
这算是什么狗P的天意?
吱呀,被石子儿踢中的那扇门打开了,有个老太婆躲在里面探头探脑。她看见男孩微微一怔,眼里透着谨慎,却没有出声询问,很快又关闭门扉。
这一路走来,也遇上了两三行人,都是这条巷子里的住户。大家行色匆匆,都是低头快走。
城主府的命案,就像是盘旋在人们头顶上的阴影,挥之不去。这个弹丸小城的居民,心头恐慌难消。
千岁默默感受这种氛围,一边对男孩道:“你换了这身装束,见过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难免起疑。唯今之计,要尽快做完木铃铛的任务,离开黟城。”
小城里来了个生面孔的男孩,在熟人社会,这种讯息也会快速传播。在黟城耽搁越久,那伙黑衣人得到风声的概率也就越大,他们迟早会把他和当时的小乞丐关联起来。
到得那时,或许就是杀身之祸。
“现在,你想好怎么替朱涣报仇了么?”
男孩默然。方法哪是那么容易想的,他们在暗,对方也在暗。
快要走到巷口,两人却停下脚步。
前面就是南大街了。平日里街上没几个人,现在却灯火通明,卫兵来回巡弋。
命案发生以后,全城警戒,夜里有宵禁。先前在居民巷里也就罢了,现在男孩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主街去。
他没有合适的身份。
男孩看向千岁,眼里有询问。这女人神通广大,就没办法助他瞒天过海吗?
千岁难得秒懂他的眼神,摊了摊手:“换在全盛时,帮你潜行不过举手之劳;可现在么,没有余力。”
也就是说,不成了。
男孩想了想,转身就往回走。
“去哪?”
他揉了揉眼,比了个睡觉的手势。
千岁:“……”这小子心可真大。
罢了,夜已过半,今晚就到这里罢,再折腾就天亮了。
两人折回刘诠家。千岁提着他翻过围墙,穿堂入室,没有惊动任何人。
屋里只有一张床。
男孩看了看她,睡觉么?
“你睡吧。”千岁走到角落,抱起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我还有事要做。”
毕竟年幼,男孩其实已经很乏了。他躺到床上,才打了个呵欠就睁不开眼。
沉入梦乡之前,他望见猫儿被放到桌面上,千岁抚着它,指尖发出一点柔和的微光。
那光照亮了她的眉眼,软化了她的凌厉,让她看上去像慈眉善目、救苦救难的神明。
当然男孩知道,这只是假象。他隐约觉得奇怪:花力气去救助一只猫,这女人有那么好心?
然后,他就睡着了。
……
次日天晴,阳光明媚。
刘诠特地出门买了早点,也有男孩一份儿。
芝麻烧饼和羊杂汤。
刘诠的老娘牙口不好,羊杂自然是咬不动的。老太婆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打量男孩。才睡过一觉,家里突然就多了个孩子,真是古怪。
刘诠笑呵呵对她道:“还记得肇县的老王?”
“那个老鳏夫?很多年没听你提起了。”
“就是他,娘记性真好。”刘诠夸了一句,紧接着就道,“他要出趟远门办差,时间挺久,就把儿子暂时寄到咱家来。”
老太婆哦了一声:“昨个儿怎没听你说起?”这么一碗羊杂汤就要十文,刘诠平时哪里舍得买,如今竟然特地出门给他打上一碗。
别人投注过来的眼神,男孩从来视若无睹,只是闷头用饭。
刘诠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脑袋。不是他喜欢撒谎,可是老娘最讨厌满街跑的小乞丐,他们不仅讨饭还偷钱。
“害羞还是不会说话?”再不讨喜的孩子,进门总要叫人吧?可这男娃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刘诠吞吐两下:“这孩子,嗓子有点儿麻烦。”
原来他领了个小哑巴回家,难怪先前不敢说。老太婆瞪他一眼,才问男孩,“好吃么?”
这孩子也太吓人了,比巴掌还大的烧饼,十几次呼吸的功夫就能啃完。她和儿子才说了几句话啊,男娃就吞了三个大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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