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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与沐浴完回来,看到青唯还是如适才一般抱膝坐在榻上,参汤倒是老实吃完了,案几上只余一个空空的碗。
落入水的一刹太突然,别说她了,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其实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狼狈,池塘的水也不深,只及她的腰,或许是从小习武的习惯,她竟在池子里站稳了,只是飞溅的水花与水花褪落后,她依旧一脸昏懵的样子实在引人发笑。
自然他也顾不上笑,把她从水中捞起,她缩在他怀里僵成一团,他便知她还没缓过来。后来把她放进热气氤氲的浴房,多问了一句:“怎么,要我帮你宽衣?”她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他推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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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与熄了烛,撩开纱帐坐入榻中,温声唤道:“小野。”
青唯别过脸来看他。
月色很明亮,透窗流泻入户,渗入帐中,薄霭一般萦绕在她周身,将她衬得如梦如泽。
谢容与看着她,刚要再开口,温小野忽然动了,勾腿跨过他的膝头禁锢住他的下半身,手上一式擒拿,随后跨坐在他身上,目光泠泠,声音也泠泠:“两个问题。”
谢容与:“……”
她怎么又这样?她知道这样不太妥么?
不过也好,她终于从适才的困窘中缓过来了。
谢容与“嗯”了声,“你问。”
青唯的语气带了点迟疑,“我听人说,当年朝廷下达海捕文书,是你在我的名字上画了一道朱圏,你为何要画朱圈,是为了救我吗?”
“……是。”
“那时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救我?”
谢容与注视着她,安静地道:“我觉得我对不住那个小姑娘,是我从辰阳请走了她的父亲,让她没了家,无论怎么样,我得保住她的命。”
青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这么以为。
可是去修筑洗襟台是父亲自愿,后来洗襟台坍塌,也怨不到他身上。
她张了张口,刚要出声,谢容与又很淡地笑了一声:“再者,去辰阳的那一次,是我十二年来第一回真正出宫。”
青唯愣道:“在那之前,你都没离开过紫霄城么?”
“如果不算去寺院祭天祭祖,偶尔回公主府探望祖母,”谢容与道,“从未。”
他五岁被接进宫,如皇子一般学文习武,恪守宫规,几无一日怠惰,昭化十二年,他十七岁,第一回离京入辰阳,在山野间看到那个小姑娘,才知这世间竟有人与自己活得截然不同,眼中无虑,身后无忧,爱则爱,恨则恨,从不会被任何人拘着,拎着一个行囊一柄重剑就可以说走就走。
是他那些年可望不可即的自在恣意。
“那你后来娶芝芸,发现误娶了我以后却不退婚,也是为了帮我?”
谢容与目光悠悠然,“小野,这是第四个问题了。”
“回答我。”青唯不依不饶。
“不是。”谢容与道。
青唯怔了怔,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一点不是滋味。似乎她在问出每一个问题时,心中早已有了期待的答案。
“当初城南暗牢被劫,玄鹰司在京兆府传审你和崔芝芸,我便猜到是你做的。随后官家传我入宫,拿出王元敞揭发瘟疫案的信,希望我作为玄鹰司的都虞侯查清此事,我其实是不愿的。”谢容与道,“我那时……尚在病中,其实很排斥一切与洗襟台有关的事端,后来之所以应下,一半是先帝的托付,另一半,就是为了帮你。”
那时青唯为救薛长兴,被玄鹰司盯上,谢容与知她无人暗中相助难以逃脱,是以接下了玄鹰司都虞侯的职衔。
他与她说过的,那些年他其实派人找过她,直至猜到她寄住在崔家,他才放下心来。
青唯听了这话,先前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渐渐散了,擒拿在他臂间的力道卸去,她松开手,垂下眼睑:“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当初问过你的。我嫁给你,和芝芸嫁给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的确问过一回,当时还不待他答,她忽然就不想听了。
谢容与撩起眼皮看她,声音如染夜华,“想知道了?”
青唯别开脸,“你最好如实回答。”
谢容与稍稍坐起身,回想了片刻,“娶崔芝芸,是为了保住崔家,我那时已与母亲说好了,等崔芝芸嫁过来,母亲便将她接去大慈恩寺,待此间事了,将来亲自为她寻一个好归宿。可是后来……”
后来新婚夜,他挑开盖头,看到人是她。
这些年他找过她,不仅止于她寄住崔家,化名崔氏女。
他还知道她经年流离,为了寻找她唯一的亲人,只身伶仃漂泊。
那个在山野里自由自在的小姑娘没了家,成了失了根的浮萍,在这世间辗转奔走,可是有一天,她误打误撞,居然撞到他这里来了。
新婚之夜,他的确吃醉了,但他挑开盖头看到是她,混沌识海一瞬清明,却没有想太多。
谢容与看入青唯的眼,“我当时只是诧异,这个小姑娘,怎么会撞到我这里来了?”
“然后我便想——”他俯下脸,在她的眼睑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她。”
第125章
帐中再没了别的声音。
温热的手掌揽过她的后腰,那个吻从她的眼上滑落,如夜里徐来的清风,温柔地擦过她的鼻梢,脸颊,最后停在她的唇上。
没有太深入。
像暮春第一片离梢的花叶,无声地落进池中,漾开圈圈涟漪,随后被风送着,去往这世间最静谧安宁的地方。
这滋味太让人沉迷。
青唯觉得难以抽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稍离了寸许。
她的手撑在他的前襟,胸口微微起伏,低垂着眼道:“可是我没办法做你的王妃。”
不仅仅因为她是钦犯。
有一天她洗清了冤名,洗襟台血鉴在前,她这辈子注定与那座繁华的京城无缘。
何况温小野之所以是温小野,便是因为她野生野长,自由自在,哪怕漂泊的这些年,她也是来去随心的,倘有朝一日她要被拘在高门深府里,成为恪守宫规的妃,她便不是小野了。
谢容与看着她,声音沉得像浸在夜色里,“你未必要做王妃,你可以一直做我的娘子。”
这句话包涵的承诺与让步都太多,但谢容与没有解释。
小野伶俐极了,许多时候一点即透,她要过的,往往是她自己心里那关。
果然她抬眼看他,目光明亮带着慎重,“要是天家为你择妃,你怎么办?”
“温小野。”谢容与笑了,“择妃这桩事上,没人能做得了我的主,除了你。”
他将她颊边的发丝拂去耳后,语气缓下来,带着安抚之意,“你那天说要自己想一想。你可以再想想,我愿意等你。”
青唯垂下眸,思量一阵,尔后轻声道:“那我有几个规矩,你守不守?”
“你说。”
“你……”她有点慌乱,她不知道自己眼下算不算私定终生了,要是父亲母亲知道,尤其是师父知道了,会不会责骂她呀,“在我想好之前,你暂不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娘子。”
“好。”
“如果我想明白了,还是决定要走,你不可以再拦我。”
“……好。”
“还有……”青唯抿了抿唇,“在我想好之前,你的房里,除了驻云留芳,不许有别的丫鬟伺候,你出门在外,身边也不可以带别的女子,若非公务,你不得去勾栏瓦舍,也不能像上回一样,跟曲停岚在酒楼招歌姬舞姬,我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也知道你们王孙公子,自小身边总不乏莺莺燕燕……”
“温小野,你是听戏听多了还是话本看多了,谁和你说我自小身边不乏莺燕了?”谢容与听到这里,忍不住道。
也不知是从前假作江辞舟风流秉性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让她误以为他也淌过花丛,但他十七岁之前都被拘在深宫,尔后迁去江府,病中那几年心上阴翳如霾,哪有心思在万紫千红中采撷燕雀?
“这么多年,我只在辰阳的山野中邂逅过一只青鸟,好不容易她飞来我身边,停歇片刻,却成日想着要再度振翅苍空,我只担心我留不住她。”
青唯听了这话,稍稍一怔。
她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心间仿佛被那山野的风拂过。
她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可以有你的规矩,我也守的。”
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定下了规矩让他守,礼尚往来,他自然也能定规矩。
不过他待她从来包容,青唯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谢容与看着青唯,明眸皓齿,长发如瀑,辰阳山间那只青鸟长大了,化身为鸾,顾盼间已会夺魂。
“我的规矩很简单。”谢容与道,“我可以等你,但是,小野,我是个男人。”
“在你想明白之前,以后夜里,禁止和我靠得这么近,尤其……”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微哑与蛊惑,“以这个姿势。”
什么姿势?
他靠坐在榻上,她为了制服他,顺势就跨坐在他身上。
可方才他倾身过来,她与他就贴得很近了。
温小野少时离家与人疏离,只不过是在情字上懵懂了些,但她漂泊这么多年,三教九流均有接触,怎么会不懂男女之事呢。
谢容与这么一说,扶在她后腰的手掌莫名就烫了起来,然后她忽然觉察到了一个自方才就存在的,非常明显的,他的异样。
如同被掷进剑炉,她的耳根子蓦地烫得像要烧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翻身而下,拿薄衾罩住脸,几乎要在榻角团成一团。
谢容与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薄衾传来:“记住了?”
“记、记住了。”再也不敢忘了。青唯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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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肉伤都好养,肋骨伤是骨头伤里最易痊愈的一种,照理应该多走走,要紧的是你右腿骨裂。不过你都躺了快半个月了,出去晒晒太阳无妨。”
依山院的厢房中,朝天穿戴齐整,正由德荣掺着下床,青唯就在一旁盯着,谨防他一个不慎摔了。
德荣十分迟疑:“真的可以出去么?他伤势重,伤处也多,小的以为还是当再躺上一月。”
韩大夫立在床边笑说:“少夫人所言不虚,肋骨骨折,三日就该下地行走,但腿骨骨裂,寻常人是该躺上一月,顾护卫非寻常人,除了最初那几日病势凶险,骨伤好得极快,今日太阳好,出去拄杖小走一圈,应是无碍的。”
朝天有了青唯与韩大夫支持,忙道:“少夫人说得极是,大夫说得也极是,我自小习武,什么长处都没有,就是耐摔打,眼下身上已不怎么疼了,再躺下去骨头缝里只怕要生霉,很想出去走走。”
他说着,不顾德荣阻拦,径自拄杖起身。他力气大,单手执杖,仅以一只左腿便能行动自如。德荣忙跟了两步,又回头请示韩大夫,见韩大夫含笑点了点头,这才为难地跟出屋去。
朝天喜动不喜静,平日让他坐在桌前抄个书便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更莫提在床上躺的这些日子了,他沿着石径走了一段,觉得浑身舒坦,眼见着院门就在前方,立刻道:“我跟公子请个安去。”
德荣拦他:“我看你是想被公子斥了。”
朝天看向青唯,见她跟只轻盈的鸟似的,跟在自己附近,一会儿落在树梢头,一会儿在假山颠歇脚,羡慕极了,不由问,“少夫人在练功夫么?”
青唯:“……轻功不好,我再练练。”
朝天没明白青唯为何竟觉得自己轻功不好,只道少夫人都这样厉害了,还这样努力,他更该迎头赶上才是,忙说:“上回少夫人被左骁卫追捕,不也受了伤,几日之内独身离京,眼下不也好好的。”
青唯道:“我和你不一样,上回我运气好,没伤到筋骨。”她说着,朝厢房扬了扬头:“回去歇着吧。”
主子夫人都吩咐了,朝天只能照做,折返身,由德荣掺着往回走。
青唯也不刺激朝天了,从假山上轻身跃下,问德荣:“你上回不是说驻云和留芳要来,她们何时到?”
“回少夫人,大约还有些日子。”德荣道,“她二人与小的和朝天不同,是正经宫人出身,路上总要慢些。”
这个青唯是知道的,驻云医女出身,留芳似乎最早在尚服局学艺,而朝天与德荣出生劼北,是长渡河遗下的孤儿,直到六年前才迁去上京,跟在谢容与身边。
是故谢容与待他们总比寻常下人宽厚许多。
青唯想到劼北,念及阿翁与师父曾征战于此,正要与朝天德荣探问,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是祁铭,一见青唯,向她拱手一拜:“少夫人,不知您是否得闲去落霞院一趟。”
青唯一颔首,同他一起往院外走:“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京中关于孙县令、秦师爷的信函到了,虞侯似查得了重要线索,命属下去搜李氏、余氏的贴身物件。但这二人不肯配合,联合起来撒泼打滚,属下念她二人是证人,不想用强,还请少夫人帮忙说服一二。”
第126章
还没到落霞院,院中便传来余菡与李氏的吵闹声,青唯隔着院门望去,余菡正拦在两名幼童前,似乎要阻止玄鹰卫上前搜身,她厉声道,“搜我跟主子夫人就罢了,连小娃娃也搜,这么丁点大的娃娃,身上能藏什么?!”
青唯不由蹙眉。
谢容与治下,玄鹰司一贯遵规守礼,哪怕要搜幼童,何至于搬出这等阵仗,将孙谊年这一双儿女吓得啼哭不止?
祁铭见青唯神情有异,不由道:“少夫人且慢。”
“其实审讯当日,虞侯曾怀疑蒋万谦与李氏勾连,一起隐下了一些线索,虞侯可对少夫人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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