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间,还是姚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住了姨母的袍袖急劝“姨母,姨母,先且问清缘由”
再后来,呼啦啦涌来不少人,除了家仆外,曾缇夫妇也后脚,曾缇骂那头,曾夫人哄这头,曾家好歹将两位女客与闯祸坯子分开,引领到曾夫人房中安置着,又急仓仓地去请郎中来瞧姚欢。
姚欢并无大伤,不过是手指教井沿磋得渗血而已。一旦性命无虞,她便恢复了成年人的理智,迅捷而简短地向姨母诉说这桩飞来横祸的某些细节,既包括害人的情形,也没遗漏下救人的场面。
“那赶来救命的,是枢相的小郎君,乃外子的幺弟,”曾夫人王氏在一旁陪坐着,听到此处,适时接上了话,“叫纬哥儿,住在西院,今日也是巧,未进书斋,想是去陪母亲午膳的路上,听到动静”
沈馥之闻言,并未转过身去,甚至“唔”都不“唔”一声,当曾夫人浑然不存在似的。
曾夫人正尴尬之际,突然看到门外两名丫鬟并一个小厮,拥着一位锦衣老妇款款而来,忙起身,毕恭毕敬里透着几分慌张道:“母亲怎地劳动母亲过来。”
但见来人,微染霜意的发髻上,一支攒金白玉簪子,周围疏疏落落点缀了几颗珍珠作蕊的玛瑙花。身着绣有双胜纹的紫锦对襟罗襦,袖端细长,下摆侧缝开气,服服帖帖地罩在一条朱磦色的百褶裙外。
这身打扮的主人,虽然从额间眼尾到颧骨处,都布着明显的皱纹,双颊也松弛下来,但柳黛入鬓,眼眸清亮,双唇轮廓优雅,可以想见当年定是个倾城美人。
曾夫人王氏不到四十,又是仕宦人家的二代嫡妻,五官样貌和举手投足,都已是京城女子中的上乘,但与这年界花甲的贵妇比起来,王氏便落了下风去。
姚欢望着老妇人,陡然间明白过来。曾夫人王氏称呼她“母亲”那么此人就是曾夫人的婆婆,曾布的嫡妻。
魏玩魏夫人!
京城巨咖!
魏玩出身襄阳世族魏氏,弟弟魏泰是北宋著名的诗论家和家,她自己更是因尤擅词工,而被后来的南宋理学大师朱熹赞为“本朝妇人能者,惟魏夫人、李易安即李清照二人而已”
是的,即使在同时代男性的视角下,魏玩也不像她的儿媳那样被称为“曾夫人”而是仍以“魏夫人”这尊带有女性个人主义色彩的名号面对世人。
魏夫人在当下的词坛,至少能以一己之力与男性人群体中的婉约派分庭抗礼,更无女性词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因为,在如今这个大宋绍圣二年1095年,后世真假艺青年纷纷献上膝盖的一代词神李清照,才十一岁,刚刚随着被贬又起复的父亲回到开封城,离写下那句流芳百世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起码还有五六年呢
姚欢觉得自己果然只有一半灵魂穿了过来,与曾家瓜葛了这么久,竟然才反应过来,曾布固然算个青史留名的人物,他可还有个名字同样如雷贯耳的老婆呐。
还是怪自己不是宋词粉,在这个领域里,反射弧有点长
再看姨母沈馥之,她虽也自称除了写美食的词,余皆不喜,但身为开封城如假包换的土著,又怎会识不得曾枢相嫡妻的身份。
“民妇沈氏,见过魏夫人。”
沈馥之从榻沿起身,向魏玩行个福礼。
姚欢见了,赶紧也要下床,魏玩一边冲沈馥之颔首致意,一边向姚欢温言道:“孩子,你莫动,好生让郎中瞧着。”
说罢瞥见儿媳王氏僵立一旁,淡然里带了一星儿讥诮之意道:“玉芝也坐,祸又不是你这一房闯的,你何必这副替人受过的委屈样儿。”
曾夫人讪讪释负,道声“谢母亲”在婆婆魏玩的下首坐了。
魏玩觑了她一眼,转向沈馥之,轻轻叹口气道:“大郎娘子谢我作甚,该谢她小叔子才是。今日若不是纬哥儿,她夫妇二人,便是再算上老身,又怎生赔给姨母你那样一个才貌双全又好心肠的孩子呐”
这话一说,沈馥之一肚子怨气到底泄去三四分。
京城名媛界的杠把子,在言语上率领长子长媳,将姿态放得这般低。欢儿委屈是委屈,但毕竟身无大碍,出手救人的也是曾家小叔,想来今日祸事确实并非曾府主事的成员所设。现下,老夫人又亲自过来赔不是,她沈馥之若还摆个臭脸不领情,确也说不过去了。
沈馥之于是眉眼松泛了些,缓声缓语道:“魏夫人,府上这小郎君,所患何疾?怎地发作起来这般可怖?”
第二十二章 做得比说得还好听的魏夫人
魏夫人听沈馥之叩问,知道对方的敌意与怒火熄了不少,遂如撒佐料般,又在语气中掺了无奈。
“唉,恪哥儿好歹也是吾等耕读世家的子弟,岂会向来疯痴。他幼时体弱,马球蹴鞠之类习不得,先生教章之外,老身便带着他读读诗词。那孩子爱读柳七柳永的词,想来因了这嗜好,一副男儿性子慢慢生出女儿家的柔肠来。或又自怜身弱病多,心思未免阴晴不定些。加之原本已定了姚娘子恁好的姻缘,忽地又成镜花水月,诸般因由,一时钻进牛犄角入了魔怔,险些闯下大祸”
姚欢听了,心道,你说得弯弯绕绕、婉转斯,倘使改几个字合了韵,再弄几个换行,几乎都可以写成一首新词了,这张冠李戴的法子使得可真艺腔。
那曾恪要掐死我时,明明嘶叫着说我害了他的什么人,哪里是怨恨我不与他拜堂入洞房?
但她方才脱险后,便未将此细思极恐的一节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只盼着快些和姨母从曾府脱身,安妥地回到自己家中,再与姨母沈馥之慢慢道来,故而此刻,更不会翻出来戳破魏夫人的说辞。
沈馥之,自然也将信将疑。
不过她和姚欢想得一样,莫在这邪气森森的曾府里再生事端,什么“有个疑点不知俺当讲不当讲”之类的话,就咽回肚子里不要讲了。
“魏夫人这般说来,俺和欢姐儿明白了。哥儿和姐儿今世的缘分不够,不可强求,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魏夫人听沈馥之说得确是心平气和,点点头道:“姨母是软心肠的明理人,老身多谢姨母体谅则个。对了,听大郎说起,姨母有意照拂苏学士家的二郎君?”
沈馥之道:“俺一个做饭铺买卖的商肆中人,哪敢妄称照拂二字,不过是因为族中沈公西去之前,仍牵挂与苏学士家的君子之谊,俺一个得过沈公大恩惠的族里子侄辈,自然要尽些绵薄之力,以告慰沈公在天之灵。此事有劳枢相了。”
魏夫人笑道:“姨母哪里话,你大概有所不知,枢相早年本也与苏学士有过几分交游之情,毕竟都是嘉祐二年的同榜进士。姨母放心,苏家二郎苏迨留京的事,枢相记下了,也必会好好花心思转圜。”
“嘉祐二年”
姚欢一听这个年份,一颗前世野蛮生长的热爱唐宋历史的心,立时跳得激越起来。
任哪个宋史迷,听到这个年份,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后世公认的一代明君宋仁宗,当政期间广开言路、善待士。在如此求贤若渴的气氛下,宋代的化繁荣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期,一个标志性的例子就是“嘉祐二年科考龙虎榜”
那年科举取士的主考官是坛盟主欧阳修,在他的主持下,这一年取进士三百八十八人,为历年之最。登榜进士中有许多人在官修正史上留有个人单独的“传”随便说几个名字就是那个时代的顶级流量: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颢,张载,杨汲,章惇,吕惠卿,王韶
只是后来,这些同年们,各自走上了支持王安石变法和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不同道路,从此陷入党同伐异、无休无止的交缠争斗中。
姚欢不由感慨,嘉祐二年,距今不过三十余年,大宋王朝却已经渐渐背离开明的政治气氛,朝堂上下,从群星闪耀,异化为两党争斗,最终酿成国家、个人乃至整个时代的悲剧。
都怪王安石变法吗?好像也不是。但就像一个企业里一样,龌龊的、只有小人才能生存下来的派系斗争,必然会带来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
当历史的车轮再往前行径十余年后,开封城就将是一窝又一窝奸臣的天下了,“汴京六贼”将涂脂抹粉地登临大宋权力核心的舞台,开始自己误国误民的表演。
“把菜馔端来,沈姨母和姚娘子受了这大惊吓,怎能还不进些汤水。”
魏夫人的话,终于将姚欢从怅惘的思索中拉回现实。
大难之后有口福的现实!
魏夫人带来的两个贴身婢子,袅袅婷婷地移步门边,接了门口小厮们手中的食案,小心翼翼地端到榻边早已放置好的案几上。
为姚欢包扎手指伤口的郎中此时已完成了领导们交办的任务,拎起药箱知趣地退下。
姚欢的眼锋不动声色地扫向案几上。
这一看,就不想把眼珠子再转开啦。
但见两张食案里,青、红、白、黄、紫,五色流淌,仿如一场小范围视觉盛宴。
青色的,是几个扒开一半的新鲜莲蓬,里头露出羊脂美玉般的馅料,玉色中又微微透出浅粉色,看着像河鱼与河虾混在一起打成的茸。
红的是火腿焖马鞍桥,“马鞍桥”就是鳝鱼段。如今正是黄鳝肥美的季节,又逢端午,民间有吃“五黄”的习俗,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
白的是酒煮玉蕈,厚实的儿掌大小的白色荷盖状野生菌类,放了新嫩的莴苣条,撒了枸杞,淋上女儿红小火慢炖到软糯收汁。
黄的是油炸鲜笋,今季最后一茬鲜笋,切成薄片,稍稍裹些拌了佐料的面粉,在油锅中炸了,金灿灿黄澄澄的,时人又称为“煿金”
紫的紫的看上去竟像是一钵紫米蒸饭。
姚欢嘀咕,原来北宋的中原地区就有紫米了。
婢子又捧来一盆汤羹,乃蒌蒿虾皮白萝卜丝羹。
只听魏夫人道:“枢相治家,崇尚简素,今日有幸能得姚娘子做大郎夫妇的义女,家宴却也不过是些寻常吃食,姨母见笑了。”
“不过这天青晚霞莲包里的鱼虾茸,是老身亲自打的,与外头酒肆中加了芡实粉的,口感不同,姨母喂姚娘子尝尝?”
“唔,这火腿马鞍桥,正当季节,俗语讲,小暑黄鳝赛人身,不可错过。”
“对了,这蕈子和紫米呢,乃是大理国银生城一个商人特意雇了快马送到京城。那商人当年在京中,被税监刁难,机缘巧合遇上枢相,枢相为他去开封府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这些年每逢春夏,便为吾家送些云南土产来。”
魏夫人侃侃而谈,就像舌尖上的曾府家宴的旁白。听得出来,她对这一道道菜,确是如数家珍,喜爱之极,若不是自高身份及时刹车,说叨的细微详尽之处,只怕更多。
沈馥之和姚欢方才还心照不宣地觉得,魏夫人固然来致歉的姿态是到位的,言语间的闪烁欺瞒之处,仍叫人惶惶然欲敬而远之。但此刻,她说起美食来,好像换了个人,带着一股赤子之心的真挚欢悦。
第二十三章 都是深宅怨妇
魏夫人是曾府地位最高的女眷。
她掌控着节奏,与儿媳王氏以及沈、姚娘儿俩,不算太别扭地用完午膳,方唤了贴身婢子过来,吩咐几句,令她去办事。
她又接过另一个婢女递来的帕子揩了手,向沈馥之道:“今日大郎夫妇认义女,按着规矩,本是要两家族中耆老来做个见证,但吾两家在开封城中,这规矩只得融通融通。大郎经了曾枢相应允,故王太师的爱婿,李校书格非,为两家做个见证。”
啥?
姚欢一惊。
我又打卡到一个名人了?
李格非,不就是李清照她爹?王太师的爱婿,校书郎那就没错了,王太师应是指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臣王拱辰,校书郎则是李格非被贬又回京后领到的职务。
对上了,和历史完全对上了。
沈括去世,苏轼已远放惠州,苏家二儿子苏迨还留在京城,蔡京刚做尚书,曾布和章惇内斗公开化,李格非因为得罪章惇被贬、今年又回到开封
姚欢犹如哼了一遍黄舒骏的改变1995般,捋了一番穿越以来获得的各种信息,再次确认,自己就是来到了绍圣二年,即公元1095年。
姨母沈馥之听到“李格非”这个名字,面上则浮现出欣然之色。
众所周知,坛有“苏门”四学士,即苏轼对外认可并宣传的四大弟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后来,元祐年间,又有“苏门后四学士”继承苏轼的学理论与诗词创作,其中,李格非位列“后四学士”之首。
沈馥之厌恶新党,同情苏家,自然对苏轼的门人、并且归属于旧党的李格非抱有好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大概率也是朋友,故而,沈馥之对于曾府的火气和戒备,因了“李格非”的出现,又散去几分。
她甚至觉得,这曾家也够倒霉的,长房无嫡子,长房庶子又是个身子脑瓜都出了问题的。虽说两次都因那曾恪之故,姚欢险些丢掉性命,但事后细忖,或许今日这一劫,也如欢儿被逼嫁一样,是教府里府外的小人给算计了的。大面儿上,曾枢相,以及他的长子曾缇、幼子曾纬,从执政到做人,似乎挑不出毛病来。
姚欢瞄了瞄姨母,咂摸着她的心思。
每个人识人断事,往往都有局限性。对方某一点投对了她的路子,她便容易主动地去放大对方的优点、忽略对方人性的复杂之处。
虽然后来在徽宗年间,因了蔡京的阴招,曾布被朝廷頒了个元祐党籍,但曾布怎么可能真的属于元祐党人呢,谁不知道他当年可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将。
这老狐狸,确实就能立起这样一个人设,即,他与旧党中以君子形象出现的人士大夫,好像关系都还可以。如此一来,不朋不党的好印象,恐怕深深烙在小皇帝赵煦心里头了。
不过,姚欢默默地品评完姨母的态度转变,其实也并无太多好为人师的得意。
自己一个穿越者,囫囵吞枣地知晓一些名家的大概人生走向,又如何呢?方才还不是差点丢了小命?
更教她从当初知道曾缇起、到今日听说曾纬止,感到懵懵然的是,这两位在历史上的轨迹,她一个半吊子历史爱好者,不晓得呀!
曾布这俩儿子干啥了?大概没干啥吧,不然怎地史书不记?好像就只有一个三子曾纡有点儿记载,他在哪儿?外放做官了?
屋内诸人吃了一碗茶的工夫,魏夫人的婢女回来了,捧上两页地契似的浅黄纸笺,毕恭毕敬道:“李校书已由大郎陪着在观看枢相的拓片,这是签好的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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