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一个激灵。这明显低频的嗓音,来自雄性。
不管是男人,还是男鬼。
危急时刻,面朝下狗啃泥姿态的姚欢,右手扒啊扒的,居然扒到了方才曾府小丫鬟丢下的水瓢。
姚欢攥紧了水瓢,血怒上涌,拼尽力气往后一捅。
只听“啊”一声惨叫,姚欢但觉脖子上一松,背上的压迫感也瞬间消失。
她急速地回头,果然见“鬼”躬腰捂着下身要害部位,痛苦地晃着脑袋,一头黑色长发几乎要碰到地面。
上辈子,在现代的都市里,姚欢有一回坐地铁,遇到咸猪手。她起初不想惹事,努力想躲开,周遭的乘客却恶声恶气地斥骂她:“挤什么挤,看看还有地方给你挤吗?好好站着不会吗?”
那一刻,姚欢因委屈而更加愤怒,恰逢雨天带着折伞,她不再犹豫,抄起伞柄就往身后男人的肚子上捅被捅得惨叫的咸猪手男,反过来扯住她要报警,就在她快要被咸猪手男的无耻和周围乘客的冷漠气疯的时候,一个人站出来拂开咸猪手男的爪子,隔在他们中间,一字一顿地说:“你报警就报警,我可以做人证,我还有物证,你刚才的不要脸动作,我手机都录下来了。只录了你下面,没有这位小姐的脸,所以不要以为不敢公开。”
后来几年发生的事,姚欢不愿意再留有记忆,但方才被“鬼”欲至于死地的瞬间,同样的姿势让她作出了复刻前世的反应。
只是,握着伞柄的一捅,是气愤,尚且保有不真的伤人的余地,而抓起水瓢的一捅,则是求生,后者那一记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姚欢趁“鬼”还在呻吟,兔子一样又窜到厕间的门口,一边拍门,一边竭尽全力地喊:“姨母,姨母救命,救命啊!”
这尖利的呼救声穿越裂帛般,撕开了曾府宁谧的上空,厕间那头的沈馥之岂会再听不到。
果然,门那边脚步声穿来,伴随着沈馥之先惊后怒的斥骂:“开门!小贱婢子,别跑,钥匙呢!”
紧接着,咚咚咚,门剧烈地摇震起来,沈馥之开始从里面踹门。
曾府宅邸的包工队,看来很追求工程质量,连厕间的门,也是做得厚实、装得牢固,那门震归震,沈馥之一个女人须臾间如何就能踢得开。
此时,地上那“鬼”好像缓过气来,艰难地直起身子,又往姚欢扑来。姚欢无法,又欲往那无墙遮挡的树丛一边跑,不知钻出树丛可有救。但天井空间狭窄,她哪里来得及绕开那“鬼”
“你个贱女人,还我弈心,还我弈心!”
“鬼”的个子比姚欢高不少,莫看瘦骨嶙峋,力气却大。他一边嘶吼着扯住姚欢的头发,一边把她往井边拉,继而竟然空出一只手抓住姚欢的后背衣裙,似乎想把姚欢整个地投入井中。
姚欢仍拼命挣扎,不顾一切地扒住井沿。
她看见井中的水,映出高天流云,也映出她急剧晃动的脑袋。
这么快,就这么快,半个月还没到,我的第一次穿越旅程就结束了?写我的作者还没上青云榜呢最关键的是,他奶奶的,我连害我姚欢的人究竟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上辈子把我折腾至死的是癌症,我也就认了,是老天要收我。但这一回是谁,是谁!
俗话说,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要杀人的鬼不是娃娃,要保命的人却是个女人,一时之间,姚欢就像怕水的猫抓着救命木板般,纵然指甲抠出了血,也死死抓着井沿。
就在人鬼双方僵持的一刻,一旁墙头上蓦地传来男子的厉声高喊:“恪儿,住手!想想你娘!”
随着这一声,姚欢感到背上的鬼爪子再次一松,她抓住机会双膝跪地,终于让重心落在井边的地上。她觉得双腿直发软,又抖得厉害,控制不住地哇哇大哭起来。
墙上的男子蹲下身子,瞅准依墙而种的一棵树,笨拙地跳过去,抱住树干,稳了稳身体,跌跌撞撞地爬了下来。
一俟双脚挨了地,男子便怒冲冲地奔到那突然之间有些呆愣的“鬼”跟前,嗵地一拳头招呼在他肩膀上,压着嗓子喝道:“小畜生,光天化日就发疯,你连鬼都不如,鬼还有二两脑子!”
“欢儿,欢儿!你应姨母一声!”
厕门那边传来沈馥之的哭腔。
赶来救人的男子听闻,忙大声回道:“娘子人无恙。”
又更提高了音量,冲着厕间另一头喊:“我是四郎,我是曾纬,来人,快开门!”
言罢,他跨到蜷在井边的姚欢跟前,和缓了嗓音道:“莫怕莫怕,无事了,我曾家不是地府。”
姚欢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勉力仰起头,看到一个剑眉星目、靛色襕袍的男子,虽衣着普通,面上煦色韶光淡淡漾开,却像个冲和脱俗的谪仙。
另一边,“鬼”也缩在了地上,黑发白袍窝在一起,像一团石灰粉混着烂泥。
那“鬼”突然间也嘤嘤呜呜地哭起来。
“小叔叔,是她,是这个女子,她把我的弈心害死了。”
第二十章 锦宅里的污糟事
曾府东院,偏阁里,当朝枢相曾布的长子,今岁刚过不惑之年的曾缇,铁青着脸,盯着座下的人们。
荣嫲嫲和两个小丫鬟趴在地上。
曾缇妾氏芸娘所生的儿子曾恪,则由曾缇的弟弟曾纬扶着,靠在罗汉床的炕案上。
两个小丫鬟里,曾缇认得其中一个,是儿子曾恪的贴身侍女绣菊,另一个瞧来面生。他刚想问那丫鬟的名字,眼锋一扫,看到曾恪像个断了线的偶人一般,软塌塌倚在小叔叔曾纬的肩上。
曾缇感到,蓦然间有一股怪异的邪火从心底窜上,比刚才听闻儿子与那姚家大娘子险些出事时的惊怒,还要炽烈。
所以儿子对叔叔,竟比对自己的亲爹还亲吗?
天地良心,曾缇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人子、人夫、人父的极致。父亲、嫡妻王氏、妾氏芸娘、儿女们,他谁都没有亏欠。
有个曾布那样的父亲,他曾缇作为长子,从年轻时,一举一动就被官圈子盯着,进士及第、逐渐步入官场后,更是常被举朝上下拿来和王安石、章惇、蔡京们的子侄辈比较。
这样的儿郎,没有自主选择妻子的权利。
曾缇当婚之年,父亲曾布作主,和王安石族中一位金闺联了姻。曾缇与夫人寡淡无味的婚姻持续三年后,才纳了一个叫芸娘的妾,也是唯一一位妾氏。
芸娘论姿容,其实未必比来自王家的嫡夫人强上许多,但她让曾缇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结束白日的公务后,不会一想到要回曾府就厌烦。
芸娘是台院一个老书吏的女儿,一日大雨来给父亲送伞,在台院门口撞上了曾缇,就这般锁定了自己一生的姻缘。
芸娘恬静温和,问她什么都说好,使唤她什么、她都做得不出差错。到得帐里时,却像换了个人,又俏又辣,惹得曾缇不知道怎么疼她。
碍于父亲的面子,曾缇也不至于完全冷落了嫡室,但当芸娘首先为他生下儿子时,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和父亲曾布不同,曾缇偷偷地研习张载与二程程颐、程颢的理学。私下里,他甚至悄悄对初为人母的芸娘道,长子曾恪由芸娘所生,在他曾缇看来,就是男欢女爱真正的“理”
如今回首往事,曾缇觉得大约是自己太放肆地去欢庆压抑中的片刻欢愉,太嚣张地去定义苦旅中的一次幸运,老天便决定惩罚他、敲打他一下,让恪儿长成了他与芸娘无法接受的模样。
恪儿喜欢男子。
还是曾缇的嫡妻王氏发现、告诉曾缇与芸娘的。
这龙阳之好,绝不是学了京城其他公子哥儿般流连“蜂窠”宋朝男性性工作者云集的地方,也不是与清俊小厮逢场作戏,而是认认真真与一个叫弈心的同龄儿郎,如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寻了一处别宅赁着,时常幽会。
曾缇与芸娘又气又怕,气的是为何会有此逆子,怕的是很快就会被父亲曾布知道。
倒是嫡妻王氏出了个点子,左右那弈心原是杂剧班的伶人,没根没基,寻个事端将他充军算数,另定个出身尚可、样貌出众但无娘家撑腰的闺秀,快些娶进门,没准恪儿又会回到男女正道上来。
曾夫人王氏还提议,先去一家之长曾布处告罪,一方面避免其他人去嚼舌,另一方面,也能请曾布给个示下,对外头统一口径,为何堂堂曾府,长孙却与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联姻。
曾缇原以为,事到如今,最难渡过的是老父亲曾布那一关。未料到,曾布听闻,不过是片刻震惊后,便肃然沉吟,向儿子明确两点,一是将曾恪关在家中数月,二是对外放出消息,道是曾恪体弱,连今春的科考都无法参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没有一件不令曾缇沮丧气闷。
先是那个伶人弈心,虽然坐事入了开封府大牢,又刺配西行,却据说在半路落水淹死了,也不知府里哪个下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教软禁中的曾恪知晓,曾恪发了疯一般大闹东院,夜半凄嚎。接着又是亲迎姚家女儿之日,新娘子竟然当街寻短见,还被父亲政敌章惇的亲信章捷掺和进来。
总算姚欢那个姨母虽是个厉害角色,却不但不抗拒曾家抛来的和解方案、还有求于曾家行个人情,这场风波眼看就以演个家戏平静收场,未想到今日曾恪却差点儿杀了姚欢真还不如那日汴河边她自己撞死了呢。
但曾缇最别扭窝火的是,闯了这般大祸的儿子,方才一见他这个焦头烂额的老父亲,眼中没有惶恐、愧疚、厌恶或者得意,而是一副彻彻底底的冷漠样儿。只有当小叔叔曾纬与他对话时,他才会有所回应,让他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曾缇底下,有弟妹四人,大妹已嫁京中官宦,二弟、三弟两家均外放州路为官,独独还有个小弟弟曾纬,因是父亲曾布当年在外为官多年后、回到京中与母亲魏氏团聚时所生,今年才二十出头,只比侄儿曾恪大了两三岁,故而从小一起结伴读书。芸娘生了曾恪后,连生两个孩子都夭折了,曾夫人倒还有生养,只不过是个姐儿。于是,曾纬和曾恪虽是叔侄,情同兄弟。
曾缇甚至怀疑,曾纬可能比王氏更早知晓恪儿的龌龊事。
“芸娘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曾缇终于开腔,第一句话是问的曾恪的贴身侍女绣菊。
“恪哥儿吐了好几天,昨日吃到第四副汤剂才好些。今日芸娘子一早就去了天清寺上香为哥儿祈福。”
绣菊战战兢兢回道。
曾缇冷哼一声:“芸娘一离开,就出祸事。”
儿子这几日病了,曾缇原是知道的,既然吃药见好,他也没太挂怀,毕竟沈馥之和姚欢上门,曾恪和芸娘就算活蹦乱跳地在宅子里头坐着,也不可能出来相见,曾氏夫妇与沈姚娘俩走个过场,席面上定个君子之交罢了。
绣菊一听男主人的话,慌慌辩解道:“哥儿晌午原有一顿汤药,芸娘子叮嘱过要奴亲去厨间盯着熬。望兰又跟着芸娘子去天清寺了,所以哥儿房里确是断了人。当时奴见哥儿睡得香,便去熬药,不曾想哥儿竟跑了出来”
曾缇叹口气,酝酿好一阵,尽量显出心平气和的模样,向儿子曾恪道:“恪儿,你睡得好好的,如何起身了?”
曾恪浑然没听见一般,眼神呆滞,继而闭上双目,昏昏欲睡。
曾缇顷刻间又气怒交迸,刚要发作,曾纬作了个手势,小心地将曾恪扶靠在炕几上后,起身来到长兄跟前,轻声道:“大郎莫怒,方才我拦下恪儿后,便问过他,他说是弈心来了,告诉他,若不是姚家那女子要进门,弈心就不会死。今日姚家女子嫁进来,恪儿去杀了她,弈心就能回来。”
“甚么神鬼胡语!”
曾缇低喝道。
地上的荣嫲嫲,此刻也抬起头禀道:“四郎说的,俺也听到了。俺也想问几句,奈何那沈姨母就如红了眼的兔子般,揪着俺,硬说俺要害死她外甥女。俺,俺今日才头一回见她娘俩。俺在东院再久,也不过是给大郎和大娘子当差的下人,怎会没情没由的,去要大郎和大娘子已经点头认了义女的姚氏的命呐”
“那跟着你迎客的这婢子,为何出事的时候,将门从里锁了?”
曾纬打断荣嫲嫲,喝问道。
不是正牌大老板,荣嫲嫲对曾纬便少了三分卑微,坦坦荡荡地并不躲避曾纬的眼神:“这小丫儿,她说她以为真的是鬼,吓得锁了门。”
曾纬厉声道:“昏胀,恪哥儿她都识不得?”
他话音刚落,地上那小丫鬟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奴是老夫人院中的,槐月末才来府里,奴真的,真的从没见过恪哥儿。”
“母亲院里的?”
曾缇和曾纬皆是一愣。
第二十一章 她在大宋比李清照更有名
沈馥之的怒容里掺了三分疲惫。
她默默地盯着曾府唤来的郎中给姚欢包扎手指。
沈馥之觉得,通身充满了挫败感。自己虽说原是体面人家的闺秀,但命途有变后,整日在汴河之攀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也自诩不是随随便便哪个神仙妖怪就能欺负到头上的。
不想今日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外甥女险些又去阎王殿报道了。
令她如骨鲠在喉的是,若说当初姚欢被她继母火速嫁出去之事,自己的问题在于不够果断彪悍,应当早些雇几个城中游民力夫去姚宅把欢儿抢过来,那么今日的险境,她实在无法去预料和及早应对呐。
骄傲的人就是这般,平生最恨遇到自己把控不了的事态。
沈馥之隔着厕间的门,听到姚欢命悬一线的惨呼,却怎么都踢不开门时,那种绝望,仿佛刺椎,狠狠地扎进她的胸口。
当门终于被荣嫲嫲哆哆嗦嗦拿了钥匙打开后,她第一眼看到姚欢还能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能爬过来在她脚下哀哭的时候,她沈馥之一把年纪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嗓门,“啊啊”地就嚎起来。
嚎得片刻又哪里够出气,便要扑上去抓挠曾家那不知哪里冒出来、装神扮鬼要害人的小畜生。
荣嫲嫲一见不好,也大呼小叫地加入进来,试图扯开沈馥之。
“她姨母,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俺们曾府的宝贝疙瘩哇”
沈馥之一时够不着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曾恪,便揪了荣嫲嫲昂贵的高级定制成衣领子,怒骂道:“老货,你们摆的什么鸿门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俺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说着作势又要去扇荣嫲嫲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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