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德城,”老帅哽咽道,“是大宋子民都应该记住的名字。夏人嗜利猖狂,数十年来屡寇我境,不重惩何以休兵宁土?洪德城一役,我大宋秦凤军酣战一场,西夏兵将窜逃坠崖者不可胜数,我大宋一血前耻、大涨士气。好男儿马革裹尸,心爱之人誓为他守节,这般深情义举,位在枢密院的曾相公,曾公子宣,他怎会视而不见、强人所难?”
章捷说到曾布的职位和表字,故意加重了咬字力度,生怕在这嘈杂街市传得不够远似的。
继而,章捷又指着那官媒婆娘道:“定是你,串通姚家继室,蒙骗了曾府!你既是朝廷的官媒娘子,老夫穿着这身朝廷命官的袍子,便可管得你。徐业,赵延”
名叫“徐业”和“赵延”的两名精干卫卒听得唤,忙疾步上前听令。
“徐业,你此刻便押着这官媒娘子、姚宅的管家和喜嫁队伍去曾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再替老夫向曾相公告个罪,就说本帅人老了,爱管个闲事,况且这姚家娘子的夫婿又是战死在我秦凤军中的,本帅的军功,可都是这些孩儿们拿血肉一寸寸挣来的,本帅岂能辜负了他们的家眷遗孀。教曾枢相知悉,本帅作主,今日这女娃子,不去他曾府拜堂了。”
“赵延,你护卫着姚娘子和她姨母,去她们想去的地方,若有人阻拦寻衅,就把本帅和徐业说的最后头那句话,再原样说一遍。”
“喏,属下明白!”
姚娘子抗婚怒触柱,章老帅仗义救孤女此刻,周遭围观的东京百姓,不少人甚至连之后几日“瓦子”里艺人们的说书题目都能脑补出来了。
真是一出感人肺腑、酣畅淋漓的活剧呐。
看完好戏不欢呼的群众不是好市民,于是顷刻间,鼓掌声,喝彩声,“小娘子刚烈”、“章大帅公道”的赞誉声,轰轰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章捷的脸上终于现出长者的慈蔼之色,他松了眉峰,向姚欢问道:“你愿去何处,心理可有计较?”
姚欢虚弱地抬手,去搂姨母的脖颈。
姨母喜道:“天可怜见,今日总算遇到大恩公作主,你从此以后便可放放心心地与姨母过活了。”
姚欢心想,我还能去何处,甫一穿越来,撞个头破血流不说,竟还抱上了个贞节牌坊!先捡个看上去对自己最有善意的人投奔呗。
章捷吩咐的护卫赵延,已去叫了一辆路过拉客的驴车,人群中又有几个热肠子的妇人,相帮着姨母将姚欢扶上车内。
姨母刚一叠声地道完谢,忽地想起一事,又往那喜车队伍冲去,拦住杨管家道:“欢娘的嫁妆呢!”
杨管家一愣,旋即会心,指着队伍中的两个箱子。
姨母朗声道:“我的欢娘,乃她父母的掌上明珠,我姐夫姐姐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留给她的也必不止这些。今日先将这原本就是她所有的物件取走,其他帐,改日再算。”
言罢,气咻咻地指挥着挑箱子的小厮们,将东西放去驴车上。
章捷瞧着姨母扎起的袖口,辨出那上面几处油渍,不由暗道,这姚家的小姨子倒是个又精明又泼辣的,想来是市井里开食肆的商户,今日若不是她会哭会闹,曾相公的丑,恐怕,还出不到位呐。
章老帅面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促狭讥色,转身要上马时,目光蓦地又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为姚家姑娘验伤包扎、自称郎中的年轻男子,正随着四散开的人流,缓步离开。
“小郎君留步,”章捷叫他。
年轻男子回过头,一脸恭敬,向章捷作揖行礼。
章捷的嗓音低了三分:“你这后生,今日行了个大善。”
年轻男子谦逊回言:“谢大帅,草民祖上是坐堂医家。”
章捷冷呵呵地一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唔,我是老了些,但眼睛不花,又坐于马上,看得分明,姚家娘子撞向木柱时,你阻了她一把。”
男子不语,却将头更低了些。
章捷盯着他道:“事起突然,你不过是途经,却能反应如此机敏,着实不易。你年岁几何,现下在何处坐诊?”
男子禀道:“草民邵清,字静波,今年二十有三,祖父与父亲虽都行医,但望我从,因而草民于医术只是粗通,无力行医救人。草民有一间私塾,暂且给左邻右舍的娃儿们开蒙授课,散学后便研读经典,准备科考。”
章捷点点头,沉默片刻,方又开口:“邵郎君,你且安心备考,但改日若另有打算,我秦凤军亦是求贤若渴的所在,士未必没有用武之地。”
邵清行了大礼道谢,目送章捷与侍卫们策马而去。
然后,邵清转过身,望着桥头木柱上殷红的血迹,蓦地有些惘然。
第三章 一碗腰花面
车到了门口,一个瘦瘦的小女仆,满脸惊惶地上来帮忙。
“欢姐儿”她冲姚欢行礼,“方才阿四跑来说了这桩大难,美团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她说着就拿袖子去揩眼睛。姨母连声啐道:“呸呸呸,小贱婢子说些甚么不吉利,快些扶欢姐儿进去。”
姚欢肿着半边脑袋和面庞,疼痛仍鲜明着,却觉得好笑。
姨母家这小丫环怎么叫“美团”啊?
“饿了么?你先去躺着,姨母给你做碗汤饼。”
安顿到屋中,将那一身喜服都脱了后,姨母对姚欢柔声道。
又补充了一句:“你最爱的腰子汤饼。”
姚欢艰难地往床头挪了挪,却发现这古时的卧具哪有床背可靠。脑震荡的余波令她觉得直不起脖子,只得干脆弓腰趴在床板上。
美团此时抱着个软软的枕囊进屋,见姚欢无力虚弱的模样,忙上前置好枕囊,将姚欢抱起调整了姿势,令她能舒服地侧身躺在枕头上。
这小丫头虽然瘦,力气倒忒大。姚欢暗道,眯着眼睛打量美团,见她一脸嫩气,也就是个后世中学女生的模样,估摸着大约十四五岁,眉毛淡淡弯弯的,黑黝黝的小圆眼,眼距挺宽,一个扁扁的鼻头,有几分憨态。
“欢姐儿这般可舒服些?”
美团殷殷问道。
姚欢“嗯”了一声。
“欢姐儿可要屙尿?”
美团又问。
姚欢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问她要不要上厕所。原来“登东”、“出恭”、“净手”都是为了雅而绕弯的说法而已,普通人家可不就拈着白话来说。
姚欢正有此需,点点头,美团忙从屋角端来个有些斑驳、但瞧着还挺洁净的马桶。
事必,美团将姚欢又扶上床后,竟然还去屋角储着净水的铜盆里绞了帕子来给她揩手。
姨母家的仆婢,挺讲究的啊。姚欢嘀咕着。
自抵达这宅子起,她就在默默打量观察。驴车从汴河边没走多远就到了,周遭街坊的民宅比较拥挤,但都是有砖瓦的人家,不见破败茅草屋,也没闻到呛人的骚臭气味,应是城市里不算贫民窟的地方。
姨母家,一进门,就是个小天井,窄窄的,中央却有红绿之色,一方迷你的花圃。围绕着小天井,只三间屋子。正面厅堂,东西二厢。灶间估计在厅堂边两道墙的夹缝中往后走。除了姚欢现在躺着养伤的厢屋,其他两间屋子必定也不宽敞,因为左邻右舍的烟囱都近得很。
然目力所及之处,都收拾得干净齐整,桌柜床铺井然,窗栅边甚至还挽着纹样素净的帷帘。青绿色的帘子,被仲春午后的阳光,映照得格外好看,观之舒心。
而最教姚欢关注到的是,姨母,好像没有公婆、丈夫、子女
就这么一主一仆?
姚欢正思量间,姨母端着吃食进屋了。
嗬,好大一碗腰花面。
姨母殷切的注视下,姚欢不得不硬着头皮张开嘴,接住美团喂来的一大筷子腰花。
姚欢从小就不爱吃动物内脏,猪下水里又最怵腰子和大肠,酒店里收拾得再干净的火爆腰花,她仍觉得一股尿骚味,莫说吃了,闻一闻都要呕。
方才听姨母说要做外甥女最爱吃的腰花汤饼,姚欢虽然心中一个格楞,但又猜想或许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借了姚家姑娘的身体后,或许也会承接上这姑娘的口味习惯。而若是老天爷仍令她带着曾经的悲欢记忆般,带着自己前世的味觉喜好,那她也打定主意,既然穿来了这个时代,给啥吃啥。
不曾想,待得那软颤颤的一坨儿腰花入口,舌尖上竟鲜明地传来令大脑分外愉悦的信息。
一丝丝酸甜,一点点咸鲜,不凉不烫,动物脂肪特有的肉香中,又混着几分植物的清香,嫩嫩的弹性和韧韧的脆性,平衡得堪称完美。
真没想到,小小一块儿腰花,就让头顶绽放了多巴胺的礼花!
姨母自诩叱咤汴河两岸的猪下水美食圈,不论面对的食客是亲是疏,她最享受的便是在对方吃上美食的一瞬间,从他们眉间眼梢读到的那种愉快和满足。
外甥女好好一个如花似玉又质朴善良的孩子,因着刚烈的性子险些就与自己天人永隔,现下瞧着姚欢狼吞虎咽、分明真的活过来了的模样,姨母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作为庖者的得意,心头更充盈了对老天爷的感激。
谢谢老天爷,你一次次将我沈馥之的至亲夺走,好歹这最后一次,你可算是发了回恻隐之心,把姐姐唯一的骨血留下了。
姨母一高兴,发了兴致,往榻上坐了,打开了话匣子。
“欢姐儿,你母亲当年教我为厨时,总训示我五味不可偏颇。咸令人短寿,酸伤人筋骨,辛味损正气,苦味损心气,而若甘甜过甚,则有伤人志。所以,虽然姨母那间食棚里的炙猪肠和腰花汤饼,敢称汴京城里头一家,但业精于勤荒于嬉毁于随,在这两样吃食的调味上,俺一直仍要往深里琢磨了去。”
姨母凑上前,盯着姚欢碗里的腰花,继续娓娓道来:“下水乃至骚之物,却也是至香之物,调味不但要祛骚,更要将它的荤香衬出来。这些时日,姨母试了个新方子,将猪腰子撇去白骚后,在滚烫的汉葱沸水里汆到将将断生,然后拿黄豆酱、山葵茸、山楂泥、冰糖碎腌渍两三个时辰。待要做汤饼时,一头宽汤锅里饼面将起,一头炒镬中将腌渍过的腰子滚一遍热油,捞出摆在饼面上。如此这般,腰花酸甜辛咸皆有,每一味却都不夺了食材的肉气,你觉着,吃来是不是比从前更香了?”
姚欢“唔”地应了一声,又揣摩着姨母的口音,大胆说了个字:“香!”
似乎没有任何破绽啊,这古朴的舌尖音。姚欢顿时有了几分学舌的信心。
姨母看姚欢凑着美团手里的筷箸,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不由笑得更放心了些:“方才那郎中教过,须提防你呕吐,恐有内伤,现下瞧来,倒还太平。说起那郎中,倒是副好模样,只是面生得很,怕是城北的医家。可惜事急,俺也不得他尊姓大名,无法去拜谢。”
她正叨叨,忽听天井里一声恭恭敬敬的喊:“东家,阿四已经把棚子收了,来送今日的银钱。”
第四章 曾家夫妇上门
姚欢听姨母在天井里,和一个嗓音清悦的小郎唠了些话,复又进得屋来。
“是张阿四。今日亏得他去给几个船家送炙猪肠时,瞧见了你,兔子般来给俺报信。俺先头还隐约听见吹鼓声,哪里想得到竟是那恶妇今日就将你送去曾家。”
姚欢掂着姨母的话音,原来姨母是个饭铺的老板娘,而“张阿四”是伙计。
接着,姚欢又获得了重要的信息。
只听姨母叹口气:“阿四是个机灵又勤快的孩子,若不是我与你姨父早已和离,一人独居,凡事忌讳些,家中不好容得伙计住着,否则他也不必日日睡在饭铺里。如今这月令还算舒宜,腊月里就苦了他。”
姚欢一愣。
离了?
眼前这又美又飒的姨母,果然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呐。
姚欢自睁开眼睛看到这应是北宋年间的古人世界后,从难以置信的震惊,到惶惑无措,再到生发出如浪涌沙滩般的兴奋与好奇,到了此刻,她终于认为须打起精神、盘画主意地来面对老天爷对自己的安排了。
只是,有些揣摩探究应徐徐为之,蒙得太随意,出一次错便多一分古怪,总不好每回都拿被撞晕了失忆来说事。
姚欢于是俯低了身子,作出支撑不住想躺下的意思,姨母忙道:“唔,你快歇着,让美团看顾着你,姨母去记账。”
不料,她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张阿四的呼唤,这回听得出三分急迫,还带着些惧意。
“东家,曾府,曾府来人了。”
姨母噌地站起来,却不是惊惶,而是带着一丝嘲讽之意自语道:“是兴师问罪,还是直接要人?欢姐儿莫怕,姨母去瞧瞧。”
出得屋去,但见张阿四躬着背、恭恭敬敬地立在墙边,院门外,则出现了一对四旬左右的锦衣夫妇,并两个年纪不轻、衣着亦相当体面的婢女。
“可是沈家阿嫂?”
中年男子微微欠了欠下颌,和颜悦色地开口问道,嗓音里却也不掩饰官宦人家的端严。
姨母心道,开口便唤俺闺中的姓,到底是朱紫重臣之家,耳目迅捷灵通,连俺是个独居妇人都探听得了。
姨母于是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民妇沈馥之,姚欢的嫡亲姨母。”
“老夫曾缇,因犬子曾恪与姚家大娘子联姻一事,携夫人冒昧登门,乃为了向沈阿嫂澄清此间误会。”
当朝堂堂枢密院副使曾布的长子,曾缇,一字一顿地说明来意,同时往门槛迈了半步。他身边那钗钿琳琅的嫡室妻子,亦浅浅一笑,跟着夫君挪到门口。
沈馥之泼辣归泼辣,却不是个无礼之人,更不是个眼力不佳的蠢人。不过小半日,曾缇作为长辈,便亲自出面且带着嫡夫人来,却又是轻车简从的作派,她明白,对方起码面上又重视又收敛,并未表现出官威压人的意图。
沈馥之引曾氏夫妇进了厅堂,将主位让着坐了,又逊着嗓子吩咐美团去点茶,方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望向这两尊不请自来的菩萨。
曾缇道:“孩子如何了?老夫带了郎中来,在车中坐着听候。”
沈馥之道:“曾公,曾夫人,先头在汴河畔遇到章老帅时,欢姐儿就已清醒了的,能认人,更能认得我。方才又进了些汤饼,现下睡了。多谢公与夫人细心,但此刻也不必劳动贵府的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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