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
姚欢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唱出情绪来了。
陈百强是她最喜欢的歌手。而今宵多珍重则是陈百强的歌曲里,她最喜欢的一首。
她喜欢陈百强唱歌时的淡淡隐忍、浅浅温柔,喜欢今宵多珍重里欲语还休的歌词意境和极富节奏感的轻盈旋律。
她甚至觉得,在这公元1095年的大宋雅集上,能够不给现代人跌份、稍稍能与顶级宋词匹敌的,林夕方山都不行,只有郑国强填词的这首今宵多珍重。
更关键的,这是一首粤语歌!
偏于一隅的广东,甚少像中原地区那样经历战乱,故而千年后也仍然保留着大量汉唐时的语言与化习俗。后世粤语方言的语音体系,与切韵音系有着工整的对应规律,可以理解为,粤语的面貌,和隋唐时汉语面貌接近。而真宗时期的大宋重修广韵里标准的许多发音,在后世的粤语里都能找到。
姚欢唱第一句“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时,那叫翠袖的歌姬就已经听懂了。
但她于听歌词之外,更在揣摩姚欢唱的旋律。
翠袖喜欢这个在男性权威们面前不卑不亢的小厨娘。而姚欢唱歌时的投入与真挚,更让翠袖想起她那位在城东柳陌花渠间谋生的好友
会唱歌的人,对于旋律的走向总是十分敏感。翠袖听着姚欢这首歌差不多要结尾了,忙抱着琵琶抬了抬身子,指指琵琶弦,示意姚欢,自己可以为她再伴奏一遍。
姚欢会心一笑。
她上辈子,业余可是考到了古筝九级,当然明白,翠袖这样真正精通乐器的人,听一遍就能扒谱,并不稀奇。
今宵多珍重只用1、2、3、5、6写成,没有4和7,更没有半音,就是汉族五声音阶,旋律节奏感又强,最适合琵琶、古筝这些拨弦乐器。翠袖玉腕一抬,丝弦叮铮,一段完全不走样的旋律便响了起来。
姚欢冲她畅然一笑,如遇知己般走到她身边,又开口唱第二遍。
琵琶声声如玉珠落盘,歌喉曼妙如春莺轻啭。
一时之间,在场诸人,都在双姝献上的歌乐中,听入了迷。
楠木案席后,曾纬盯着姚欢,觉得自己头一次,对这梅妒菊羞的、桂花般清甜的小娘子,有了认真的渴望。
而在这酒宴气氛渐渐回归缓和畅然之际,人群背后,王诜家的小婢子胭脂,听到“何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一句时,再也忍不住,赶紧低头,让那涌出眼眶的两滴泪,无声而迅速地,落在泥土上。
第六十二章 跳槽的小内侍
小内侍梁师成,从画阁走出来透口气时,西园雅集的宴席已结束。
他望见溪边长案处,王诜府里的仆妇们忙碌收拾,才忽地感到那种慌慌的饿意从腹中窜上来。
梁师成转身走回阁子里,抓起瓷碟中的碧涧莲蓉米糕,塞进嘴里猛嚼几口咽下,满足地“呵”了两声。
驸马府的点心,真好吃,不知比比宫里的如何。
自净身入宫,我还没吃上过太后或者官家赏的糕点呢。
梁师成落寞地想,又一只手小心地接着米糕屑,踱到案几边,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临摹画作欣赏。
蓦地,一个柔悦中透着威严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梁书记画完了?”
梁师成忙转头,躬身向声音的主人行礼:“张尚仪,小的刚刚画完,实在是饿得狠了,才”
一见张尚仪身边竟还站着遂宁郡王赵佶,赶紧又将脑袋伏得更低些:“郡王,小的,小的是翰林院书艺局梁师成,给郡王行礼,郡王安康。”
尚仪局张氏,锐利的目光顺着自己高挺的鼻梁溜下来,落在梁师成的网纱冠帽上。
“梁书记,你是跟我来临画的,又不是去开封府坐牢,若饿了,这些点心自可随时拿来吃。”
“回张尚仪,小的见到荆浩这风貌雄浑的雪景山水图,就好像见了仙界神物,一临起来,哪里还舍得挪开眼睛,画完了,才,才觉得饿。”
张尚仪听了,眸色一松,眼底泛上来的森然之气渐渐散去,转向身侧的遂宁郡王赵佶道:“郡王,他就是书艺局郑待诏提起过的姓梁的孩子。”
她眼锋瞥了一眼梁师成,又瞥了一眼案几上的画作,对赵佶补充道:“身子骨是弱了些,但那笔字,那手画,在宫里头,莫说是读过书的都知内侍们,便是翰林院的待诏,也不敢小觑了去。”
十四岁的遂宁郡王赵佶,微微一笑,款步迈过来,细看了一番梁师成的临摹之作,亮出还带着几分青嫩之气的嗓子,开腔道:“确实不错,你再写几个字,本王瞧瞧。”
梁师成忙掏出雪白的帕子揩干净手上的米糕屑子,提笔蘸墨,微微凝神思忖,便写下一串儿字。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赵佶俯首一观,笑得更开:“看不出来,你小身子小骨的,倒喜欢苏学士这豪气干云的词句。唔,本王怎么瞧着,你的书风笔韵,也有些像苏学士的字呢?方才那黄庭坚形容作什么来着?石压蛤蟆,哈哈,哈哈唔,不过,本王还是喜欢细瘦轻逸的,顶好如青竹之骨,字形里透着画意……”
梁师成怯怯地道声“是”
他的一颗心,实已跳到了嗓子眼。
张尚仪所说之事,能成吗?
却听张尚仪婉婉道:“郡王也觉得这孩子的字,有苏学士之风?咳,翰林院不止一位待诏这般说过。更稀奇的是,今日我带他来王公府上,王公见了,竟觉得,他连长相,都有些像苏学士。”
赵佶闻言,带了几分轻蔑的语气道:“姑父这话,幸好未曾教那苏二郎听去。张尚仪也看到了,那苏二郎,认的什么义妹被晏公多瞧一眼,他都要跳出来,猫儿炸毛似的。姑父若说他父亲和宫里内侍一个相貌,他还不得拂袖而去呐。”
赵佶因一早来时就答应了姑父王诜,将那来骂山门、却险些被枣儿噎死的公主乳母捎带回宫,故而散席后,滞留园中再徜徉景致一番,顺便参研参研西园的那些假山造景。
这个黄公、那个晏公的走后,赵佶向王诜讨要李清照留下的桂花词,却被王诜若有深意地回敬一眼、婉拒了。
赵佶故而少年心性上来,背地里非得揶揄姑父王诜几句。
梁师成仍是低着头,只暗自品咂。
这遂宁郡王,果然和张尚仪不太生分的样子。嗯,不仅不生分,甚至可以说没什么避讳了,在一个五品女官面前这样编排自己的驸马爷姑父。
他正思忖着,赵佶忽地压低了声音,与张尚仪道:“尚仪到底是看着我长大的,明白什么样的小厮,才配得做我的身边人。那高俅,姑父似乎很倚重他,我就先不开口了。这一个能写会画的嘛”
赵佶将袍袖背到后面,弯腰去逗梁师成:“哎,你瞧你这战战兢兢的样儿,张尚仪这般和气的,你跟她出来都不敢怎么吃东西,定是在翰林院被欺负惯了。不如,来本王身边伺候着吧?”
梁师成如闻天籁,简直不敢相信。
他倏地抬头,望向张尚仪。
但见这已到中年却愈加美貌动人的五品女官,面上现了慈色道:“傻孩子,还不给郡王磕头。”
入了申时正,风中的凉意陡增。
毕竟夏去秋来了。
曾纬骑着雪青马,走了百来步,对跟在身边的曾府小厮道:“你先回府,我须跑一趟国子监。”
这小厮是个极为伶俐的,知道四郎定是有什么事要办,不让下人跟着,遂喏喏道:“四郎今日吃了酒,骑马务必小心,若有什么闪失,小的只怕要被揭去一层皮哩。”
曾纬略有些不耐地冲他挥挥手,小厮忙伏在马背上行个大礼,一抖缰绳,策马离开。
曾纬瞧他跑远了,翻身下马,牵着爱驹闲步而行,又走回了王诜府邸附近。
他站在一座小寺门口槐树下的食摊儿后,遥遥望着王府前的情形。
先是张尚仪出来,带着那个怀抱画轴的青衣小内侍,钻进马车。
片刻后,王诜陪着赵佶和一个白发老妪,亦步出门来。那白发老妪,想必就是今日高俅说起的公主乳母,现下望去,这老妇捡了一命,竟还是气未消似的,径直登上了遂宁郡王的雕车,倒是遂宁郡王,还回头与王诜作揖道别。
曾纬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沈家人出来。
他看到沈馥之满面喜色地与高俅说着什么,姚欢则安静地跟着,有些缩脖子佝背的姿态,略显得精神不济。
她是穿少了觉得冷,还是忙碌一天太累了?
曾纬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纤丽的身影,默默地猜测。
他多希望,此刻看起来自由来去的他,回到这里,是在等她。
带她去东大街的夜市逛逛,或者去汴河边看看那些灯火通明、恍若仙舟的游船。
或者带她去帽衫儿店,挑几件衣服首饰。
她每次出现在他面前,穿得都像个不够颜色画的摩喝乐泥人儿,就算头一次去曾府,穿的锦衣,也是暗沉沉一片。
她若换上这个年纪的女子常穿的水红杏黄湖绿的衫子褙子,比如今日李格非那千金一般,定会更加好看。
曾纬胡思乱想一番,直望见沈家的骡子车也走没了影儿,才轻轻叹口气,离开了大槐树,去见他要见的人。
第六十三章 曾纬暗会张尚仪(上)
曾纬踏进这间不大不小的正店酒楼,开封城临近傍晚的街市喧嚣声,就被隔在了外头。
店的一楼只摆了五六张桌子,其中两张,还隐在几幅设色绢画屏风后面。
店里的摆设与餐具,从梅瓶到碗碟,无不透着精致。靠墙的案几上还焚着香,也不知是哪个贵胄之家传出的方子,清淑如莲,教人乍闻之下,仿如泛舟荷塘。
曾纬进门时,就迅速地扫了一眼。
一楼只两桌客人。
一桌是三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腰间拴着牙牌,显然是为另两个锦袍商人在说合交易。
另一桌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亦富贵体面,夫人正抬手为夫君斟酒,腕上的白玉镯子泛着莹润的光芒,瞧着不是凡品。
这是此间酒楼的常态。
不扎彩棚的门廊,不站在门口吆喝的伙计,食桌稀疏的摆放方式,门口一望便知造价不菲的陈列装饰,无不高傲而冷淡地向外传递着信息:酒楼的主人不太在意买卖是否能谈得上兴旺二字。
今日的两桌客人,说不定,也是反倒看中了此类饭馆的清净少客,才落座的。或为了谈生意隐蔽些,或为了琴瑟和鸣的一顿晚食不受大酒店那种笑闹声的打扰。
店里的小伙计看清是曾纬,迎上来轻唤了声“四郎”曾纬闷闷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楼梯,小伙计会心,禀道:“贵客在上头。”
伙计引曾纬上楼,在雅间里坐了,又问:“四郎用些什么?”
曾纬怏怏道:“吃了一天了,刻下什么都吃不下,你煎一碗浓茶来,我醒醒酒。”
反正是自己家开的饭馆,别说进了包厢只喝一碗茶,就是什么都不喝、直接躺下睡觉,小伙计也不会说什么,还得殷殷地拿来丝被。
当然,曾纬不是来喝茶,更不是来睡觉的。
伙计端来茗茶、又退了出去后,雅间内的木栅轻轻一响,尚仪局张氏从隔壁那间走了进来,坐于曾纬对面。
“我今日在西园瞧着,四郎的胃口还真好。不过,那个小厨娘,烤肉的手艺确实不错,我也吃得比平日里多些。”
张尚仪说话的时候,下巴颏稍稍翘了起来,眼神也不像在雅集上那么端严冷冽,而是透着若有似无的一丝妩媚。
曾纬碰触了一下她的目光,立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端起茶盏啜饮起来。
这张氏确实姿容动人,难怪父亲……
张氏又意味深长道:“曾家,挺爱收义女的。”
曾纬两道剑眉蓦地拧了起来,神色肃然道:“张尚仪有话要我带给父亲,便直说吧,再拖些时辰,宫门关了,张尚仪莫非想回我曾府就寝吗?”
张氏不由笑了,仍想呛一句“曾府的门可比宫门还难进”忽地又觉了然无趣,终究忍了这曾家四郎的嘲讽。
“四郎,”张氏敛了笑容,正色道,“曾公如今也是御前红人,想必常朝后在政事堂的奏对,也瞧出,官家龙体有恙。”
曾纬盯着茶盏,淡淡道:“愿听尚仪指教。”
哪朝哪代,天子的健康都是国家机密。宫里的女官和权臣的儿子,坐在一道议论天子的身体情况,就算不掉脑袋,也可以发配去边关挖煤了。
但是,曾纬明白,自己与这女子隐秘地相会,不就是为了来听这些吗?
替父亲来听。
曾纬能感到,父亲对于留在身边的两个儿子的使用方法,大相径庭。大哥曾缇仕途无波无澜,朝堂上下看来都不过是个中规中矩的官二代,且眼瞅着过四十了,也没什么大的实职在身。外头瞧来,曾布对于长子曾缇的态度,和章惇、蔡京那种拼命让兄弟子侄去官家跟前露脸的情形,不是一个路子。
父亲曾布这么做,是不让小官家赵煦起疑、也不给御史政敌们把柄。
而对曾纬这个幼子,曾布显然是寄予厚望的。
天资、年龄、尚未婚配的状态、与父亲的亲密,这些都是曾纬自信能成为父亲在仕途上真正的心腹的理由。
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曾纬就会将对于母亲风光其外、殇情其内的怜悯,以及对于虚伪冷酷的大家庭的厌恶,渐渐抛诸脑后。
他只需坚定地利用投胎的运气,知趣而尽力地往上攀升就可以。
有朝一日,当他也穿上紫袍配上金鱼袋,坐在政事堂里为龙椅上的人出主意、甚至左右那人的国事决策,他曾纬便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权力能够带来自由,为所欲为的自由,曾纬深信不疑。
张尚仪玩味着曾纬的眼神。这种看起来赞许谈话对象的能力、实则为了更好地让她工具化的眼神,和他父亲是那么像。
然而有什么办法,她张玉妍,从十几岁起,就沉迷于这样的眼神了。
一个小小的孤女,臣服于、依赖于这样的眼神的主人,只是宿命而已。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吧,反正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张尚仪闭上眼睛,似乎在稍稍清理思路与信息的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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