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于是强打精神,展颜一笑:“先生所说的,我记下了。先生放心,弓弩院,吕刚和我志在必得。先生等我的好消息吧。”
邵清平静地颔首:“秋来人易乏,你去打个盹儿,这酸酪饼子,我慢慢吃着。”
叶柔顺从地道声“是”转身出了门。
邵清盯着叶柔的背影消失在院落转角处,脸色终于一沉,两道剑眉越拧越紧。
今日确实反倒要感谢叶刺史这小女儿,那番自作聪明的试探之语,倒点醒了他邵清。
吕刚的口风之紧,邵清还是有把握的。要怪还是怪他邵清自己,定是面对姚欢时,越来越忘了掩饰。女子本就比男子心细,何况叶柔对自己还有一厢情愿的希求,她看出什么,也不奇怪。
叶家的这两个女儿,姐姐且不去说她,这妹妹,若随了叶刺史的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可会为姚欢带去困扰,甚至危险?
看来自己接下来,要收敛一些。
唉。
邵清有些烦乱地往后一仰,靠在柳木椅背上。
他此刻,多么希望,身体里能变出另一个叫作萧清的傀儡,去替自己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应付必须应付的人。
这个傀儡,可以缜密地布置、指挥着暗桩们,收集到有用的情报,找到那件有用的东西,传回大辽。
这个傀儡,可以听从萧林牙的安排,不仅于公事上有所建树,还能与大辽天子倚重的南院汉官集团联姻。
这个傀儡,可以用自己本就智慧的头脑,加上居住开封城多年的经验,为大辽出谋划策,以对得起身体内那一半的契丹人血液。
而他,自由了的邵清,还是萧清,管他姓什么呢,他就可以像个真正寻常的郎中或私塾先生一般,去倾注全力地,追求一个同样普普通通、却令他想与她安静厮守的大宋女子。
邵清转过头,望着墙上那幅精心裱过、再看不出褶皱破损的字来。
那是苏轼苏学士的字,被他从脚店般的小酒馆里捡出来,宝贝似地拿回家。
对南人的书法,邵清原本爱的是蔡襄的字。
而现在,蔡襄是谁?
他只爱苏学士。
谁让苏学士在自己的《浣溪沙》里,明明白白地,写就一句:
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六十八章 信使
姚欢早晨离开邵清的宅子后,慢慢往汴河方向走回沈馥之的饭铺帮厨。
昨日西园劳碌一整天,沈姚等人回到云江坊家中,再无余力做其他的炊事,因而今日,姚欢和美团没有卤好的鸡爪子送去明月楼了。
姚欢于是稍得闲心,一路细瞧各种商铺小肆,乃至路边摊的业态。
她尤其对于碾磨各种“粉”的小工具感兴趣。
中药铺前小学徒用的药碾子,和茶坊里那种将片叶茶磨成粉的中空石墨,姚欢觉得,都可以尝试着磨咖啡豆。
反正,倘使自己真的弄到了咖啡豆,烘烤后压粉的话,由于无法在这个时代采取意式高温压滤,咖啡粉也不必磨得多么细。
粗糖块那般即可。
然后像宋人用汤瓶煮茶那般,找直口的瓷瓶盛了冲热水,再以法压咖啡壶的原理沥渣饮用。
姚欢如此盘算着,见到几间精致整洁的茶坊时,甚至畅想,不久的将来,自己说不定也能开起这般面积的咖啡屋,卖法式压滤清咖,或者加了牛乳的拿铁。
还可以搭配鸡汁咸齑冷淘、猪下水炊饼、去骨鸡爪菘菜色拉
那星巴克里头,不也搭配着卖意大利面、黑椒菌菇牛肉卷饼和鸡胸肉玉米生菜色拉嘛。
唔,还有素食。自己穿来前,化疗的间歇,去医院楼下散步,看到星巴克推广“植物肉”来着。看看开封城的名流士大夫们,甭管信不信佛,吃素的也不少。
对了,没准真能一炮走红,然后像星巴克那样开连锁店,从东水门一直开到金明池,端午节和中秋节还能顺带着旺销一把咖啡味儿的粽子和月饼。
这样不到三十岁就能财务自由,带上姨母回她杭州老家,西湖边置办一栋湖景豪宅,成功躲过金兵汴京之围。
完美!
呀,邵先生,你可千万要给力,你那什么西域胡商朋友,最好是阿拉伯人,而且是随身带着咖啡豆儿的阿拉伯人。
更理想的是,你明年能考中进士,教开封城里哪个四五品官员的家仆在龙虎榜下捉住,招为女婿,然后官运带来财运,作为天使投资人投我的咖啡连锁店
姚欢越想越欢,不由得神思如鸾鸟,扶摇直上,在高爽的秋日晴空中畅快地打转。
午间最繁忙的用餐时段过后,姚欢去后厨向沈馥之道:“姨母,我跑一趟明月楼,和孟掌柜结一下卖鸡脚的帐。”
“好,要美团一道去不?”
沈馥之正在趁着空闲调制蘸酱,边说边望了一眼蹲在几个大水桶之间洗碗的美团。
姚欢道:“不用,让美团忙吧,我又不是那李校书家的千金,上街离不得人陪。”
沈馥之莞尔。
她原还觉得,外甥女自尽不成后,恢复元气也忒快了些,连带性子也变得开朗活泼许多,不免纳闷疑惑。
但渐渐地,沈馥之越看姚欢越正常。
这孩子举手投足间的伶俐和好学好问,可不就像她母亲少年时。
她母亲当年,可是颇得沈括沈公青眼的族中子弟,称赞其若是男儿身,进士及第、朱紫加身亦可期。
雏凤清于老凤声,有何奇怪。
且说姚欢离了铺子,笃悠悠地往明月楼方向走,待估摸着正在饭铺门口洒扫忙碌的阿四看不见自己了,便倏地拐弯,向东边春明坊里走。
她其实,不是要去明月楼拿钱,而是要去春明坊找一个陌生人。
昨日申时,西园曲终人散后,驸马家那个叫胭脂的美貌小婢女,见姚欢正在拾掇自家带来的箧筐,忽地偷偷拽住了她说话。
“姚娘子,俺瞧你就是个热心快肠的姊姊,方才又听说你们住在东边春明坊附近,胭脂也是冒昧,可否托你走一趟春明坊,帮我带个口信。”
姚欢彼时,刚经历了炊事员、侍应生、脱口唱演员三重工作,正是从神经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的状态,头脑似乎又够用了些。
她捕捉到了胭脂眼中的一丝怯意,遂直言道:“胭脂娘子,多谢你今日对吾家的指点与照拂,可是容我问一句,王公和李夫人,一看就是宅心仁厚的家主,难道贵府对仆婢会苛刻到如此地步,就算仆婢言明情由,也不许踏出府门半步吗?方才席间,我明明听见,晏公还问起翠袖姑娘的休沐假期。”
胭脂心道,这姚家娘子,果然不是等闲的市肆商贩,她在酒宴上举重若轻地就转圜了场面,自然也并非哄上几句便能差遣之人。
倒不如,与她将实话说透了。
“姚娘子,”胭脂压低了嗓子,叹口气道,“都道是,交浅言深,多有蹊跷。但俺今日相托,却要请娘子放心,乃是和娘子带着令弟讨生活一样,是桩寻常人伦之事。俺,俺当家的,在春明坊的云山小筑做护院,俺们的孩儿,由婆婆带着,住在乡间。昨晚间,王公与李夫人忽然说起,做完这次雅集,他们要去寺中礼佛,临时放俺和其他几个养娘二日假”
姚欢听胭脂把来龙去脉说囫囵了,方明白,这丫鬟是想提前将消息带给自己男人,让男人启程去把孩子接到开封城,正好凑上她休假,一家三口能团聚。
这就是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啊,底层老百姓要谋划一次远距离联络,有多难。
没想到这个胭脂,看着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竟已是孩子的妈妈。
难怪方才在宴席上,姚欢注意到,王诜家的其他婢子,虽不至于卖弄姿色与伶俐,但多多少少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表现欲,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婢子石青,眼神竟比歌姬翠袖还灵活似的,全然不是在灶间与姨母沈馥之打交道时的收敛自持。
唯独这个模样最俊的胭脂,倒像后世酒店大堂的领路机器人,做事麻利、路线稳定,却浑无风情。
在这个女性很难接受教育、出来工作、参与社会管理的时代,好相貌是估值很高的资本。可眼前这个胭脂,却好像很早就放弃了利用这种资本的可能。
有时候,越是看起来美貌惑人的姑娘,或许越是心地简单,肚子里盘算来盘算去的,无非就是和老公孩子开开心心逛个街。
姚欢见她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避讳自己的最后一个疑问:“你原来早就嫁人了呵,王公与李夫人可知晓?”
胭脂道:“我是李夫人作主买来府里的,李夫人心善,我怎会蒙骗于她。旁的人,多说无益。正因李夫人体恤我,我平日里才更小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假出府,与俺男人相会。”
唉,真是不容易。
千百年来,底层打工的最苦。
男的做保安,女的做保姆,娃娃在老家做留守儿童,彼此不说相隔天涯,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姚欢遂爽快道:“行,胭脂娘子,我明日就去带口信给你男人。你们一家,团聚游玩的时候,来吾家饭铺啊,我请你们吃烤腰子炙猪肠。对了,那个云山小筑,是个茶楼?”
胭脂嗫嚅道:“卖茶,卖饭,也卖酒,门口摆的红栀子灯上,有个箬盖。”
第六十九章 红栀子灯与北宋天上人间
街角。
姚欢望着不远处那座大院外的红栀子灯。
今日万里无云、碧空澄澈,正是个典型的早秋大晴天。
但无雨无雪的,这好大一尊精工扎实的绢纱撒金红栀子灯上,却被盖上一扇箬席,仿如穿了一件蓑衣。
姚欢上辈子生活在现代社会时,去看过清明上河图的展出。那博物馆的讲解员说,宋人将扎成鼓腹小口、花瓶状的红纱灯,叫作红栀子等,因其外观像栀子的果实。而在市井酒店行业,若门口立着红栀子灯,就表明这是一家妓院,这也是后世“红灯区”的由来。
姚欢当时就对讲解员的说法存疑。
她记得看过宋人的笔记献,里头提到过,红栀子灯本身,与明月灯、莲花灯、走马灯、桥楼灯一样,是街市中的商铺酒楼、茶坊旅店门口常见的彩灯。
酒肆门口立着红栀子灯,就算同时还有歌妓出入,也并不说明这是个风月场子。
只有当红栀子灯上不论晴雨都盖着箬席,才表示里头备有香阁床榻,可以让宾客就欢。
这样的场子,又被时人称作“庵酒店”穿了雨衣的红栀子灯,便是个无声的标识。
除了庵酒店,在其他酒肆宣召娼妓,她们只能陪酒陪坐,或者给客人唱歌,欲买欢,甭管你是多么大的来头,都得带着姑娘出酒店去。
大宋是个市民生活极其发达的朝代,人们嗜酒、茶、词、书、画、瓷器、焚香,同时也不排斥娼妓。庵酒店、箬席红栀子灯这样的江湖规矩,尤其在开封城,便是良家平民,也熟悉得很。
幸亏姚欢看过宋人笔记,否则,昨日那胭脂小丫鬟略显歉意地强调了一句红栀子上顶着箬盖时,姚欢定会傻愣愣地追问这是啥意思。
此刻,乃是午未时分的大白天,离夜幕降临后才会渐燃渐炽的暧昧气氛还早,这家叫“云山小筑”的庵酒店,似乎也像寻常的中高级酒店一样,做着餐饮买卖。
只是,许是过了饭点,门口没有殷勤的伙计迎客。
胭脂交待过,去寻一个叫王犁刀的汉子,就说老乡托人带话即可。
姚欢穿越来两个多月,自己觉得,虽开局有些狗血,莫名其妙背了个贞节牌坊,可在这北宋社会融入得还不错,且交了邵先生、孟掌柜、高俅这样的朋友,又自带一口开封官话,她便乐观地膨胀起来,今日来妓院送信,也愿意单枪匹马,想来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来瞧瞧北宋市民社会的一种业态嘛。
姚欢于是迈步往门口走去。
这云山小筑,和一般的高级正店酒肆还真不同,敞开的大门内赫然一方影壁,乃石刻山水图。安静的门廊两边,还挂着书法条幅。
要不是门口那做了特殊标记的红栀子灯,乍看之下,谁能想到里头是个金风玉露、鱼水欢悦的场子呐?
可以可以,北宋到底风雅底子扎实,一个天上人家夜总会,搞得像社区化馆似的。
姚欢正探头往里张望,门口又凑过来一个人。
那人是个面相憨厚的小郎,跑堂伙计打扮,袖子上还沾有油污。他瞄了一眼姚欢背上的襻膊、扎起的袍袖、以及劳动阶级的群衫质地,便客客气气地探问:“这位娘子,同行?”
姚欢点头:“俺家也是做饭铺买卖,不过今日俺来他家,是替熟人带个口信。”
伙计道:“哦,我是来结账拿钱的。”
“结账?你家卖他们什么呀?”
“烧鹌鹑,鸡签子,鸭签子。他家菜式雅致,但客人不是还有留宿的嘛,有时候要吃夜宵,吃腻了厨房的那些高级点心,里头的娘子们就会想着给客人们换换口味,从街上叫些有趣的风味吃食。”
嗯,有道理,家花没有野花香,家食没有外卖香。
在这云山小筑过夜的男子们,一定更能体会这个道理。
其实姚欢对眼前这庵酒店,往深了想想,还是觉得挺别扭的。
她毕竟是女性,现代女性也是女性,就算努力告诉自己现在身处千年前的封建社会,一想到女性的社会地位,姚欢仍会黯然。
她只能勒令自己再把注意力又放回和饭食同行讨教经验上来,作了漫不经心之意,问那伙计道:“生意好不?”
伙计笑道:“能不好嘛,全开封城,这样的庵酒店何止百家,不知养活多少俺们这样的小铺子哩。”
姚欢道:“也是也是。对了,他家看起来,不是寻常店子的排场,竟仿佛有两三个相蓝那么大,起名云山小筑,倒有意思。”
伙计善意地“哧”了一声,道:“咳,再大的场面,能有皇宫大?跟官家的屋子比比,谁的家业都是小的,小筑,小院,小铺子”
姚欢闻言,不禁又打量了这伙计一眼。
不错嘛,小伙子认知很透彻。
“我们进去吧?”
“使不得,这家规矩大,吾等这样饭食铺的,只可在此等着家丁出来问。莫急。”
小伙计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却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姚欢回过头,好家伙,四五匹枣红色大马,个个膘肥体壮,未被鞍鞯挡住的马毛,宛然抹了一层油,教日头照得亮闪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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