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还在看马,其中一名骑士竟开口叫她:“可是姚娘子?”
姚欢目光上移,定睛一瞧。
啊,熟人!
呃,但也不算太熟。
认出她的男子,正是章捷老将军那个叫赵延的侍卫。
当初姚家姑娘被曾府亲迎之日,欲在汴河边触株殉情,姚欢穿越到姚家姑娘身上,恰逢秦凤军统帅章捷路过,让赵延护送沈馥之和姚欢娘俩回家。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此人。
姚欢脑中飞速地盘算起来。
章捷老帅,是宰相章惇的兄弟,与曾布是正敌,那日章捷掺和进来后,在大庭广众下很是明褒暗贬地编排了一番曾家,巴不得曾家的恶名当街传得更远一些。
现下自己却等于站到了曾家一边,与曾家握手言和,是曾家义女的身份,不知这赵侍卫清楚不?
咳,管他清不清楚呢,他不也就是个大佬的马仔,而且细辨他的面色,和淡中还透着彬彬有礼。
姚欢遂福了福:“赵将军安康。”
几名骑士都跳下马来。
姚欢行完礼抬头,正撞上赵延身边一个男子的目光。
那男子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身量却是一干人里最魁梧的,胸膛横阔,腰背挺拔。面相倒没什么凶悍之气,宽额广眉,鼻直唇厚,眼睛不大但轮廓不错,黑漆漆的眸子,目光如炬,能射冬夜寒星一般。
姚欢直觉,这位爷,也是个军人,并且瞅这气度,级别挺高。
“赵延,这位娘子是?”
几个人里就他先开口问,而且对赵延呼名道姓,更证明了他的身份不俗。
“刘公子,这位娘子姓姚,她定婚的儿郎,原也是我环庆路军中人,殁于洪德城一役,她便立誓守节,数月前被曾枢相逼婚,还是章大帅救了她。”
第七十章 刘少帅你好
那被赵延尊称为“刘公子”的男子,扬了扬眉毛,盯着姚欢看了须臾,一挽手中马鞭,竟向她抱拳道:“原来是环庆路军的家眷,娘子大义,受在下一礼。”
姚欢顿时有些尴尬。
自己是个冒牌的军烈属唷牌坊也是老天硬塞的其实咳,我没有你们古代人想得那么三贞九烈。
她正准备组织几句爱国主义客套话,那刘公子又主动自我介绍道:“在下刘锡,供职于熙河路军中。”
熙河路,和环庆路一样,也是大宋布置在西北、防御西夏人和羌人的边军。
姚欢暗道:难怪他听说姚姑娘的未婚夫婿殉职于洪德城,会肃然起敬,都是一起打西夏人的友军啊。这几路边军,这些年来堵在宋夏交火的前线,估计常常要彼此援应的。毕竟大宋边军的战斗力,和从前大唐的边军不能比。当年趁着安史之乱不可一世的吐蕃人,到了中唐时期,还不是被大唐西川节度使韦皋,以一镇之力吊着打
嗳,等等,熙河路,刘锡
那你爹不就是
只听赵延笑道:“姚娘子,这位刘公子,不不,吾等实则应尊称一声刘少帅,并非寻常的熙河路军将。少帅的父亲,乃名震边关的熙河路主帅,刘仲武刘公。”
果然是他!
熙河路那几个州,原本在西夏人手里。神宗熙宁年间,臣出身的名将王韶率领宋军大败西夏人,夺回熙州、河州等地,使该地成为抵挡夏人侵犯的军事重镇。王韶死后,军人世家子弟刘仲武接管军政大权,如今乃熙河路军的统帅、河州的一把手。
而多年后,当金兵南下占领开封城、北宋灭亡后,眼前这位刘锡,将和他的亲弟弟刘锜一道,成为名垂青史的南宋抗金主力。
只是,如今这个年份,他弟弟好像还没出生呢。
要说古代这些武将吧,身体是真好,后宫又多,大儿子都做爹了、小儿子才出生的事例,比比皆是。像郭子仪的几个儿子,老大和老幺,好像就相差了三十岁。
姚欢刚要再向着刘锡福一福还礼,只见云山小筑的院门内,伴随着脚步哒哒作响,赶出来几个人。
为首的,乃一位年过五旬的长者,锦缎直裰外罩着绛纱半臂褙子,头上带着乌角巾,白面清须,神态端方,姚欢冲眼一瞧,竟觉得与姨父蔡荧是一个画风,读书人样儿。
赵延佯作恼意道:“姜太公,章经略素来敬你有七分气,放心你照看着这座宅子,你还真将自己当成姜子牙、窝在院里头做隐士了?大白天的,门口也不留个机灵的小厮看着,怠慢了章经略的贵客刘少帅,你可担待得起?”
那姜太公连连告饶:“赵将军赎罪,几位贵客赎罪。院里那几株老桂树,今岁开花甚早,这几日来的客人,都要争那在桂树下赏花听曲的位子,老夫方才在里头转圜来着,一时竟忘了时辰、未出来迎候,该打,该打。师师,还不快引着刘少帅、赵将军进去。”
姜太公最后一句,是对着身侧恭敬侍立的一位年轻女子说的。
那女子明明身量窈窕,却不知为何并无柔弱之气,瞧来不像花草,倒如青竹。
她抬起头来,略施粉黛的一张长圆脸庞,杏眼里双瞳剪水,那水色分明带着凛凛清寒。
好在她朱唇边,又流淌出温柔的笑意,令她看起来仍是可以亲近的。
“刘少帅,赵将军,师师向你们赔罪。”
她一开口,音质醇悦,教人听来如饮佳酿,霎那间便能心绪平宁似的。
赵延脸上,也浮现出一丝陶醉的神情。
但他极快地就清醒过来,向刘锡道:“少帅,这位娘子,姓李名师师,自小跟着这位姜太公学琴唱曲,如今敢说一句名冠汴河两岸咯。少帅不但骑射了得,这精通音律的美名,也早已通传边关五路。章经略此番听闻少帅进京,命在下作陪时,特地叮嘱过,定要请少帅来此处,给师师娘子指点指点。”
刘锡谦和地笑笑,算是应付了赵延的恭维,然后指着姚欢和那来结账的伙计,冲那姜太公道:“太公,门前这两位,看着亦是有事来访,你也唤个小厮来引领下。”
他说话间,望向姚欢,却见姚欢较之刚照面时,明显神色大异,张着嘴、一脸惊痴地盯着那叫李师师的歌妓。
刘锡不由觉得好笑。
怎么,这李师师很美吗?值得你们一个个都当她天仙似的?
依我看来,与河州大营里的风声妇人,也差不多嘛。
庭院深深。
领路的小厮将姚欢带到偏院一处月洞门前,冲里喊:“犁刀哥,你同乡托人带口信。”
胭脂的男人王犁刀,正在教两个儿郎练拳,闻言忙跑出来,见是个陌生的美貌小娘子,不由一愣。
姚欢随着云山小筑的人绕了大半圈,已经从方才见到李师师的惊愕中渐渐回过神来,开始考虑怎么把自家的拳头产品也投放到这里来,打开妓院夜宵这个棒棒哒的渠道,抢抢同行生意。
遂鼓起一副报喜鸟的热乎劲儿,咧嘴道:“犁刀哥,是胭脂让俺来的”
王犁刀将讯息听了,眼瞅着一张黑沉沉、苦哈哈、比实际年龄大约老上好几岁的面孔,就如一坨汤饼入锅似的,舒展开来,和顺起来。
“大善,大善!孩儿过几日见了胭脂,可不知该多乐呵,”王犁刀喜意盈盈道,“只是劳烦娘子跑这一趟。对了,娘子贵姓?”
姚欢见这汉子面相迂直,一开口倒还口齿清楚、用词礼貌,觉得不妨多攀谈几句。
“免贵姓姚,俺家是做饭铺买卖的,东西地道,从东水门沿着汴河往城里走半里多地,沈二嫂家,犁刀哥可听说过?”
王犁刀抱歉地摇摇头:“听起来不太远喔,不过,俺还真不熟悉河边的饭铺酒肆。俺们这些做护院的,轻易离不得,平时的饭食,都是在院里吃。”
姚欢捣头如蒜:“那是那是,此处恁大排场的正店酒楼,怎会缺了吃的。”
王犁刀估摸着姚欢也就十岁年纪,穿着打扮十分简素,发型头冠的妇人,容色却分明是闺中少女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内疚。
为了帮自己夫妇之间传个话,这小娘子进了趟妓院,咳!
不想姚欢接下来的话,却十分直白:“犁刀哥,贵院夜里,客满吧?”
王犁刀刹那间露了窘色,礼貌而不失尴尬道:“哦,是,是,庵酒店嘛,开封城都差不多。”
姚欢于是压低嗓子道:“犁刀哥定然和娘子们很熟,不妨想帮着引荐引荐俺家的吃食,若娘子们叫了夜宵席面,俺家与犁刀哥七三分成,如何?”
第七十一章 和李师师一起看杀人(上)
“姚娘子的意思,俺省得。姚娘子家既能被王驸马府上看中做席面,做的吃食自是没得说。只是,俺在此处,也不过是卖一把力气,实是人微言轻,哪里能在姑娘们前头说得上几句话”
这王犁刀果然是个大智若愚的,看着面相憨厚土气,这聊起天来,娘呀,滴水不漏。
怪不得胭脂姑娘那般纯天然美女、小镇之花,那么早就被他征服。王犁刀虽然目前看来还只是个五百强企业保安,但假以时日,再掺和些贵人相马的运气,没准前途锦绣呢。
姚欢很知趣,听出王犁刀大兄弟十分的礼貌中,透着九分的推脱之意。
她倒也没有太失望。
底层小买卖人作推销,吃闭门羹乃家常便饭,不必哀怨。
来日方长,慢慢公关吧。
姚欢于是莞尔一笑:“多谢犁刀哥直言相告,那俺回头再看看可有其他什么法子。今日将胭脂的口讯顺利带到,俺就放心啦。犁刀哥你忙你的,回头带胭脂和小公子来俺家铺子吃饭哈,俺做东。那边码头坐船游河也甚是方便。”
言罢挥手告辞,转身要走。
王犁刀见这位姚娘子热心快肠,又如男子般爽气,不由有些懊悔方才的推辞。
人家一个端端正正的良家小娘子,专门跑来妓院一趟传话,自己也没个啥表示,好像,不太像话。
“姚娘子留步。”
他到底决定帮她试试,“俺忽地想到,院里头,有位好心的娘子,或可一求。她姓李名师师,虽年纪轻,平素也只是以歌艺侍奉客人,但喜欢她的客人甚多。”
王犁刀皱了皱眉头,似乎谨慎地斟酌了一下,轻声道:“也是机缘巧合,俺上月,帮师师姑娘挡灾,挨了一个吃醉酒的贵客好一顿大揍,身上见了点伤,师师姑娘记着呢。”
说完忙又补充一句:“俺受伤的事,你可莫与胭脂说,没得教她挂念。”
姚欢锣鼓听音,瞬间喜意上涌。
“一切但听犁刀哥的,你怎么指点,俺就怎么做。”
王犁刀道:“不知师师姑娘,此刻可有客人。”
姚欢道:“呃,贵院有几个李师师?方才俺进来时,恰看到贵院的姜太公带着一位叫李师师的姑娘,迎迓贵客呢。”
王犁刀笑道:“还能有几个李师师,就一个。俺们平日里常听姜太公念叨,全开封也再寻不出第二个李师师,唱歌能那般好听。”
要说这云山小筑,当真是个高级会所气派。
偌大的占地面积,无一幢二层高楼,皆是丛丛翠竹、处处水榭后掩映的小屋。
只进门后的第三进大院,是个开阔的场地,种了三四株老桂树,竟不比槐树矮几分。光是那郁郁如盖的树冠,就令人望之叹服不已。
清幽幽的早秋桂子之香,乘着金风弥散开来,沁人心脾。
树下,果然有几桌相隔甚远的锦衣纨绔,由姿容出众的歌妓相陪,品茶赏桂,听曲谈笑。
姚欢小声问王犁刀:“这些爷,都是朝中大官的公子们吧?”
王犁刀略有些吃惊:“姚娘子怎看出他们与普通富户子弟的区别?”
姚欢不好意思道:“咳,俺哪看得出来。是方才在门口,也是无意听到,你家太公说,这场子是章经略的?俺胡乱猜的,想必来的公子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对了,既如此,门口的红栀子灯上,还盖什么箬壳呀,权臣子弟们,会不知道?”
姚欢觉得,自己远没到扮猪吃虎的时候,还是不懂就问,比较自然些。
王犁刀道:“开封城里,大的酒楼也好,邸舍也罢,朝里二三品大官的产业,到处都是。听姜太公说,官家亲政后心情不错,有时候还给臣工们写几个字挂上呢。不过,俺们这样的庵酒店,还是不能坏了行规。全开封的庵酒店都在红栀子灯上盖箬席,章相公的场子,若是不盖,岂不是摆明了不守规矩嘛。”
姚欢惊道:“啊?原来这云山小筑,不是章经略的,是章相公的?章惇?”
她说到宰相章惇的名字时,几乎不出声了,只用口型。
王犁刀点头:“章相公的就是章经略的,章经略的就是章相公,本也无甚区别。他们本来就是堂兄弟嘛,章相公在御前侍奉官家,章经略在边关打西夏蛮子。不过听姜太公说,他两兄弟如今的风头,有些叫曾枢相盖了去。”
姚欢心道,唔,你家姜太公的嘴巴,好像有点大啊。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到。
身后忽地有人唤道:“姚娘子,你还没走啊。”
正是这间妓院的管事姜太公。
他竟又引着章捷那亲信侍卫赵延过来了,后头还跟着李师师。
王犁刀并不完全清楚姚欢的渊源,将姚欢留下,等李师师接完客人便带着她去搭话,他其实还有些怵意,怕主家见到,觉得他一个护院怎么带着个外头的厨娘乱逛,忒没规矩。
遂小心翼翼地向姜太公禀道:“太公莫怪,这位姚娘子帮了俺家一个大忙,这秋高气燥的,俺带她出来寻碗水喝,再送她出门。”
姜太公嗔道:“王犁刀,你可真是交了狗屎运,竟能结识姚娘子这般人物。行了行了,你去教你的徒弟去,粗手笨脚的,莫在这里碍赵将军的眼。”
又转向姚欢作揖道:“姚娘子真人不露相,原来也是章经略和刘少帅敬重的西军家眷,老夫失礼失礼。”
姜太公这时候,倒似乎收起了话痨的习惯,简单开个场,就恭恭敬敬地望向赵延。
赵延噙嘴一笑,上前对姚欢道:“姚娘子,没什么大事。刘少帅,刘公子,他落座后,听师师唱了一支西洲曲,不免又想起西军将士热血戍疆的壮举,忙让我来寻你请你入席,他要亲自向你敬一碗酒。”
姚欢本就不是随便相信人的性子,乍闻此言,饶是她面上仍是一副很好说话的神色,心里头却是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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