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刘仲武的长子刘锡,是熙河路的少帅,又不是环庆路的少帅,他对一个环庆军的军烈属,方才在门口做做样子赞美几句,还算正常,这都过去两炷香的时间了,怎么还念念不忘?
他要干嘛?不会是有什么歪脑筋吧!
对,古装剧里常这么演。
民国剧里不也这么演嘛!
霸道军阀,风流少帅,就喜欢惹有夫之妇。
比如张学良
姚欢背上发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般,往后退了两步。
赵延跟了章捷那么久,怎会没几两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心中冷笑,暗道:你这小孀妇,装什么人品端方。当初章老帅只道你真是个一心守节的,当街救了你,你转身不就又投了曾家做什么义女吗?想来不过是不愿嫁曾家那药罐子、守活寡罢了。今日教刘少帅看中了,也好。熙河路的刘仲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儿子来开封奏对军情,却欺负了一个抱牌坊的寡妇,轰传到那些御史耳朵里,够刘仲武喝一壶的。
第七十二章 和李师师一起看杀人(下)
赵延侧头,神色和煦地看了一眼李师师。
李师师抿着嘴唇,上前向姚欢福礼,轻声道:“姚娘子,刘公子只是饮些清酒,听我唱几个曲子,席间也只公子、赵将军和我,娘子勿虑。”
她顿了顿,现了一丝儿无奈之色:“刘公子吩咐我随赵将军一同前来,要陪你过去,请娘子体量我的难处。”
说着,袖子微抬,似要来拉姚欢,却又落了下去,垂首不语。
姚欢脑中飞速地盘算着,总觉得,从后世史料来看,刘仲武名声不错,长子刘锡和幼子刘锜亦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般的存在。
那刘锡,不至于光天化日、这么多见证人瞧着的情形下,有什么不智之举吧?
满朝武不由分说就壁咚女主的,是自己刚才乱开脑洞、想起的傻白甜古偶剧剧情而已。
莫太自恋,莫太自恋。
和眼前这位李师师姑娘相比,自己也就是个蒲柳之资,刘锡要看上什么人,也应该是李师师呀。
同时,想到将来那艺术皇帝赵佶会与李师师发展出姐弟恋的风流韵事,加之今日自己本来也要与李师师套套近乎、开拓一下妓院的夜宵渠道,姚欢的好奇和巴结之意,渐渐也盖过了犹疑的心思。
“省得,省得,愚妇岂能辜负了刘少帅的好意,这就去领了。赵将军,师师姑娘,俺喝一杯就得赶紧走,升斗小民谋生不易,俺还赶着回饭铺去卖猪肠子呐,你们看这浑身的油腻腥气,可莫熏着了几位。”
赵延正色道:“怎么会,姚娘子守志自持,靠着勤快和好手艺养活自己,教本将殊为敬重。吾等能执戈边关,守的不就是大宋江山,护的不就是姚娘子这样的大宋百姓!”
嗬,到底是首长身边的人,看起来是个武夫,这一套套的张嘴就来,只怕不输于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哩。
李师师则仿似松了口气,感激地冲姚欢浅浅一笑。
这一笑,教姚欢蓦地醒悟过来。
就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这眉眼间柔顺里又分明透出疏离的神色,可不就像驸马王诜府里那个叫翠袖的歌姬。
想来这开封城的顶级歌女,服务于王公贵族的家妓也好,深藏在权臣产业的私妓也罢,大部分姑娘,还真是有几分清雅士气的。
姚欢跟着赵延和李师师,往移步换景的庭院深处走。
一座整体外观好像禅房、细节的小木作却极为繁复精细的木屋,出现在眼前。
门口廊下,站着两位一脸肃然的常服男子,面孔黝黑、风霜之色浓重,正是方才姚欢所见的骑士,多半是刘锡从边关带来的亲随,并不进去饮酒,守在门外听候而已。
李师师皓腕轻扬,敲了敲虚掩的门。
“唔,进来。”
里头的刘锡,沉声应道。
三人走入屋中,姚欢立时望向刘锡。
刘锡仍是目光清冽而犀利,双颊并无饮酒过量的红晕,坐姿也笔直端严,就像那种在中军大帐听取作战安排的将领。
挺严肃正经的嘛。
姚欢稍稍松了口气。
见到姚欢,刘锡的板正之色才转变了些,欠身道:“姚娘子请坐。”
又招呼赵延和李师师:“你二人也坐。时令到底入了秋,酒说冷就冷,我让这家的婢子,又去烫了一壶新的。”
姚欢在下首坐了,出于职业习惯般地,往桌案上瞧去。
四盆菜,一盆汤羹,数量不多,却样样精致如艺术品。
一道酱烧全鱼,大约是黄河鲤鱼,却好像后世经典淮扬菜的拆烩鲢鱼头那样,一块块软溜溜地码在盘中,显然是烹饪时便被拆干净鱼骨。
姚欢心道,和拆鱼比,拆鸡爪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但更吸引她目光的,是一盆广式点心中的水晶饺似的菜肴。这个时代还没有番薯,此菜的皮子大约是用绿豆粉做的,包成扁扁的三角形状,透过剔透如水晶的外皮,能看到里头红绿黄褐的荤素馅料。豆皮三角包,都浸润在汤汁里,以免豆皮发干。
这难道就是北宋开封名菜:锦绣兜子?
刘锡见姚欢对着桌上菜肴,想遮掩又想细看的模样,觉得颇有趣。
哦,赵延说了,这女子是做饭食行的,难怪。
就像吾等军人,看到打制得精巧的刀剑,也忍不住要参详参详。
恰此时,云山小筑的婢子,端着烫好的新酒,袅袅婷婷地进来。
李师师起身,拿了酒壶,给在座三人的杯中都斟上。
刘锡端起酒杯,淡淡道:“姚娘子,在下生于军中,长于军中,最是明白一将功臣万骨枯的道理。娘子的夫君,在下敬重之至。在下干了这杯,娘子随意。”
他说罢,一饮而尽。
一旁的赵延心中嗤笑虎父无犬子,这刘锡的口是心非之举,果然像他老子一样,都是信手拈来,方才私语交待我时,明明就是个见色起意之徒,此刻装得还真像,且看你青天白日的,如何将这小娘子弄到手。
姚欢浅浅啜饮一口。
刘锡微一皱眉,转向赵延道:“赵将军,姚娘子的夫婿,是你环庆军中的儿郎,洪德城大捷的军功,也是镶在了你环庆路头上。怎么,你不敬姚娘子一杯?”
赵延一愣,旋即捣头道:“少帅说得对,末将这就喝,这就喝。”
他将酒杯举到唇边,闻到酒香醇冽,不由向刘锡卖弄道:“少帅,章经略府里头送来的这瑶光酒,如何?”
刘锡噙着嘴角,满意道:“那有什么可说的,和这瑶光比,我们熙州最好的酒,也像马尿。”
赵延哈哈一笑,露出一个“你终于不假正经了吧”的眼神,张开胡须茸茸的大嘴,咕嘟嘟干了这杯好酒。
赵延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估摸着,刘锡莫非是让自己出面灌醉姚家小娘子?
于是大咧咧转向姚欢,正要开口让她喝酒,忽觉舌头好像僵直了一般。
不过片刻间,赵延就感到,喉头也仿佛被一只手捏住,并且越捏越紧,进不得气去似的。
他好歹也是随着章捷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拼杀过的人,此时却因毫无征兆的、骤然降临的死境,惶恐到了极致,本能地去抓自己的脖颈。
坐在他身边的姚欢和李师师大惊失色。
姚欢首先想到的是,这赵延,也像那日在驸马府前的公主乳母般,被呛住了?
不可能啊,他又没吃固体果子,他喝的是酒。
李师师吓得往后退到墙角,瞪着一双杏眼,双臂下意识抱住肩头。
姚欢倒扑了过去,试图去按压赵延的胸膛。
刘锡噌地站起来,伸过手扯开姚欢,盯着赵延冷笑道:“赵将军,加了钩吻汁的瑶光酒,是不是更好喝?”
赵延竭力张大嘴想吸气,喷火的目光射向刘锡,却说不出话来。
刘锡又开口,这一回没有冷笑,而是咬牙切齿带着恨意:“这杯酒,是为我熙河路今岁阵亡的将士们报仇。你这个夏人的探子!”
第七十三章 救美人不靠英雄
钩吻就是野葛,寻常煎汁提纯就有毒,若遇酒则会更为迅速地攻击心脏,并令气管水肿、致人短时间内窒息而亡。
姚欢上辈子又不是学中医的,其实也不清楚“钩吻汁”是个啥玩意儿,但听刘锡那咬牙切齿的话,已然明白,这青年骁将,是给赵延下毒了。
刘家,世居西北。
刘锡大约祖上有些胡种,五官线条本就立体刚硬,今日早些时候是因为罩了一层宽厚沉静之色,才不显山露水。此刻亮了真面目,满脸狠辣,目光如鹰,冷酷地看着赵延垂死挣扎。
姚欢方才被刘锡呼啦到一边,现在望见他煞神一般,禁不住惶恐。
这人神马路数?
她反倒往已经快不行了的赵延身边又挪了挪,仿佛潜意识里,死人总是比活阎罗安全的。
不料,那眼珠都翻出一大片白色的赵延,抓住锁骨的右手倏地往衣襟内摸去,竟掏出一把匕首。
电光火石间,他哑着嗓子“嗬啊”、“嗬啊”地,好像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吼。
却不光是嘶吼!
他挺着匕首,直直地往吓傻在茵席榻子上的李师师扑去。
榻后就是墙,李师师这回倒还机灵,没有再往后缩,手脚并用地就要往门口爬。
赵延临到死,却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往前探出左手,一把扯住李师师的裙裾。
云山小筑这样的开封城顶级会所,姑娘们的工作服都是最好的锦,不是一撕就破的便宜丝绡。锦衣就像一张结实的网,把李师师兜住了。
她厉声尖叫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延握着刀的右手举了起来。
生死攸关之际,方才已经蹭到赵延身后的姚欢,动作快于思考,一跃而起,与其说是拉是拽、是抱是撞,不如说是狗啃泥似地狼狈姿态,压在了赵延身上。
这个瞬间,姚欢感到,自己前世在少年时,因受校园霸凌而不得不和对方打架的手力与心力,突然又附体了。
她箍住赵延粗壮的右大臂,“啊啊”地叫得比李师师还响,却是用呐喊给自己又加了一把力气,无论如何都要阻碍住赵延往前扎刀的势头。
门被咣地一声踢开。
刘锡守在门外的两个亲信冲了进来,跑在前头的一个,跨步上前,迅捷而精准地踢飞了赵延手上的匕首。
不知是因为最后一阵气焰被掐灭了,还是因为毒药进一步猛烈地攻击了心脏,赵延终于失去了战力,泥一般瘫软在案几前,抽搐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再也没有动静了。
李师师颤抖着,一双杏眼瞪着赵延看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去拉拽自己被他压住的裙子。
一旦抽离,她迅速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口。
不知怎么又想了想,醒悟过来似的,折返身来到姚欢面前,跪下来行了个大礼。
“多谢姚娘子救命!”
姚欢胸口起伏,急剧地喘着气,惊魂甫定,冲李师师摆摆手。
这他娘的,男人们搞事业,抓间谍,我们女人遭殃。
“姚娘子好身手。”
刘锡的声音响起来。
姚欢本来气就没顺,乍听这么一句,梗着脖子仰起头,对刘锡怒目而视。
“师师姑娘也是夏人探子吗?你一个男子,怎么也不出手相救!”
“离得不够近,身手也不如娘子快。”
姚欢吃了一噎,把前因后果一想,瞬时明白了什么。
“你的毒药,趁他们去叫我时,下在赵将军杯子里的?”
刘锡点头:“这庵酒店是他熟悉的,酒也是他带来的,如此下毒,他才不提防。”
姚欢固然不打算怀疑,这赵延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西夏探子,但她对于自己今日这番倒霉经历,实在无法泰然接受。
赵延最后的死状很惨,就如离了水的鱼一样,是活活窒息而死。这令她回忆起上辈子在医院的肿瘤病房,看到那些肺癌晚期的病友的死状。恐怖的画面一旦重叠,她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
另外,她也不喜欢莫名其妙地就被利用的遭遇。
老娘我是个现代人,没那么一秒入戏你们宋朝人的家国大义。
关键是,你刘少帅要抓间谍,拉上两个不明真相的路人群众,算哪门子本事!
姚欢于是恨恨道:“他不提防,还不是因为他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你们发现是西夏探子了。那既然他本来就没防着你,你就不能一刀捅了他吗?你一刀捅了他,方才师师姑娘也不会差点儿没命了。”
刘锡不由暗自嘀咕,这孀妇还挺泼辣。
怎么和一开始唯唯诺诺的模样区别那么大?
本以为开封城已经是个教脂粉味熏得无甚血性的地方,不想半路冒出个小妇人,那股子好斗的辣味,瞧着倒比街上懒洋洋的禁军士卒强。
他走到赵延面前,扯开赵延的外衣和中衣,指着里头露出的一片青灰色道:“此人,平时都贴身穿的软甲,这种软甲只有夏人打得出来,近身捅刀子,也捅不穿。这人是有名的悍夫,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本事,若不能一招制住,我和几个亲随,只怕打不过他。”
姚欢翻着白眼:“那,那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此处寻人,又怎断定,我没那么快走?”
刘锡眉眼一松,竟露了一丝儿笑意:“姚娘子,这就好比行军打仗,相机而动,见机行事。若你先头已经走了,我自会另外想办法。况且,他只要被我骗出去,我就可在杯中下毒,你来不来,无甚分别。”
姚欢无语,心道,靠,教你这么一说,搞了半天你处决探子的功劳,我也没份?
可是细一想,他说的竟也无法反驳。
将油子!
会打仗的爷们果然狠。
姚欢只觉得这刘仲武的长子,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真教人反感。
她于是又转向李师师:“这个赵将军,从前和你有仇吗?临死还得拉你垫背。”
李师师茫然,嗫嚅着:“我从未得罪过赵将军。”
她忽地脸一红:“大概,大概是因为赵将军觉得,酒是我斟的,以为我帮着刘公子下的毒。”
刘锡轻轻“嗤”了一声,干脆对着李、姚二人点明:“依我看,是赵延从前要师师姑娘委身于他而不得,所以将死之际,也要把师师姑娘拖去阴间与他做夫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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