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活在黑暗里,从来感受到的只有猜忌与恶意,身边伺候的下人不知是何人派来的,弟妹众多却都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后宫妃子假惺惺好意送来饭食,或许其中就藏着让他悄无声息死去的药物。
没有人教导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只能自己摸爬滚打,一点一点摸索着学习生存。
秦珏不懂面对女帝时胸口滚烫的情绪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此刻的隐隐失落又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哪怕此刻形容如此狼狈,他却感到身心轻松无比,仿佛过往沉积在心里的东西全都随着奔跑,一点点流出体外,整个人都变得畅快舒适。
侍从道:“既然跑完了,那我便去与陛下复命,你自去休息吧。”
秦珏微微颔首,一双黑眸在月色中漆黑明亮。
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他白皙的侧脸上,幽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朦胧的光线中,男人眉眼清润,面庞俊美出尘。
那侍从看得微微一怔,心下不禁感叹,有这般脱俗的皮相,难怪能被女帝选中。
从校场大门走出来时,秦珏微微转眼看向不远处一棵矮树,那树立在围墙外,一人多高,枝桠繁茂,夜色中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黑漆漆的轮廓。
一阵夜风拂过,树影轻摇,月色迷离。
见他脚步迟缓,侍从回头道:“怎么了?快些回去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之前误以为秦珏要成女帝内侍时,这些侍从对他恭恭敬敬,半句话也不多说,如今知晓秦珏也只是侍从,他竟突然从一个外人成了自己人,得到了其他侍从的善意。
秦珏点点头,收回视线,离开了校场。
他只是在跑圈时,感觉到一道注视的目光,想来或许是哪个看热闹的人。
而在他的身影远去之后,树后的阴影里悄然踱出一个人,赫然便是不久前才见到的女帝独孤洛。
“还算不错,比我想的要强。”低低的轻喃声随风而逝,跟在女帝身后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事实上,阿洛都做好了秦珏会跑到晕厥的准备,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下来。
带着侍女慢悠悠回到营帐,按照一贯的生物钟上床休息,睡前阿洛心中想着明日的盘算,慢慢进入了梦乡。
泽西国已经投降,按理来说可以直接班师回朝了,阿洛也打算回去,毕竟长期在外,国内事务不好处理。
大兴兵权掌握在独孤洛手中,也正是因为有兵权,大兴才成为她的一言堂。
阿洛一声令下,大军便迅速行动起来,不过人数太多队伍太大,光是整理行装便要花费好几日,阿洛也不急,如往常一般一大早就去校场练武。
秦珏很早就在帝王营帐前等待,他跑了十圈之后,一晚上睡得很好,哪怕营帐内有人打呼,呼吸间都是脚臭汗臭味,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沉眠。
显然,他的适应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就如之前那位侍从所说,女帝卯时便起,那时天还蒙蒙亮。
因着刚大战完,女帝给士兵们放了假,休整这几日不必早起练兵。灰白的天幕上还残留着几颗星子,天边的月亮也仿佛失了色,偌大的校场内只有女帝一人。
秦珏与其他几位侍女一起,站在校场边缘,看着女帝在其中挥抢练武。
她的武艺极为出众,秦珏曾见过高迁演武,高迁是泽西第一名将,十多年前在泽西与周边国家摩擦中打过好几次胜仗,名声在外。
但跟女帝比起来,秦珏记忆中还算勇武的高迁,瞬间变得黯然失色起来。
女帝的长枪如臂指使,每一枪刺出,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长枪横扫之处沙石翻飞,空气中传来一道道破空之声。
秦珏看得目不转睛,心口跳动的速度超乎往常,他的血液都好似随着那长枪舞动的频率沸腾,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鲜明的艳羡。
他何尝不想像女帝这般强悍呢?可若他一旦展露锋芒,泽西后宫那些女人们立马就会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泽西的皇太子,只能是个怯懦平庸、蠢笨无能的人。
察觉到不远处的灼灼视线,阿洛停下动作,抬眼看向场边,唤道:“过来。”
秦珏表情微怔,下意识向前一步,随即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可看着女人直直望向自己的目光,他心底又禁不住生出一点微妙的预感。
迟疑了一瞬,在女帝隐隐不耐的目光中,秦珏大步向前走到她面前。
“陛下,您叫奴?”
女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抬了抬下巴:“会用枪吗?”
秦珏身量比女帝高,明明是他俯视着她的,可每次在她面前,他都有种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错觉。
“……奴不会,陛下。”
女帝瞥他一眼,手里的长枪突然向前一挥,骤然击打在秦珏腿弯处。
秦珏昨日夜里跑了太长的路,腰腿到现在还是酸的,即便这一击力道不算重,还是叫他膝盖往前一屈,整个人扑倒跪在地上。
男人狼狈地直起腰,虽是垂着头,话语却藏着倔强:“奴不知错在何处,陛下。”
女帝冷声说道:“身为侍从,如此无力,若遇袭击,是你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你?”
秦珏沉默片刻,躬身沙哑道:“奴知错,望陛下责罚。”
女帝声音一如既往,冷漠道:“看见这柄枪了吗?握着它,在早膳之前,给我挥舞一千遍。”
朱红色的长枪伸到他眼前,银亮的枪尖好似灵蛇一般,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枪尖下挂着新制的红缨,据说每战斗一场,这红缨便要换上一枚。
秦珏薄唇紧抿,双手接住枪杆,女帝松开手的刹那,他的手便被压的往下一沉。
“难道握枪也要我教吗?”
女帝的声音钻入耳中,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冷淡,秦珏却仿佛从中听出了失望的意味。他不知为何心中一慌,忙回忆着女帝方才的动作,握住了她手持枪杆的位置。
红木的枪杆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热度,秦珏双眸一凝,双手霎时变得灼热。
那热度好似蔓延的蛛网,从指尖流淌向全身,让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鼓动起来,耳中鼓膜都能听见那一声强过一声的、擂鼓般的响声。
男人喉头滚了滚,低哑着嗓音道:“陛下息怒……奴会做好。”
第185章 第五章
大兴军队正式启程班师回朝那天,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阿洛骑在马上,跟随着大部队一点点前进。
行军的士兵大都是步兵,因此速度很慢,她的坐骑踏雪是匹脾气很烈的马,慢吞吞走了没多久便开始接连打响鼻。
阿洛轻轻一夹马腹,踏雪立刻踢踢踏踏小跑起来,原本跟在旁边行走的男人便也不得不加快脚步,坠在马后追赶起来。
此人便是已经在女帝身旁侍候了三天的泽西太子秦珏,如今他化名为玉奴,成为女帝的贴身侍从。
那日女帝让他挥抢一千下,秦珏果真做到了,代价便是之后整整两天,手臂都酸软无力。
不过当他完成这个任务后,女帝终于正眼看了他,还开口问他叫什么。
彼时秦珏正筋疲力尽,体力透支让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可沐浴在女帝的目光中,听闻着女帝的询问,他体内却骤然涌出一股力量。
所的疲惫一扫而空,仿佛他的付出得到了某种肯定,年轻的男子眉目俊美,双眼灼灼,认真回答道:“玉奴,奴原名中有玉字,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奴往后便是陛下的玉奴。”
女帝深深凝视着他,片刻后微微一笑。
她向来威严冷淡,面庞上甚少出现笑容,那一抹笑意在女子唇边绽开,好似冰雪消融、春花盛放,明媚的天光都不及那一瞬的展颜。
“很好。”她如此说。
那一刻,秦珏莫名有一种感觉,她话语中的满意,并非来自于他的谦卑顺从。
当女帝的侍从,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女帝的侍从有很多,不差秦珏这一个。
洗漱换衣这些贴身之事有侍女,秦珏这样的男侍一般都是做苦力的,比如在女帝练兵回来后卸甲牵马,其他时候跟随在女帝身侧护卫她。
即便女帝武力值是所有人中最强的,她身边也得有保护的人,以防遇见埋伏时双拳难敌四手。
秦珏是所有男侍里最弱的一个,这毋庸置疑。
即便这几日每天都有训练,清晨便按照女帝所说的那般挥抢一千下,夜里休息前还跑去校场跑个十圈,秦珏的身体素质在所有侍从里依旧垫底。
就算是伺候女帝的侍女,也因为常年随军,而拥有着强健的体魄。
望着前方纵马的女人,秦珏追着跑了小半个时辰,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起来,口中呼哧呼哧直喘气。
耳边传来其他侍从的声音,他们步伐轻松跑在一旁,嘻嘻哈哈肆无忌惮地嘲笑他,说他连女人也不如。
那日问名之事传扬出去后,这些侍从看他便十分不顺眼,认为他除了有一张好脸,便只会谗言媚上。
秦珏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那骑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的女人,她没有戴头盔,一身轻装简从,脊背挺直,身后大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翻滚如浪。
恍惚间,秦珏想起那一夜包裹住他身体的披风,那披风被他洗净,藏在自己的行囊最底下。
就像那位头也不回、渐行渐远的女人,都是他不可触及的存在。
最初认识的那名侍从凑近了秦珏,好心劝道:“你别跑了,慢慢走吧,陛下跑够了便会歇下来,到时候你再追上去也没什么。”
秦珏下颚紧绷,口中牙齿紧咬,摇头道:“不,我得保护陛下。”
侍从诧异瞥他,见他面上汗如雨下,俊美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漆黑眸子映着碧空,闪烁着坚定执着的光,口中那句“陛下何须你来保护”不知不觉咽了下去。
有这份心,倒也不错。
就如侍从所说,女帝跑了一段时间果然慢了下来,踏雪停在一处芳草鲜美的地方,垂头吃春日里新长出来的鲜嫩的青草。
女帝下了马,站在绿油油犹如绒毯的原野之上,抬头望了望当空的太阳,扬声吩咐大军停下休整。
闻讯的副将们神情诧异,一般为了加紧时间赶路,军队行进时只有夜晚才会停止,中午大都只在路上吃些干粮。
虽觉奇怪,副将却也不敢质疑,只当是女帝心情好,才下达这样的命令。
大军陆陆续续在这片原野上歇息下来,众侍从早就追上了女帝的步伐,秦珏来得最慢,赶到时吸引了一大批的视线。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这样弱小的侍从,连跟紧女帝都做不到,女帝还会留他在身旁吗?
秦珏全当没看见,自顾自走到女帝面前,跪下请罪道:“玉奴来迟,望陛下责罚。”
这样的情景这几日时常发生,旁观者眼底皆是看笑话的模样。
这玉奴做事样样不行,先是被女帝罚每日挥抢。又一日有次在校场之上,女帝与其他士兵较量,令他拿一柄大刀来,他竟拿不起,被女帝罚身上日日都得绑着沙袋行走。
而今身为侍从却追不上女帝,也不知会受到何种惩罚。
却见女帝回身,微微侧首垂眸,漫不经心道:“之前还以为你有长进,原来还是如此不堪。”
男人眼睫轻颤,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轻淡地就像一缕风,从他身上一晃而过。
秦珏陡然感到无尽的疲惫从四肢百骸漫上来,犹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此前他还不觉得疲惫,因为心中撑着一口气,可当她说出这一句话,他就像主人责骂的家犬,突然感觉一阵茫然无措。
“陛下……”他想说,奴会做好。
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她是一国女帝,万人敬仰,何必等他成长起来?她完全可以将他这个没用的奴仆舍弃,换上更有用的人。
秦珏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更加卑微地弯下脊梁,即使她已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啪——”
风声袭来,一捆绳索被扔在秦珏脚边,陷入柔软的青草里。
随之而来的,是女帝冰冷的话语声:“用此绳缚住双手,今后你便跟着踏雪跑吧。”
那一刹那,秦珏有种从冰冷的湖底破水而出的错觉。
前一刻的窒息憋闷全都烟消云散,冰凉的手脚轻颤着,渐渐恢复热度,他心底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并没有被抛弃,她依然留着他。
其他人吃饭休息的时候,秦珏用那捆绳索一头绑住自己的手腕,另一头缠在踏雪的马鞍之上。
他做得认真又细致,只是靠近踏雪时,被它狠狠喷了两下响鼻,还差点给踢一脚。
踏雪是一匹汗血宝马,神骏英勇,跟随女帝多年。它全身呈暗红色,颈部鬃毛在阳光下泛着亮泽的光,因为四只蹄子是白色的,因此取名踏雪。
除了女帝,踏雪不喜欢任何人靠它太近,就是给它喂粮和洗刷身体的下人,都时不时被它撅蹄子。
简单吃过午饭,又休息了一刻钟,大军再次行动起来。
跟随着踏雪跑反倒比上午轻松一点,那绳索带着拉力,哪怕秦珏跑不动了,踏雪也能拖着他往前奔。
跑的久了,秦珏的双腿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若是踏雪再加快一点速度,他还得努力撑住不要摔倒,看起来格外狼狈。
有人在后面嬉笑:“你们看他,像不像一条狗?”
众人哄然大笑,笑声远远刺入耳朵,秦珏恍恍惚惚间想,他哪里是像呢?
大概在女帝眼中,他本就是一条狗。
拽着手腕的绳索突然一转方向,秦珏跟着一个踉跄,好悬稳住了身子。
女帝驱马往右侧方去了,那边的原野之上,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原本青绿的草原变成了粉白的颜色,她朗声道:“你们自行前进,不必跟来。”
说着,她一声低喝“驾”,踏雪蓦然疾奔起来。
后面跟随的一队侍从望着远去的踏雪和女帝,以及那后面连滚带爬的男人,不禁面面相觑:“陛下是忘了玉奴吗?那样跑一段,怕是会死吧?”
“一个战奴出身的玩意儿,有什么好在意的,陛下恐怕也就当他是个乐子。”
这片原野很大,不过地势并不平坦,没一会儿便瞧不见女帝的影子。众人也不担忧,此处有大兴军队,想来没人想不开在这里埋伏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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