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珏诧异地抬眸,定定看向她。
事实上,他捡回它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个。这只大雁受了伤,在被他捡起时也不挣扎,它不会言语,可他却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哀伤。
女帝对他说:“万物有情,你将它养着吧,若能活下来,也是一件好事。”
秦珏愣愣道:“大雁若失去伴侣,另一只很快就会郁郁而终……”
“自然地死亡,好过被人吞吃入腹。就如名将,最好的结局便是战死沙场。”
女帝丢下这句话,便从容地转头,不再看他。她拉住缰绳,抬脚一蹬便坐上马背,居高临下道:“能自己回去?”
秦珏还未来得及回话,她又道:“若是不能,你也没必要跟着我了。”
话落,她一抽马鞭,骏马奔驰,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山丘后。
秦珏想,这或许是对他的一个考验。如果换成任何一个真正的泽西战奴,恐怕都会趁着这个机会逃脱成为奴隶的命运。
低头看看手中捧着大雁,它双翅拢在身侧,乖巧地窝在他掌心里,一声也没有叫唤。
秦珏抿抿唇,循着女帝离开的方向,迎着春风,加快步伐小跑起来。
*
大军行进速度不快,毕竟人数太多,想快也快不起来。秦珏没多久就追上了大部队,理所当然又遭到了一番嘲笑。
不过见到他捧着一只受伤的大雁回来,听闻那大雁还是女帝猎到的,嘲笑的声音顿时少了许多。
女帝身边的人都能看出来,女帝对玉奴不一般。
女帝虽然不责罚下人,但也很少对下人那般用心,以往身边也有伺候不好的人,都在第一次犯错后就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到其他地方,何曾出现过玉奴这样的例子?
哪怕女帝经常罚他,但她对玉奴的容忍度也超乎想象。
难道真是因为他那张脸?
不得不说,玉奴的确有张好脸,比女帝身边伺候的侍女还好看。
他还十足听话,在女帝面前卑躬屈膝,在其他人看来简直就是没骨气的小白脸。
虽然其他侍从在女帝面前同样卑躬屈膝,但他们可不会承认,只会攻击这个一来就靠着脸和讨巧卖乖成为女帝贴身侍从的家伙。
然而接下来一段时间,众人却惊讶地发现,玉奴总算不再时不时就往女帝身边凑,热衷于表现自己了。
他变得安分许多,每日依旧练枪跑步,跟随在女帝身旁随侍,其他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自己待在一旁,养自己的大雁。
那只大雁伤好得很快,还不认生,养了大概十天,就能够扑扇着翅膀低空飞行。
这期间大兴大军抵达大兴边境一座城,大部分士兵在此处停下来,驻扎于此。女帝率领一队千余人和身边的侍从,赶往大兴国都。
一路上途径的城市众多,每到一座城,便有无数大兴百姓出门来夹道相迎。
秦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他记得自己少年时曾偷偷出宫,在市井间走了一天,他见到的每一个百姓的脸上,都带着愁苦的神色,而那还是在泽西皇城。
他上前去问,问他们的苦楚,问他们的渴求,问他们对皇室的看法。
百姓们是怎么回答的呢?他们咒骂帝王昏庸无道,咒骂权贵贪赃枉法,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安稳的生活,是能够活下去。
可惜这世道,连活着都艰难。
女帝所过的城池与他印象中的截然不同,那些百姓并不富裕,然而就算衣衫褴褛,他们脸上也都带着笑容。
只因女帝所经之处,便会将泽西国赔偿的那些物品分发下去。
当时女帝要求泽西赔了大量粮草,秦珏起初没想通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样的作用。
以战养战,这也是大兴能够支持多年征战,且变得越来越强盛的原因。
这边秦珏正在深思女帝的治国之策,另一头,阿洛也在为大兴未来的发展考虑,她还没忘记,自己不仅是一名将军,还是一位帝王。
独孤洛是一位枭雄,但她其实并不善于治国。
她十五岁开始征战,十八岁上位成为女帝,之后也是待在战场上更多一点。她在战场上如鱼得水,在朝堂中便好似龙困浅滩。
成为女帝五年,她光是在外打仗就有三年,在打仗的路上有一年,剩下一年才在国都当她的皇帝。
这几年来,大兴能变得这样强盛,完全是因为她打得都是胜仗,能够通过掳掠其他国家来壮大自身。
阿洛却能看出来,这不是长久之计。
战争到底劳民伤财,况且大兴士兵常年生活在战争中,也不利于身心健康,容易造成心力俱疲的问题。
不管做什么事,都需要劳逸结合,大兴的发展也是如此。
她是独孤洛,也是阿洛。独孤洛善战,阿洛则擅治国。
战还是要战的,独孤洛满心都是称霸天下,阿洛继承了她的一切,心底当然也有这样的宏图大志。
只是她比原来的独孤洛更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未来几年,她准备先让大兴修养生息一段时间,发展农业商业,顺便培养一批得力的下属,等到国富民强,人才济济之时,便是一统天下的最佳时机。
这天下,终究会姓独孤。
兵马一路顺畅抵达大兴国度荣城,作为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荣城富饶而热闹,街头往来行人衣着也更整洁干净,处处透着强盛的气息。
秦珏跟随在帝王驾辇之侧,看着街边的百姓,再一次感受到泽西与大兴的差距。
或者说,他与女帝的差距。
哪怕他原本是一国皇太子,未来或许也能成为一国之主。他与女帝之间的差距,依然犹如不可跨越的天堑。
第188章 第八章
帝王御辇在宫门前停下来,宫门口跪着无数臣子与皇室宗亲,全都额头贴着地面,以示对帝王的忠诚敬畏。
在泽西国,秦珏听闻不少次有人笑话大兴牝鸡司晨,说什么女子为帝,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还说别看女帝在外骁勇善战,其实那大兴国内的老臣们,全都十分反对她。不然为何女帝常年征战,很少回国都呢?
直至今日,望着那些人恭敬的模样,所有谣言不攻自破。
秦珏自然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说,因为他们怕她,却又无法战胜她,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借由贬低她来抬高自己。
除了能证明她的强大,以及他们自身的无能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用处。
御辇车帘被侍女掀开,女帝从中走出,她今日换了一身衣裳,往日皆是轻装软甲,今日穿的却是一袭玄色锦袍。
漆黑的布料在阳光下闪着光,上面用银线绣着张牙舞爪的盘龙,威仪十足。
以往她看起来更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利刃,此刻的她就像是藏起了锋芒的神兵,深沉中隐藏着危险。
秦珏在后面望着她,这样的女帝,仿佛距离他越来越远。
不过想想,也是他自找的,不是吗?
为了摆脱一到她面前便失态的失控感,秦珏后来很少再凑到女帝身旁,他不再热衷于表现自己,女帝旁边也有无数伺候的侍从,顿时便泯然众人矣。
他果然不再因为她而心潮起伏,一如他所愿那般,变成从前平静的模样。
可为什么,他心中却浮现挥之不去的失落?
女帝回宫,自然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前她在外征战时,宫内事物都交给康宁公主与丞相管理,这两人合作倒也不错,只是近来似乎出了点差错。
康宁公主名叫独孤霞,比独孤洛小三岁,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
因为生在帝王之家,又没有兄弟,所以从小她与独孤洛都接受了帝王之术的教导。康宁不像独孤洛,她不擅长武学,倒是在智谋方面有过人之处。
两姐妹一刚一柔,一文一武,堪称绝配。
以前独孤洛离开皇宫,从来不需要担心后勤事宜,妹妹康宁与丞相徐遇舟都会给她处理得井井有条。
现在不行了,康宁被穿了。
这也是阿洛打算回来的原因之一,要是康宁还在,她一直待在外面也没事,偏偏现在的康宁是个咸鱼。
此咸鱼不是真的咸鱼,而是一名现代穿越而来的、毫无上进心只想混吃等死的社畜女主。
阿洛倒不是看不上她,她看过书,知道女主不是主动穿越,而是康宁旧疾复发死后才穿来的。女主在现代是个社畜,每天拼命上班养活自己,一朝穿越成一国公主,只想咸鱼过上养老生活。
后来得知国家需要自己支撑,女主也努力站起来,学习治国之法,撑起了一片天。
但是现在独孤洛没死,也就不需要女主支楞起来了。她想咸鱼就咸鱼吧,总归用的是她妹妹的身体。
康宁从小身体就差,先天不足,太医早就说过康宁活不过三十。
阿洛记得女主来了之后她的体质就慢慢好了起来,剧情里是活到了五十多岁的,希望这次不必她劳心劳力,她能活的更久一点。
众人都跪着,康宁公主却不需要跪。
她站在所有人最前面,阿洛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走过去,在少女紧张又故作镇定的目光中,淡淡叫了一声:“妹妹。”
女帝踏出御辇的那一刹那,康宁的心就提了起来。她不是真正的康宁,也没有她的记忆,对外说法是大病一场将从前都给忘记了。
皇宫内的人都信了这话,康宁穿过来也有十几天,慢慢摸清楚一些事情。
她知道自己有位战神姐姐,还是当朝女帝,是个超级无敌强悍的人物。这样的女人放在后世,绝对就是千古一帝。
光是听周围人对女帝的推崇,康宁就对这位姐姐崇拜向往极了。
紧接着便听说女帝要回宫,康宁期待中也忍不住紧张起来,怕女帝发现她不是自己的妹妹。
女帝出现的那一刻,她就被她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不是因为她的外表,而是那出众的、令人见之难忘的气质。
那双漆黑的眼眸好似洞穿一切,清冷而锐利,叫人见之忘俗。
光是看着她,就忍不住生出拜倒在她脚下的冲动,那样强大、冷漠又威严的气场,要不是强撑着,骨子里就是个普通小市民的康宁差点直接跪了。
听见那一声妹妹,康宁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现在可是女帝的妹妹啊!
“姐姐!”康宁小心翼翼唤道。
阿洛凝视着她,面前的小姑娘很瘦弱,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是灵动有神,正灼灼地望着她。
“此前收到传信,说你旧疾复发,如今可还好?”
“很好,都好了!姐姐不用担心!”康宁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那叫一个心服口服,想她现代都二十六岁了,本来还觉得自己对一个二十二的妹子叫不出口,没想到真的见到女帝,她恨不得直接拜倒在她的大长腿下。
见她情况还不错,适应也良好,阿洛微微一笑:“那便好,如今这世上,我只你一个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此处烈日当头,你身体不好,我们进宫去。”
现代的康宁是个孤儿,死前无牵无挂,像这样的话语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顿时鼻子一酸,心头最后那点顾虑也放下了。
女帝只是看起来冷漠,她能感受到她无言的关怀。
阿洛命大臣们起身,再带着康宁一起坐上御辇,往皇宫内而去。她许久未归,有许多政务要交接,便直接吩咐去御书房。
御辇在御书房停下,留下一些掌管重要事物的臣子,其他全都令其各回原职。
之前带来的一队兵马,被安排着守在皇城周围,女帝身边的侍从却要跟着一起进宫,随侍在侧。
秦珏站在御书房门口,他不被允许进入这个地方,只能站在门外当一个守卫。
里面时不时传来隐约的话语声,听不分明。他挺腰站得笔直,望着前方的院落,只觉阳光炽烈,照得他眼前发白。
旁边站着的侍从瞧了他一眼,还是最开始认识那个,叫赵兴。赵兴待秦珏还不错,至少与其他人比起来。
赵兴小声说:“玉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咱们是奴婢,奴婢该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你不要想太多。”
秦珏转头看他,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没有想太多。”
赵兴打量着他,随即摇摇头,叹道:“我都是过来人了,我还不懂吗?”
秦珏转回头去,不理他。
赵兴大概是无聊了,絮絮叨叨说:“你养的那只大雁怎么不见了?你把它带进宫来了吗?”
秦珏:“没有,我让它飞走了。”
没有鸟儿不想回到天空,伤好了,它也该走了。
赵兴:“玉奴,要当陛下的侍卫,是要定期考核的,若是敌不过他人就会被裁下来,到时候你要再到陛下身边伺候,就得去净身了。”
秦珏面色不变,沉声道:“我知道。”
这事他早听日说过,其他侍从嘲笑他的时候,就经常笑他进了宫只能做阉人。
行军这段时间,秦珏一直没有疏于练武,每次大军夜间休息,他也会躲在一旁坚持训练许久,因此还被一位将领赏识,教给他不少东西。
如今他的武艺已经有了起色,只要坚持下去,下个月考核应该不会太差。
时间一晃而过,女帝再从御书房走出来时,日头都偏西了。
她似乎这才注意到站在门边的侍从们,对这些人道:“今晚不必侍候了,你们都回去好好歇息吧。”
侍从倒也不是日夜兼修地守卫女帝,他们都是有轮次的排班,本来今天轮到秦珏他们守一天,可现在女帝让休息,他们就算再想守也不允许。
事实上,除了秦珏一个人闷闷不乐,其他人都挺开心的。
秦珏休息的地方在皇宫外,因为他们是未净身的人,不得住在皇宫中,所以住在距离皇宫很近的一个巷子里。
踏着夕阳走出宫门,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抬头望向被夕阳余晖染红了半边的天空。
原以为进入那座厚重古老的皇城宫殿,会有和泽西国一样的窒闷感,毕竟在他对记忆里,皇宫便意味着纷争与黑暗。
可当他走出宫门时,心底产生的却是难以忽视的留恋。
他厌恶的到底是皇宫,还是皇宫里的人?而今让他心生留恋的……又是什么?
秦珏在住处休息了一天,这一天,是彻底的见不到女帝的一天。不同于之前在路上,他就算不往女帝身边去,也能一直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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