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君对了对手指,很是无辜,“是世子爷特地吩咐的,他叫奴婢们都别打扰姑娘,让您好好歇息。”
云黛一怔,她也知道谢伯缙的脾性,默了默,她叹了口气,“算了,你伺候我起身吧。”
纱君脆生生欸了声,上前扶着云黛,安慰道,“姑娘您也别担心,世子爷那么厉害,一定很快就打胜战回来了。”
云黛轻轻点了点头,“嗯,一定会的。”
他答应她会平安归来的。
她相信他。
***
等待的时日格外的漫长,云黛谨记着谢伯缙的话,安安心心待在府里,哪里都没去。
大抵是谢伯缙特地吩咐过,府中一干奴仆都将她当做女主人看待,极其恭敬顺从。闲暇时她就打理着这座府邸,翻看谭信送来的账册,处理府中大大小小的庶务。
几日功夫她就大概了解谢伯缙的私人家底,比她想象中的丰厚许多——要不是账册上明明白白写着每笔进账,她真怀疑他是个大贪官。
偶尔静下心来,她忍不住去想,若是朝廷那边真要严惩,他们能不能散尽家财买一条命呢?大不了不做官,贬为庶人也没关系,大哥哥那么聪明,经商也是一把好手,再不济她还能做绣活、卖字画、给书铺抄书、上山采药材……总是有活路的。
只要能跟他在一起,过得再苦再累,她都甘愿。
眨眼又过了十日,到了二月底,本该是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的时节,北庭却不比别处,依旧寒风刺骨,唯一预示春日气息的变化,大概是不再落雪了。
这日,云黛正在药炉面前熬制着一种新的麻沸散配方,忽而听到府外一片喧闹欢呼声。
她还当是谁家今日娶亲,就见原本去取茶水的纱君急匆匆穿过垂花门跑了过来,她满脸喜色地喊道,“姑娘,姑娘!大军回来了!”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药碗磕到桌边,药水险些洒了出来。
“你说什么,大军回来了?”
“是啊,刚进城呢!咱们打赢了,听说世子爷不但重挫突厥军,还把他们的将领给活抓了,实在神勇极了!”纱君说得眉飞色舞。
云黛也激动不已,手擦着腰间的围裙,来回踱了两步,既想出门去,又惦记着炉子上熬的药材。
纱君一眼看出她的为难,忙道,“姑娘您别急,大军刚回来,世子爷肯定要先去都护府复命,没准得参加完庆功宴才回府。您这边先忙,晚些奴婢再伺候您梳妆也不迟。”
顿了顿,她又狡黠眨了下眼,“其实姑娘就算不梳妆,也是极美的。”
云黛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却也平静下来,再看外头天色尚且明亮,也觉着不用太着急,遂安下心来继续守着药炉。
落日余晖洒在铜青色屋檐上,脊兽的剪影在光影变化里逐渐深邃。
等手头的活计暂且忙完,云黛边揉着脖颈,边慢悠悠的往自个儿的院落走去。
她心想着回去歇息一会儿再梳洗,然而才走到院门口,迎面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来。
余霞成绮,晖光荡漾,威仪深重的男人身着厚重的银色甲胄,行走间铮铮作响。
云黛脚步停住,静静盯着那道款步走来的身影。
周遭变得阒静无声,唯有长久的对视。
良久,男人清俊的眉眼舒展,抬手揉了揉她的发,“下巴瞧着圆润了些,看来妹妹有好好听话,多加餐饭,甚好。”
瞧见他风尘仆仆的脸庞以及甲胄上积着的血渍污垢,云黛鼻子一酸,缓了又缓,才勉力勾起唇角,学着他的口吻,“哥哥也有好好听话,平安回来,我也觉着甚好。”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一笑。
谢伯缙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狭长的眸底冰雪消融,化作千万重温柔,“走吧,回屋去。”
第101章 原来你还活着!
料峭春风刮过, 院外一株光秃秃的枝桠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儿。
浴桶里雾气氤氲,隔着一扇锦绣云海画屏,云黛看着染血的里衣和绷带, 眼圈不禁红了又红,强忍着情绪,命人拿了伤药来。
等谢伯缙沐浴出来, 就见小姑娘捧着药膏堵在跟前,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的胸前, 视线仿佛穿透单薄的牙色里衣。
“大哥哥, 我替你上药。”
短暂沉默后, 谢伯缙没有拒绝。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没有拒绝——
看着边上药边止不住掉金豆子的云黛, 谢伯缙揩去她的泪, 哄孩子般宽慰道,“小伤而已, 并无大碍,何必哭成这样。”
云黛小心翼翼的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涂药, 娇柔的嗓音透着哭腔,“伤口都要溃烂了, 哪里是小伤了?是不是很疼, 我若是手重了,你记得跟我说。”
“不疼。”
“怎么会不疼?我看着都疼, 这样深的一道箭伤,还好这会子天冷, 若是夏日里都要发脓发臭了……”
“战场上受伤是家常便饭。”谢伯缙望着她温婉娇柔的侧脸,嗓音温和,“总归是不负妹妹叮嘱,平安归来了。”
云黛吸了吸鼻子, 没出声,低头替他包扎伤口。
肩上在左肩处,缠绷带时,她将他身上其他的伤口也都看得清楚,新伤叠旧伤,化作深浅不一的疤痕。
纤细的手指轻抚过那些伤疤,她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宽厚的背,有泪水濡湿的淡淡凉意。
感受到背后之人的细细啜泣,谢伯缙侧过头,语气无奈,“怎么又哭了。”
“就是忍不住。”她瓮声瓮气道,“大哥哥,我不想你打仗,不想你当将军了……”
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完全可像谢仲宣和谢叔南那样,过着平安无忧、养尊处优的日子,哪须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伤痕累累。
“妹妹又说傻话了。”谢伯缙将人拉到身旁,耐心与她道,“若有战事,总是要有人往前冲的。若人人都贪生怕死,顾惜性命,国将不国,百姓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云黛自然知道这些道理,可此时此刻看着他的伤,心口就止不住酸涩。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谢伯缙眸光愈发柔和,将人拢在怀中,亲了亲她的发,“我反倒庆幸我是个将军,若我是一介书生,拿不起剑握不住枪,岂不是眼睁睁见着你嫁去突厥,连抢人都做不到?”
云黛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黑羽般的眼睫垂下,轻轻嗯了声。
“现下打了胜战归来,是喜事,你该高兴,别再掉眼泪了。”
男人的吻渐渐由发丝往下,细细密密的落在她耳边,他低哑的嗓音透着压抑的情绪,“妹妹若真的心疼我,不若做做好事……”
温热的气息让云黛下意识躲了躲,抬头对上那双漆黑锐利的眸子时,她愣了愣。
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小脸不禁由白转红,“不…不行!”
“为何不行?”
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她细嫩的腮,他的唇流连在她秾丽的眉眼间,“看来妹妹方才的心疼,都是假的。”
“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你还受着伤,要好好休养,不能剧烈动作……”她越说脸颊越烫,脑子也控制不住冒出些剧烈的羞耻画面来,仓皇的就要逃跑,却被男人勾住腰拉了回来。
她还想挣脱,就听谢伯缙闷哼一声,登时吓得她一动不敢动了,满脸紧张的扭头问,“我碰到你伤口了么?”
他沉沉嗯了声。
在她自责懊悔时,他攫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住她的唇。
这个深吻很长很长,仿佛将这段时日的思念挂怀都融于其中。
良久,他才松开她。
云黛靠在他怀中,如搁浅的鱼般快要喘不过气来。
“傻妹妹,都亲过这些回,怎么还不知道换气吐息。”
手掌扶住她软的不像话的腰,他将人搂抱在身前坐着,望着她略微迷离的乌眸,喉结轻滚,“我很想你,白日想,夜里更想……”
灼热直白的情话叫云黛身子止不住轻颤,经历过情欲,再面对这份刻意的撩拨,总是有些与先前不同的反应。
“大哥哥。”她无措的唤着他,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贝齿在唇瓣咬出一道浅浅的印子,“我不会。”
“不怕,我教你。”他眸色深暗,提起她的腰。
他是位很好的老师,当初教她骑马时,就很是耐心。现下教她这事,他也极力克制着,耐心十足的教着她哄着她,谆谆善诱,像是位宽厚友善的兄长,又像一点点放下钩子引着猎物跳进陷阱的猎手。
他眯起狭长的黑眸,望着那酡红娇颜,娇媚如含苞欲放的芍药花,满足的长长喟叹一声,“妹妹做得很好。”
不一会儿云黛就累了,泪汪汪的不想再动。
“怎么就这样娇气。”他撩开她额上濡湿的发,“我身上还有伤,妹妹忍心让我受累?”
“你…可恶!”
云黛水眸泛着盈盈泪光,两只手撑着他的胸膛控诉着,“我说了不要的,是你偏要的……那我现在不要了!”
说着她就要起来。
见她耍小孩子脾气,谢伯缙失笑,旋即按着她的腰往下坐,咬牙哄道,“是我不好,叫妹妹受累了。”
也不等她反应,他托着她,将她余下的话都颠成破碎的音节。
眼见暮色四合,月上柳梢头,屋门还紧闭着,纱君不禁挠头,上个药怎么上的这样久,还要不要用晚膳了?
直至夜深半夜,屋内才叫送膳和热水。
云黛累得很,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半碗汤,便被抱去沐浴洗漱。
若不是她亲眼见到他的伤口,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装出来的,不然都受了伤,怎么还有精力折腾她。
万籁俱寂时云黛依偎在他怀中,闭着眼睛懒声道,“大哥哥打了胜仗凯旋,今晚不是该有庆功宴的么?”
“嗯,有的。”
“那哥哥怎么不去?”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啊?”云黛疑惑,这有什么真的假的。
“假的是,我得罪了隋公,无颜与他同席饮宴,也免得败坏他的兴致。”
线条分明的下颌抵着她的额,谢伯缙磁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真话是,我想早些回来见你。”
黑暗中,云黛脸颊染上淡淡菡萏色,身子往他怀中钻了钻,静了片刻,她又问起战场上的情况。
谢伯缙言简意赅,“突厥军暂时退出乌孙,但凭着我对突厥汗王的了解,他定不肯这般善罢甘休。”
云黛惊愕,“那怎么办?”
“继续打。反攻回去,打到他们心服口服,彻底认输为止。”
说到这,他饶有兴味道,“此次活捉了他们一员大将,是阿克烈亲自新提拔的奴隶将军,戴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先前军中传言纷纷,说他不是容貌奇丑,就是男生女相阴柔妩媚,这回将他面具一摘,却是个杂胡。”
云黛对这什么突厥将军并不感兴趣,她更想知道这战火何时才能平息。
谢伯缙宽慰她,“最晚立夏之前,若能从这些俘虏嘴里获取些有用的讯息,还能更快。”
云黛默默在心里算了算,现下二月底,立夏……的确也不远了。
大军归来,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翌日一早,谢伯缙照例往都护府去。
云黛醒后惦记着他的伤口,去厨房熬了补血益气的汤,亲自给他送了过去。
她原想着到门口,托兵差送进去的,赶巧在都护府门口遇上许灵甫,一见到她,无比热情的主动给她带路,还苦口婆心教导她,“这亲自熬的汤呢,就该亲手收到谢大哥面前,这才更体现你的心意。若是假手于他人,这份心意就显得大打折扣了。我从前就常跟我妹说,对男人嘛,有三分爱,就得装出十分的来,出了三分力,也要表现出十分来……咳,当然了,你和谢大哥情投意合,真心换真心,不必学这些糊弄人的招数。”
云黛跟在他身后,心说这就是寻常亲兄妹之间的日常交流么?谢家三位兄长从小到大可从不会与她说这个。
面上是一副受用的表情,轻轻颔首,“是,许五哥说得极是。”
说话间,俩人已然走到松柏森森的衙前。
左右守卫见到来人,上前阻拦。
许灵甫指着云黛解释,“这是谢将军的妹妹,来给谢将军送吃食的,你们快进去通报一声。”
都护府的守卫都认识许灵甫,再看那姿容绝色的妙龄女子,愈发不敢怠慢,“将军正在提审战俘,还请两位稍等,属下这就去通禀。”
既是在忙,云黛很是配合的退到一旁,客气道,“有劳了。”
守卫忙转身进屋,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将军请两位进去。”
许灵甫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沈家妹妹你去吧。”
云黛与他道谢,提着食盒拾级而上。
行至廊下,就见门内走出三人,一左一右两位兵将押着个戴着枷锁血污斑斑的高大男人。
这就是突厥的战俘?
擦肩而过时,云黛好奇地投去一眼。
视线触及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容,她的神色陡然一僵,手中的食盒险些滑落。
“等等——”她颤着嗓音唤了句。
弯腰将食盒放在地上,她快步走到那战俘跟前。
负责押送的两位兵将皱眉道,“姑娘,您这是?”
云黛充耳不闻,只一错不错的盯着那战俘的面容细细看了一遍。
少倾,她似是想起什么,一把伸手抓住那战俘的左掌。
当看到左掌虎口处那道月牙似的疤痕,晶莹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周围之人见到她陡然落泪的模样,皆大惊失色,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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