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稍稍直起腰,连忙让人请他们来后院喝汤,暖暖身子。
一炷香后,晋国公和世子踏着雪赶了过来。
“今年雪多,你们出去一趟,外头可冷吧?”乔氏体贴的给晋国公脱下氅衣,又柔声问着,“沈家情况如何,那沈家小姑娘可还好?”
“家里遭了那样大的变故,情况能好到哪去。”晋国公边拿起热帕子擦脸,边叹道,“那孩子才九岁,比咱们家三郎还要小两岁。模样挺清秀,就是个头小小的,好像有不足之症。临出门前我私下问过他家仆人,才知这孩子原是早产儿。沈夫人怀她时,不知怎么跌了一跤,这孩子只在娘胎里待了八个月便出来了,是以自幼体弱,这几年悉心调养着倒病得少了些。只是前段时间听到父兄的死讯,又大病了一场,整个人瘦成小猫崽似的。”
乔氏为人母后,最是听不得孩子受罪,听到这番描述,连连唏嘘,“竟这般可怜,早知道她是个体弱的,我就让你多带些补品过去了。”
“补品什么的先放放,现下有件事,要比补品急得多。”晋国公往榻上坐下,开始与乔氏说起沈家族叔的无耻。
谢伯缙斜坐在对面的黄花梨蕉纹圈椅上,手中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慢慢地喝着,未置一词。
乔氏这边认真听完,也愤慨不已,末了,摇头叹道,“世态炎凉,人一遭了难,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女儿家来到世上本就比男儿遭更多苦难掣肘,现在那沈家姑娘又遇到这事,夫君,咱可不能不管……”
晋国公何曾不是这般想的,只是还没想到妥善法子。他心里揣着事,羊汤也喝不下去,索性将碗搁在桌边。
谢伯缙这边不紧不慢的喝完一碗汤,见到父母沉思的模样,拿起块帕子擦了擦嘴。稍顷,他看向乔氏,语调漫不经心,“母亲,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女儿?”
此话一出,空气中仿佛静了静。
乔氏错愕,“阿缙,你的意思是……”
谢伯缙端起杯香茶漱口,淡淡道,“添副碗筷的事,我们谢家养个小姑娘还是养得起的。”
何况她瞧着娇娇小小的,吃也吃不了多少。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如醍醐灌顶,晋国公夫妇顿时豁然开朗。
“对啊,可以将她带回国公府养着嘛!”晋国公浓眉舒展,拍着额头,“怪我怪我,只想着在沈氏族里给她寻户好人家,一根筋没转过来。也对,将她托付给旁人,哪有在自己眼皮子下心安。阿缙,你这法子好!”
乔氏这边也动了心。
她一直都想要个女儿,无奈天不遂人愿,接连三胎都是儿子。十一年前生三郎时又伤了身子,大夫说日后不好再生养,算是彻底断了她得个女儿的念想。
“那孩子的父亲于我们谢家有恩,说来也是两家的缘分。若她愿意入府,我是很乐意将她当女儿教养的。我亲自教着,不说将她培养成什么才华横溢的大才女,养成个知书达礼的闺秀应当没问题。日后她及笄了,有咱国公府给她抬名头,那孩子许个好人家,也算报答沈校尉对你的恩情。”
乔氏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转脸就催起晋国公,“夫君,明日一早你再去趟沈府……不,我与你一道去,咱们一起将孩子接回来。”
晋国公刚想说“好”,就听长子道,“明日我与父亲一道去,母亲您留在府中忙罢。”
乔氏不解。
谢伯缙道,“若沈家妹妹真的入府,您得安排她的住所、随身伺候的奴仆,还有些其他琐事,有得要忙了。”
何况他有预感,他们去接云黛回府,那沈富安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那种人的丑态,还是不要污了母亲的眼睛。
乔氏听到长子的话,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道,“那行,你与你父亲去吧,我在府中等你们回来。”
说到这,她又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阿缙,那沈家姑娘性格如何?”
毕竟是要养在身边的,她私心还是想要个气场合、好相与的。
谢伯缙垂了垂眼,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莫名想起按住那毛茸茸小脑袋的触感。
细软泛黄的头发,含泪的倔强眸子,还有可怜巴巴说“我可以养活自己”的软糯哭腔。
他淡声道,“挺乖的。”
像只兔子。
看起来可怜巴巴,很好欺负,但是急了也会咬人的那种。
*
这场雪落了一整晚,云黛也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清晨听到院子里沈富安张罗搬箱笼的声音,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躲进了后院灵堂里。
将装满全部家当的小包袱小心翼翼的塞进香案的白色桌布下后,云黛跪在浅黄色的蒲团上,抬起小脑袋。
冰冷的松木牌位在缭绕轻烟中静默不语,云黛盯着上头描金漆的文字,鼻尖控制不住的发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爹爹,娘亲,哥哥,我好想你们……”
她无声哽噎着,想起半年前,还没跟突厥打仗那会儿,父亲下值回来会给她带顺喜楼的桂花糕,哥哥会带她去城西墙根下摘桑果,俩人吃得舌头和嘴巴都染紫了,互相笑对方是紫舌头妖怪。
临出征时,哥哥笑着对她说,妹妹你乖乖等我和爹爹回来,等哥哥立了功,当了大将军,天天给你买桂花糕吃!
爹爹也答应她,今年回家过年,拿赏银给她多裁几套漂亮的新衣裳,还要给她打个纯金雕花的璎珞项圈。
言犹在耳,父兄的音容笑貌,渐渐成了两具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尸体。
泪水宛若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云黛瘦小的身躯伏在蒲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什么就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呢?倒不如把她一起带走,在地下一家团圆,也好过她孑然独身,无依无靠。
她这边悲伤难抑,门口忽然响起奶娘的拍门声,“姑娘,您快出来,前头出事了!”
云黛心口一跳,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起身去开门。
迎面是奶娘焦灼又带着几分喜色的脸,云黛满脸困惑,“奶娘,怎么了?”
“姑娘,国公爷和世子来了,他们不准你那族叔带你走,你族叔不乐意,在前头胡搅蛮缠,瞎了心的想讹钱呢。您快去前头看看吧!”
云黛回过神来,提起裙摆就往前头跑。
寒风料峭,她跑得越急,风刮在脸上越疼。等她赶到前头时,两边脸颊都变得红通通的,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跑得太急了。
不过还没等她跨过正厅门口,眼角余光晃过一道白光——
只见那身着墨青色箭袖袄袍的世子爷拔出匕首,直直的朝沈富安的脑袋甩了过去。
众人大惊,云黛的心也“咻”得提到嗓子眼,呆愣在原地。
这……这是要杀人?!
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飞过上空,随后贴着沈富安的头皮飞过,最后“叮”得一声,深深扎入身后的那根高大的圆柱。
一时间,屋内静可闻针。
沈富安双腿哆嗦,目光呆滞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抓出一把被削掉的头发。下一刻,他像是被抽掉骨头似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惨白的脸上肥肉抽搐着,再不见讹钱的无赖之色。
“阿缙,你失礼了。”晋国公嘴上斥责着长子,眼中却并无怒色。
谢伯缙朝自家父亲拱了拱手,“是儿子鲁莽了。”
说罢,他迈步朝着沈富安走去。
沈富安吓得直往后缩,双目写满恐惧的盯着这年岁不大出手却狠厉的少年。
谢伯缙低下头,冷淡的黑眸扫过地上那缩成一团的男人,再看他袍摆处可疑的濡湿痕迹,眼尾嘲意更深。
还好没让母亲跟来,不然瞧见这脏东西怕是要几日吃不下饭。
他抬手拔下柱子上的匕首,嗓音清冷,“贪得无厌,必招祸患。你若还想活着走出肃州,现在就收拾东西滚。”
“是是是,世子爷饶命,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若说先前沈富安还想撒泼打滚讨些好处,如今飞了这么一刀,他再不敢有半点想法。国公爷有何手段他不清楚,但这位世子爷看他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一样,实在叫人胆颤心惊。
“回秦州后,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外头乱说。”谢伯缙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匕首,斜觑道,“仔细你的舌头。”
沈富安跪在地上连磕着头,“是、是……小的绝不敢乱说。”
见沈富安落水狗般膝行着往门口去,谢伯缙慵懒抬眼,当看到不知何时来到的云黛时,目光顿了一顿。
那个鹌鹑似的小身板直愣愣的杵在门边,那双瞳仁尤其乌黑的眼眸一错不错的盯着他手中的匕首,像是吓傻了般。
谢伯缙皱了下眉。
低头将匕首收回花纹精致的刀鞘,他朝她走去。
见他靠近,云黛连忙醒过神,怯怯的往后退了一步。
谢伯缙眉头皱得更深,本来不想说话,但看她吓得这副模样,又记起她是个多病体弱的,怕吓破她的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我的刀只对恶人,不欺负好人。”
见她睁着眼睛没出声,他也不再解释,只道,“外头风大,进屋说话。”
这回云黛点了点头,乖乖走进厅内。
沈富安趁着众人注意力分散,赶紧跑出屋子。
雪地路滑,他脚步踉踉跄跄,还栽了两个跟头,背影滑稽又狼狈。
云黛见状,心里也明了,这个包藏祸心的坏族叔被国公爷和世子爷赶跑了,她不用去秦州了!
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她缓步上前,脚步是这段时日少有的轻快。
“云黛多谢国公爷,多谢世子爷。”她深深一拜,态度无比恭敬。
“都与你说了不用多礼。你父亲于我有恩,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替他看顾好你。”晋国公抬手,示意她坐下说话,语气温和,“世侄女,你可有想过日后如何生活?”
这可就问倒云黛了。
从前家里有父兄顶着,她吃喝不愁,无忧无虑的过一天算一天。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兄会逝去,当真是天都塌了。
眼下她只知道看好家里的银钱,至于其余的事……她没想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
晋国公将云黛的茫然尽收眼底,斟酌片刻,他道,“你还是个孩子,年纪小,尚撑不起门户。昨日我回去与我夫人商量了一番,我们有意收你为养女,带你回国公府抚养,你可愿意跟我们回去?”
云黛怔住,去国公府?
在她有限的认知下,国公府就像话本里的天庭一样,画栋雕檐,金碧辉煌,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是她们这种人仰望的存在。
人对未知的事,总是带着恐惧的。云黛心头惶恐,若是被收为养女,那她以后要叫国公爷父亲,叫国公夫人母亲?可她并不想这般称呼旁人,她的娘亲和父亲,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
她这边犹疑不决,身后的奶娘却是喜出望外,面上难掩激动。国公府要收姑娘为养女,那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
见姑娘半晌不出声,奶娘忍不住扯了下云黛的衣裳,拼命朝她使眼色。
云黛看了看奶娘,再看向一脸宽和的国公爷,以及并无多少表情的世子……
蓦得,她想起昨日世子说的话——“有钱的小孤女,就像狼群里的羊娃子,觊觎的人只多不少。”
是了,今日赶走了个族叔,谁能保证以后不会有其他恶人上门呢?
虽不知进了晋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但起码国公爷不会贪图自家的财产,也不会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好处。他是真心想帮她的。
晋国公见她迟迟不言语,以为她是不愿又不好拒绝,虽觉得可惜,但还是选择尊重这孩子的意愿,“若是你不愿的话,那我再想想其他法子……”
“国公爷。”
云黛站起身来,抻了抻素白的衣摆,稳稳朝晋国公一拜,嗓音稚嫩又清晰,“多谢您收留我,我愿意跟您回去。”
晋国公眼睛一亮,旋即眉开眼笑,“好好好,你愿意就好。”
第4章
两日后,云黛坐上了前往晋国公府的马车。
原本点头答应的那一日,晋国公就想带云黛入府的,但云黛以家中尚有庶务未尽,往后推了两日。
这两日她除了收拾箱笼,又拿出钱财和身契遣散了府中的仆人。
沈家奴仆不算多,但都是沈忠林精心挑选,在沈家为奴多年,忠心耿耿的。见主家遭了这般劫难,姑娘还这般细心的厚待他们,内心感激不尽,接过银钱,给姑娘磕了个头,好聚好散了。
唯有周管家和奶娘陈氏不肯离去。
周管家道,“姑娘日后虽在晋国公府住着,但若想家了,便回来看看。老奴替您守着这院子,保管您什么时候回来,都齐齐整整,跟从前一个样。”
奶娘则是说,“姑娘您一落地,便是老奴喂养着。如今您要去国公府,那样的大宅院,人生地不熟的,身边总得有个体己的人。老奴虽比不上国公府里的奴仆细致妥帖,可待姑娘的真心是旁人都比不上的,姑娘您把老奴也带上吧。”
云黛看着俩人诚恳的面孔,心头动容。
她托国公府派来接应的杨婆子给府里递了个信,国公夫人得知云黛想带奶娘一同入府,二话没说便允了。
且说回现下,往国公府去的一路上,奶娘嘴上安慰着云黛别紧张,可她透过车帘间隙,看到国公府高大轩丽的外墙,自个儿倒是惊得直咽口水,“乖乖,这国公府可真大啊,马车沿着外墙走了这么久,竟还没走到门口!早听人说国公府有一坊之大,如今看来,这话真不假。”
奶娘放下车帘,扭头对云黛道,“老奴听杨婆子说,咱们从西边的门进,进去后先去拜见国公夫人。姑娘莫怕,杨婆子说了,国公夫人最是心善宽和,她知晓您入府,可欢喜着呢。”
云黛轻抿下唇,应道,“国公爷和世子都是好人,夫人肯定也很好的。”
说话间,马车在西侧门停下。
3/12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