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耀浑身一颤——她身负秘密,多年来不与人相亲,在南山书院更是独来独往,上一次被另一个人握住手,大约还在孩童之时。
穆明珠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想要借此传递给她某种力量,又道:“你记得,本殿站在你这一边。”
柳耀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被公主殿下握住的手,鼻腔中涌起止不住的酸涩,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她不敢给公主殿下察觉,吸气轻声道:“是。”
穆明珠松开她的手,思量着道:“你既然是女子,这一路上住宿之时,若是与那些监理们混在一处,难免多有不便。不如随本殿在内院歇下,给你单独腾一间房出来……”她虽然希望有一日柳耀能正大光明以女子身份现于人前,但当下还是尊重柳耀的选择。毕竟比起柳耀的身份问题来,要她当下能够保质保量完成应做的差事才是最紧要的。
柳耀低头沉默听着,忍着泪水与哽咽。在她担惊受怕的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关怀照料于她。
“这样大的秘密都给本殿知晓了。”穆明珠玩笑道:“还有什么小秘密,是本殿应该知道的吗?不如一并讲了。”
柳耀含泪一笑,如一朵冰牡丹绽放,当真美不胜收。
她低头认真想了一想,道:“再没有了。下官唯一的秘密,便是这……女子之身……”
“好。”穆明珠看出她情绪激动,怕她难堪,只作不知,又笑道:“那还有什么要问本殿的事情吗?”
柳耀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下官……还能继续做手上的差事吗?”
穆明珠失笑,道:“若不是为了要你好好办差,本殿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柳耀这才彻底放了心,顿了顿,又道:“那宝华大长公主殿下……”昨夜的事情,皆因她的容貌入了宝华大长公主之眼而起。
穆明珠以为她还在担心,安抚道:“无妨。宝华大长公主虽然爱美人,但素来并不长情,最长的也不过三两个月便抛之脑后了。咱们这趟去雍州,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等回来的时候,怕是她早忘了你是谁了。”
柳耀低声道:“昨夜连累了殿下,下官更不知该如何报答……”
“要报答还不容易吗?”穆明珠口吻轻松,笑道:“好好办差便是了。”
柳耀抬眸看她一眼,目光坚定,沉声道:“是。”
一时柳耀退下,樱红入内悄声道:“奴瞧着那柳监理眼圈红红的,倒像是哭了一场。”
穆明珠一笑不答,问道:“方才后面吵嚷什么?”
樱红无奈道:“是穆郎君,嫌底下人呈上的茶水冷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穆明珠冷笑道:“且惯着他。”
果然从建业往雍州的这一路上,穆武是出尽了招数,一会儿嫌茶水冷了,一会儿嫌洗脚水烫了;一会儿嫌马车颠了,一会儿嫌备下的马不及大走骡稳当;时不时还要指桑骂槐,戳一戳穆明珠。
樱红与翠鸽等贴身的侍女都暗中气得不行,倒是穆明珠还沉得住气。
待到了江夏镇,扬州旧人之中,静玉一马当先,赶在众人之前,先到了穆明珠下榻的驿站。
他一袭黄绸衣,头戴粉锦帽,俨然是个贵公子打扮了。只是寻常贵公子帽子上镶一块碧玉,他则是镶了一圈,像是生怕旁人不知他财大气粗。
静玉给侍女领着,到了穆明珠跟前,立时便扑上来诉请,又哭又笑,道:“殿下当真狠心,一句话都没有就把奴等抛在了扬州城。奴几次三番写信求见,殿下只不许奴前来。好容易陛下开恩,奴一得消息哪里忍耐得住,恨不能插上翅膀来见殿下。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屁股大腿都磨破了,咬着牙还是一路往前赶……呜呜呜,奴对殿下的心,天地可鉴……”
听着静玉一套唱念做打下来,樱红与翠鸽等人都悄声笑起来。
穆明珠搁下手中书卷,忍笑打量他一眼,不接他的茬,反而笑道:“你这帽子有趣——给本殿瞧一瞧。”
静玉喜笑道:“不愧是殿下,识货。”他一面说着,一面自己抬手去摘那帽子,手举到半空,忽然面上一僵,动作顿住了,见公主殿下还等着,只能一狠心摘了帽子捧上来,却是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他在扬州扮做假和尚,早剃光了头发,如今刚长出来一寸长短,正是模样尴尬之时。
穆明珠莞尔,手中转着他的帽子,看那一圈镶嵌的美玉,竟都雕成了不同的佛像模样。她站起身来,见静玉羞窘,一抬手便又给他把帽子扣了回去,笑道:“不错。”
静玉帽子回来了,自信心便也跟着回来了,闻言眼睛弯了,连声道:“能得殿下这一声赞,奴真是什么都值了。”
穆明珠问道:“王长寿他们呢?”
静玉殷勤还没献够,不是很乐意提起旁人,便道:“他们贵人事多,在后面慢慢走呗。”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阵高声喧闹声。
这段时日以来,樱红翠鸽等人都已经习惯了。
静玉却是皱眉怒道:“殿下在此,外面何人敢如此放肆喧哗?奴去管教他们一番!”
穆明珠淡声道:“那是穆国公府的郎君,本殿的表哥穆武。”
“哦。”静玉一噎,觑着公主殿下的面色,大声道:“凭他什么国公府的郎君,还能高过咱们殿下去不成?奴这就去教教他礼数!”
穆明珠笑眯眯道:“好。”
静玉嘴上强硬,脚下不动,“奴着急来见殿下,只带了十几名扈从。不知殿下身边有没有趁手之人……”
穆明珠一笑,道:“本殿给你两百名扈从。”
静玉大喜。
穆明珠又道:“不过本殿那表哥有三五百家丁。”
静玉立时喜色转悲。
穆明珠笑出声来。
静玉才知公主殿下在同他玩笑,委屈巴巴道:“殿下……”
穆明珠止了笑意,淡声道:“待过两日再看。”
两日之后,萧渊与林然携五千兵丁,于沔水之畔,迎到了穆明珠。
穆武一见之下,便觉大事不妙。他这段时日来敢如此放肆,便是仗着手中五百家丁,不输于穆明珠扈从千人。而等到了雍州,又是英王的地盘,他也已提前打点好关系,更不需惧穆明珠。
只是没想到,半途有兵马来接穆明珠。
穆武也并非蠢货,见势不妙,已悄无声息带人离开。
穆明珠与萧渊在前,林然领兵在后,于云梦泽前追上了穆武一行人。
“表哥哪里去?”穆明珠望着停于大泽之前的穆武,驱马缓缓上前,噙着一丝笑意从容问道。
第135章
昔日楚王狩猎的云梦泽,如今已萎缩了大半,更有部分湖泊退化为沼泽。
穆武出逃所至,已经到了沼泽的边缘。
穆明珠盯着走投无路的穆武,安坐马上,慢悠悠道:“穆武,你想好了。若是人沉到沼泽里面,我连呈给母皇的死因都不必费心了。”
穆武勒马停住,望着身前已经陷入沼泽之中的数名扈从,面上青白交加,忽然冲身边扈从低语一声,便调转马头、夹紧马肚,泼风似地扎入侧方的密林之中。与此同时,那原本护着他出逃的众家丁分作两队,竟是舍命回身,阻拦穆明珠所领追兵。需知这些穆武选来护送他去雍州的扈从,都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忠仆,其家中妻小都由穆国公府养着。因而此时护着穆武撤退,众家丁都奋勇当先。
穆明珠早防备着穆武要逃,见状眸光一暗,挥手下令。
林然领三百弓弩手,蓄势待发,见她挥手,利箭疾出,将冲在最前面的一批穆府家丁射倒在地。
穆明珠不再看底下人的激战,亦调转马头,与萧渊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往穆武消失的密林中而去。在两人身后,又有随行扈从百余人。
云梦泽边缘的密林,多是低矮的灌木丛,其中荆棘密布。
穆武危急之下,昏了头,竟骑马往荆棘中去,如何能跑得掉?进去不久,便要弃马步行的。
这道理穆明珠与萧渊都很清楚,因此两人骑马慢行,还有余裕聊天。
萧渊道:“穆武怎得被你诓骗出建业城的?”在建业城中,穆武还有所倚仗,跟着穆明珠出来,岂不是毫无胜算?
穆明珠淡声道:“他想拿兵权。”
“原来是拿这个钓着他。”萧渊了然,道:“毕竟是进过太庙的人,也难怪他有想法。”他看了穆明珠一眼,又道:“你要如何处置他?果真埋在沼泽里?”
穆明珠遗憾道:“当初要他同来雍州,是我向母皇提出来的。若是他不明不白**,我身上嫌隙可洗不干净。”
“那你待如何?”萧渊听得身后士卒击杀穆府家丁之声,蹙眉微露不忍之色。
穆明珠目光落在他面上,俄而又滑向他腰间系着的软鞭,道:“鞭子解了给我。”
前方的路为荆棘所阻,而弃马逃窜的穆武已经给士卒捉了回来。
只见穆武头发散乱、鞋子也跑掉了一只,身上的绫罗绸缎给荆棘划破,整个人都狼狈不堪,给两名士卒反扭着手臂送到穆明珠马前来。
“穆明珠!你若是有种,便割了老子脑袋!”穆武跳脚大骂,嘴里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蹦。
他认为穆明珠不敢杀他。
萧渊都有些听不下去,问道:“叫人堵了他的嘴?”
穆明珠微微摇头,似是并不在意,淡漠听穆武骂下去,折起萧渊的软鞭试手感。
穆武骂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原本护着他的家丁一个人都没有赶来,莽莽榛榛的云梦泽中,四周望去似乎都是穆明珠的人。
此时暮色四合,也不知什么野生的禽鸟飞过,发出令人胆寒的叫声。
穆武跑掉了鞋子的那只脚,方才给林中碎石杂物划破,伤口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绵密的疼痛越来越强烈。
他终于闭上了嘴,只紧盯着穆明珠的独眼中放出怨毒的光来,嘲弄道:“你不过是嫉妒我——却又杀不得我。”
穆明珠轻轻掀起眼皮,终于恩赐般看了他一眼,对萧渊笑道:“嫉妒他?”她谈笑之间,手中软鞭不知何时已经抖开。
长而韧的牛皮鞭,甩开在空中,顿挫沉降时,激起一阵鬼哭似的鸣音。
“啪!”那鸣音的尾声,皮鞭响亮抽打在穆武侧脸上,将他整张脸都打得偏转过去。
穆武只觉耳中隆隆作响,接住皮鞭力道的前一瞬,甚至以为自己将死在这一鞭之下——若不是手臂给那两名士卒反扭着,他怕是要给这一鞭子抽趴在地。
“嫉妒你?”穆明珠口吻清淡,与她抡圆了的手臂截然相反,“你也配?”
“啪!”穆武刚挣扎着抬起头来,就迎来了第二鞭。
两鞭落下,穆武脸上立时浮起两道叠在一处的血痕,已皮开肉绽。当第三鞭落下,又冲着同一位置而来,穆武甚至怀疑自己的头骨要都被击碎。
他痛叫出声,整个人向前倒去,全靠士卒扭着他的手臂要他站起。
手臂承担了他身体的全部重量,本来应该不堪重负。可是在脸上剧烈的疼痛与心理强烈的羞辱之下,他的手臂就像是失去了知觉。
他软趴趴向前倾倒,这次许久都没有再仰起脸来。
穆明珠淡声道:“这三鞭,是本殿代李女官动的手。”她双手撑开长鞭,垂眸看着上面血痕,漫不经心道:“当初南山书院竹林之中,你与我之间的梁子,我轻轻给你放过了。”
这说的乃是去岁穆武威逼穆明珠私下相见,意图不轨之事。
穆明珠冷声道:“我当时只觉你懦弱无耻,当场教训了你,便也不曾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你毫无廉耻之心,非但不思悔改,反倒变本加厉。既然你不要脸,本殿便成全你。”
这三鞭打下来,穆武的脸怕是一年半载都好不了。
她一鞭比一鞭用力,萧渊这特制的软鞭上又有许多细小的倒刺,三鞭子下去,穆武那一道伤口其实已深可见骨。
萧渊在旁听到穆明珠提起南山书院竹林之事,目中微露疑惑,却不曾出声。
穆明珠把软鞭换到右手之中,又是迅疾如电、势猛如雷的三鞭,尽数落在穆武脸上,与方才那道深深的血痕交叉起来。
“至于这三鞭……”穆明珠嘴角冷酷一勾,淡声道:“是为你今后会犯的错,预先责罚于你。”
穆武在这六鞭之下,已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半昏迷状态下,勉强站着,却已经再没了方才叫嚣之态,独眼眼皮不断眨动着,惊惧于随时可能再落下来的鞭打。
“把他看押起来。”穆明珠吩咐赶上来的林然,道:“别叫他跑了,也别叫他**。”
“是。”林然又问道:“跟随穆郎君同来的那些家丁,方才**一百多人,还剩下三百多人,都捆起来了。您看该怎么处置?”
若是最干净利落的处理办法,自然是全都杀了。
毕竟要防着三百多人逃走报信,至少要三五倍的兵力盯着,还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穆明珠正待开口下令,眼角余光中却见萧渊面上又露不忍之色,微一沉吟,便道:“寻近处孟家管理的铁矿,叫他们都下井挖矿去。过几日给建业城送信,就说穆武私下带着家丁往边境去,谁知撞上了梁国巡视的骑兵,双方交战之下,穆武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至于那些家丁,全都护主战死。”
这种私人的采矿之处,都有大量私兵把守着。而挖矿的力夫,多半也不是正规渠道来的。似这些家丁一去,来路不明,多半也就终生出不来了。而到时候报到穆国公府,皆是护主战亡,他们的妻小自然也有穆国公府出资供养。若不是有这条规定,方才众家丁也不会拼死护穆武离开。
林然领命退下。
穆明珠道:“你几时软了心肠?”
萧渊道:“穆武在书院对你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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