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睫毛轻眨,把视线挪向穆明珠面上,不泄露任何糟糕的情绪。
穆明珠一见他,便忘了唤樱红的事,随手将那件外袍搁在妆镜前的圆凳上,走过去摸了摸他沾着雨水的脸颊,转身先关了窗户。这也是她新养成的毛病,自从齐云每月来会之后,她内室的窗户总是日夜开着的,因若是窗户从里面关上了,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哪怕是这样落雨刮风的时候,她内室的窗户仍是不许关的。她有时候看着打开的窗户,会忍不住莞尔,感觉像是养了一只归期不定的黑猫——虽然不知道它几时来,却知道它一定会来。猫在外面的时候,窗户是永远不关的,怕它来的时候被关在了外面。
可是如今猫既然已经进来了,窗户自然可以关了。
穆明珠拉着齐云在小榻上坐下来,又摸摸他还染着秋雨的头发,从抽屉中取了新的帕子给他擦拭,手上的动作细致温柔,口中却笑道:“我这一去建业,咱俩又相隔万里。正好你今夜来了,不如咱们……”她凑上去,在少年泛着秋雨冷香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嬉笑道:“今晚把今后一年的都亲了……”说着便不断轻吻他侧脸,以一种小鸡啄米的速度,只是力度轻轻的。
齐云原本脸上还有秋雨的寒气,在她半真半假的作弄下,忍不住垂首一笑,如云破月初、一瞬惊艳。
他低着头,笑意未消,小声道:“臣去建业见殿下。”
他认真说着匪夷所思的话,颇有一点痴意。
穆明珠一愣,看他一眼,认为这还真是他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心中发软,又好笑,给他擦着头发,半响没说话——顺着接话怕他当真,若要劝阻又怕他伤心。
短暂的沉默过后,穆明珠转而道:“北府军中的事情如何了?”
齐云道:“皆如殿下所命。”
穆明珠摸了摸他半干的头发,都说头发硬的人心也硬,少年的头发又黑又硬,待她的心却柔软。
她手指轻勾,给齐云散开了原本束起的长发。
“那就好。”她柔声道,“记得咱们的秘密传讯之法,我到了建业,咱们也是一般通信。”
如果说这一年中还有什么收获,便是在每夜的相会中,她把拼音教给了齐云,成为了两人独特的传讯之法,如此来往的密信,纵然被截获也不惧了。
“嗯。”齐云低声迎着,低头看公主殿下捧着他发尾的柔荑。
穆明珠今日大半时间都坐着,心中事情又多,颇有些累了,便先往床帐中躺了。
一时齐云沐浴归来,吹熄了小榻上的烛火,只留床帐外挂着的一只小灯,橘红色微弱的光。
“穆武也随殿下一同回建业吗?”他带着温热的水汽而来,低头看一眼假寐的女孩,侧躺下去、虚虚抱住她。
穆明珠向后往他怀中靠去,困意上涌,含糊道:“嗯,母皇要他同去……”
她支起的肩胛骨抵在齐云胸膛,那么瘦,那么薄。
齐云勾下头去,隔着里衣轻吻她凸起的骨,恨不能与她同去万里之外。
“殿下,带臣一起走吧。”他轻轻求肯,“臣扮做您的扈从……”
这是全无理智的,情人之间的呢喃。
他自己也知道是不成的。
穆明珠能感知道他的情绪,对她去建业的担忧、对分别的不舍、也许还有安全感缺失的惶恐。
她没有拒绝,在他怀中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
橘红色微弱的光线里,她摸索着探上他的脸颊,从睡意中挣脱出来一瞬,柔声道:“你于北府军再经营一段时日。待到诸事安定了,我就请佛祖来,把你变成大拇指这么大的小人,装在我的荷包里,走到哪里都带着你……”她半真半假说着,故事编得有趣,自己说到后面忍不住笑起来。
齐云也低声笑,胸腔中发出好听的震动声。
他珍重地收紧双臂,低头温柔把嘴唇贴在女孩发间。
在他怀抱之间,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人。
片刻过后,疲累了一日的穆明珠,在熟悉的怀抱中很快熟睡。
“殿下,”齐云借着那橘红幽微的光,贪恋地凝视着女孩的睡容,轻语如叹息,“不要忘记臣。”
建业城中,能牵动公主殿下心神的人与事,实在太多了。
离开雍州之前,穆明珠一一见过萧渊、静玉、王长寿、丁氏兄弟校尉、秦三、孟羽等人,各自有叮嘱吩咐;又发信给荆州秦无天、扬州李庆乃至于梁国孟非白等各处,亦有所交待。
待到雍州一切都分派清楚,穆明珠便趁着秋风启程,带着穆武等人,在林然等扈从的护卫下,一路往建业而去。
自雍州往建业,一路上明明是从秋到冬,沿途所见的景色却越来越绿意盎然、水汽氤氲。
元初十六年初冬,建业城皇宫中。
早朝过后,众大臣像以前一样,于偏殿围在右相萧负雪身边,或是商讨方才朝中未有定论的事情,或是急等调度物资等右相批文。
自从左相韩瑞乞骸骨之后,这一年来朝中细务都堆到了右相萧负雪肩头。
萧负雪正值盛年,做事细致认真,又才学过人,就算一日里处理一百件事情,也能把每件事情都处理明白、一丝不错。
可是今日的右相大人却有些奇怪,在跟同僚讨论的间隙,会出神望向殿门外;提笔批文的时候,也会有一瞬忘了落笔——若不是右相大人声名在外,几乎要叫人怀疑是提笔忘字了。
不过右相大人忙了三百六十五日,还不许有一日状态不对吗?
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吧。
一直到日暮时分,右相大人的状态也没调整回来。
此时众臣都陆续往宫外去了,还有事情没处理完的人,也都簇拥着、跟随在萧负雪身边,路上追着他说话。
萧负雪在众人簇拥下,从偏殿中走出来,一一回答着众人的问题,渐渐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宫门将关,她今日大约是来不及入宫陛见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低头看着旁边一名大臣递上来的折子,忽然感到周围纷杂的问话声低下去。
“见过公主殿下。”众大臣参差不齐地见礼。
萧负雪捧着手上的折子,身形一滞,顿了顿,抬眸向前方望去。
却见宫人引着一袭金色裙装的公主殿下,正从打开的宫门间走上前来。
两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许多,身形修长挺拔,站在宫人之间,像是夺目的太阳,待走到近处,却见她面上稚气几乎已全然脱去,眉宇间有种慑人的自信从容。
穆明珠含笑对众大臣点头致意,对上萧负雪发怔的目光,故意加深了两分笑容,像是对他特别的礼遇,又像是在提醒他不要于人前失态。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步路的距离间。
很快,穆明珠便越过了这群大臣,只留下一片夕阳的余晖。
她登上了百级的汉白玉台阶,经由宫人通传,屏息走入了思政殿中,时隔两年,再度站到了母皇面前。
她垂着眼睛,先行礼问好,就听上首传来母皇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总算是回来了。朕给你修的王府刚落成,万事俱备,只匾额上的字还没想好。”皇帝穆桢含笑亲切,道:“该封个什么王,才衬朕的公主呢?”
穆明珠心中一跳,母皇要给她封王?
第179章
因为皇帝这完全不在预期内的封王提议,穆明珠垂首愕然,有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是欣然谢恩还是假意推辞?母皇的用意又是什么?
“快扶公主上前来,挨着朕坐下说话。”皇帝穆桢在上首又道,仍是极慈爱亲切的语气,真如望眼欲穿盼了两年的母亲一般。
思政殿中伺候的都是人精,听了皇帝的话,立时有两名有头有脸的宫女上前来,搀扶着穆明珠上前;另有宫人在皇帝旁边置了座椅,候穆明珠坐下。
穆明珠坐下来,与母皇挨得极近,低着头就看到母皇身上藕荷色的常服。这突然而来的亲近,却叫她心中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她与母皇虽然是母女,却从未有过母女的亲近。
穆明珠定定神,揣摩着母皇的用意,循着理智,口中低声道:“女臣未有尺寸之功,如何能封王……”
皇帝穆桢平淡道:“你自有你的功劳。况且如你的那几个哥哥,在外的武王、毅王、诚王,又立过什么功绩?不过是年纪到了,放出去便封了王。”
穆明珠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自来皇子封王,母皇究竟是何用意?她再忍不住,终于悄悄抬眸,往母皇面上看去。
已是日暮时分,因皇帝节俭,思政殿中四角的连枝灯,只亮了上首这一座,以至于殿内皆黯淡、只有皇帝案几所在处一团明亮。那明亮的烛光落在皇帝藕荷色的常服上,映出一种华丽的色彩;可是落在皇帝正在老去的脸上,却清楚照出了疲惫之态。
虽然只是过去两年,可是母皇看起来比她上次离开建业时老了太多。
这样的疲态,穆明珠前世只在宫变那一夜的母皇面上见过。
她惊讶的神色太过明显,皇帝穆桢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笑道:“朕看起来老了许多,不是吗?”
穆明珠忙道:“母皇风华正茂,说什么老?可是近日朝政繁忙,累着了?”
皇帝穆桢笑出声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风华正茂’……”她是天下之主,在私下相处时言笑无忌,反倒比穆明珠更像是随性的少女。
虽然只要对皇帝穆桢稍有了解的人,都该清楚这是她千面中的一面而已。
穆明珠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因为皇帝看似轻快亲切的态度就放松警惕,短短一瞬间已经把过去二年发生的重大事件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她在雍州力推新政,母皇在建业也与世家周旋,自然劳心,可是从前十多年亦是这样劳心过来的。
思来想去,多半还是因为穆国公穆勇通敌一事。
穆明珠过去所见,皇帝穆桢对于旁的血亲倒也罢了,唯独对穆勇这个当初送她来建业的长兄极为信任关切。穆国公因为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得机要大员,甚至寻常差事都难以敷衍。但朝中无人敢不敬穆国公,因为都知道皇帝对穆国公不同。哪怕从前穆国公奢靡无度、贪恋女色,闹出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来,皇帝也都一一为他善后,除了罚俸、要他读书之外,不曾有过什么严厉的处置。每当朝中有难以处决之事,虽然穆国公给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议,但皇帝还总是喜欢召见他入宫,与他说话排遣。
如果说济慈寺的大和尚是皇帝旧臣中的老朋友,代表着臣子的忠诚与朋友的义气;那么穆国公对于皇帝来说,就是那一点稀薄微小的亲情,从皇帝年少时存在,一直绵延下去。
大周高管名流为梁国势力所渗透,固然让人心惊,但皇帝穆桢这大半生什么风雨不曾经历,什么危机不曾化解?唯有穆国公牵涉其中,才真叫皇帝穆桢受了重创。
虽然外面只当穆国公是年老病重而亡,但穆明珠心里清楚,他是死在皇帝命令下的。
而亲自做出这样的决定,皇帝穆桢会感到疲累乃至于厌倦,亦是人之常情。
明亮的连枝灯烛光下,皇帝穆桢抬眸对上穆明珠的眼神,忽然一怔。
她这个女儿,生了一双肖似她的眼睛,静静望来时,仿佛能洞见幽深心底事。
她往雍州这二年,真是历练出来了。
皇帝穆桢若有所思,寒暄过后,便细问雍州的赈灾收赋、罪刑处置乃至于风土人情等事项。
穆明珠这些都是入建业之前便打好腹稿的,此时一一答来,条理分明而又活泼有趣。
“如今你回建业来,雍州上下事宜,付诸何人之手?”皇帝穆桢含笑问道。
穆明珠平静道:“暂由雍州三名别驾协理。”
这样的处理,显然是说她认为这次回建业只是暂时的,与皇帝见一面,稍解皇帝“思女之情”之后,便会回到雍州,继续她任期的最后一年。虽然穆明珠并不这么认为,但要向外界表示她的确是这样的想法。
皇帝穆桢笑道:“你**迢迢赶来了,新王府还未看过,岂能轻易回去?三人协理,看似稳妥,可没有主事之人、遇事不决也是大祸。”她顿了顿,看似随意道:“虞远山也在雍州有两年了。此人学识过人,又出力于雍州农事,不如就允他遇事自专之权,也叫你腾出空来、在建业给朕效力。”
穆明珠岂能不应?然而心中各种念头,好似断线的弹珠一般,乱跳不停。
在皇帝看来,虞岱一定是忠于皇帝的,那么要虞岱实质上代了雍州刺史之职,乃是要把雍州从她手中拿出来。但是皇帝底下一句,“在建业给朕效力”,仿佛又在允诺着更大、更核心的权力。
不等穆明珠从这一项安排中回过神来,皇帝穆桢又道:“近来梁国那边,乌桓之乱,你可听说了?”
穆明珠心中一惊。
梁国乌桓之乱,便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对赵太后与弟弟拓跋长日动手后,拓跋长日逃出生天,跟着齐云来到雍州求救。她拨了专人,护送拓跋长日往乌桓借兵,意图延长加剧梁国内部的争斗。
她和拓跋长日相识是在扬州。
而此前齐云去雍州,本是奉命查她与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的流言。流言的源头,齐云私下最早只追查到建业皇宫中。
穆明珠心中一直有个朦胧的猜想,那就是这流言说不得是母皇命人散布的。果真如此,现下母皇问起乌桓之乱,她岂能不小心应对?
不管心中多么警戒,穆明珠面上一丝不露,笑道:“女臣在雍州亦有所耳闻。梁国内部,两子相争,正于咱们大周有利。”
皇帝穆桢点头道:“是啊,自己人若是争斗起来,便给了外人可趁之机。”她意有所指,道:“咱们大周可莫要如此呐。”
大周自然最好不要出现争夺皇位的局面,可是这话对着她说却又是什么意思呢?
此时晚膳已经备好。
穆明珠移步侧殿,陪着皇帝穆桢用了一顿心神不宁的晚膳,根本不知自己吃下去的菜肴是何滋味。
“天色已晚,宫门下钥。朕看你今夜便留在宫中,还是宿在你从前的韶华宫中。”皇帝穆桢和气道:“知道你要来,朕已经命人提前清扫出来。”
穆明珠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感谢慈母厚爱、皇恩浩荡,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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