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看透她的心思,故意笑道:“本殿想着,若是这陈中郎将不曾婚配,与你也算青梅竹马,正好凑做一对……”
牛乃棠本是怀疑她起了色心,不妨被反过来调侃,没有害羞,反而是好笑道:“我跟陈大哥就像亲兄妹一样,表姐你可别乱点鸳鸯了!”
穆明珠清楚她前世跟歧王周睿的事情,提到这等话题,不免心中微沉,正色道:“好,本殿不给你乱点鸳鸯。”她低下头来,盯着牛乃棠,道:“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心中可有人了?”
牛乃棠心中一跳,低下头去拨弄篮中的菊花,脸色涨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谁?”穆明珠逼上一步。
牛乃棠羞窘交加,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跺脚,嗔怒道:“哎呀!问这些做什么!”竟撒腿跑了。
穆明珠留在原地,不免愕然——她习惯了官员在她面前奏对的模式,从来还没有人被逼问不过,便转身逃走的。
回过神来后,穆明珠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见牛乃棠停在园中一角,便走上前去,知她少女心事含羞,也没有强令她转身,只在背后沉声道:“你年已十五,有意中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若这人,叫你不敢告诉旁人,不敢告诉你的父亲与陛下,那多半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你自己也清楚的。”
背对着穆明珠,牛乃棠原本白嫩含羞的圆脸上,羞涩渐渐褪去,转而彷徨担忧。
穆明珠又道:“你自己想一想。若是真是良缘,何不请陛下玉成?若是你连告诉旁人都不敢,那该是什么样的人?”
牛乃棠揪着身前的一株菊花,花瓣已经被她揪落了一地。
穆明珠一直未能寻到牛乃棠与周睿的确凿证据,也只能言尽于此。
接风宴过后,穆明珠宴上的担忧,化为了现实。
皇帝穆桢下令,要礼部为四公主拟封王的名号上来备选。
这一下,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除了皇帝穆桢与穆明珠两人,朝中百官、皇亲国戚、世家名流,谁都不曾想到青龙大街上修筑了一年之久的宏壮王府,竟然不是备给即将弱冠的皇子周眈的。
而公主封王,实乃亘古未有之事。
皇帝穆桢接纳了朝臣的建议,择皇孙、重皇孙入建业读书,看似已经缓和了储君之争。
谁知道如今竟又要封四公主为王爷。
今日四公主能被封王,那么翌日如何不能被立为储君?
不需要有多么长远的目光,众臣皆能看出,这是皇帝试探的第一步。
如果这一步走成了,接下立四公主为储君的举动,更是顺理成章。
消息一出,雪花般的劝谏奏折便飞入了思政殿。
那些文史底蕴丰厚的臣子,引经据典,从上古时期一直说到褒姒灭周,有的碍于皇帝穆桢乃是女子之身,只说妻子与女儿不同,若将皇女与皇子并重,则天下乱了纲常,黎民百姓无所适从,立时就会礼崩乐坏,国将不国。而有的仗着资历老、功勋高,背后又有大势力支持,便连皇帝穆桢一同骂在里面,什么“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祸乱将至”,将皇帝穆桢比作报晓的母鸡。更有一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跳出来追忆世宗恩情、太祖功绩,恸哭涕泣,催逼还政于周氏,阴阳怪气,“不然,则陛下来日如何见世宗于地下”?
礼部本该呈上的名号,拖延数日,一直也没有动静。
在这之中,朝臣对于穆明珠也少不了大肆攻讦。从她是个遗腹子,生来便克死世宗;到她少年浪荡,名声败坏;更有许多捕风捉影的事情,不管多么离奇荒诞的故事,都给她屎盆子扣在了头上。
那些荒唐而又充满羞辱意味的故事,从人格到能力全方位的诋毁,如果换个人处在穆明珠的位置,怕是要气得一根绳索吊死在思政殿前以证清白了。
穆明珠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还有闲心品评诸位大臣攻讦她的奏章,有的看了点头道“笔力老辣”,有的则轻蔑摇头道“浪得虚名——不好看”。
如果说这样齐心协力的攻讦背后,没有大势力推波助澜,穆明珠是不相信的。
反对公主封王的舆论如此激烈,皇帝穆桢也不得不加以考虑。
于是青龙大街上新落成的王府,半个月后仍空着匾额。
在建业城这种热油锅般的氛围中,皇帝穆桢暂且搁置了公主封王一事,却又另行下令,要还在建业的两个孩子——穆明珠与周眈,再入预政。
穆明珠从前也曾入过预政,不过便是皇帝朝会之时,在旁边坐着学习。通常情况下,她跟听政的众皇子在朝会上是不能主动发言的,只是听着学习,只有在皇帝问到的时候,才起身应答几句,态度也要谦虚恭敬。从前周瞻还未被废的时候,也是如此。
对于穆明珠再入预政一事,朝中反而没什么反对的声浪。
皇女有能力,可以从旁辅佐做事,但是她不应该奢望名分。
而穆明珠的能力,从扬州水患善后,到雍州实土化新政,是有良心的臣子有目共睹的。
然而若只是入预政一事,倒也罢了;因前面有封王争端,朝中成千上百的大臣,哪怕认可穆明珠的能力,现在看向穆明珠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审视与敌意。
穆明珠与周眈入预政第一日,天光微亮,白玉阶下等候的众臣议论纷纷。
臣子们以各自的小集团围成圈,低声密语着。
“四公主若当真如此不要脸,老臣豁出性命去,也要啐在她脸上,叫她莫要痴心妄想,毁了周氏基业。”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苍声道,原是度支孙尚书。
他身边的人纷纷点头,认为孙老大人气节可嘉、实乃我辈楷模。
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中,只有最前面一身紫袍的右相萧负雪,乃至于他身后束手垂眸而立的十数名实干的官员,保持着与众不同的沉默。
大朝会开始,百官入殿,皇帝升座。
穆明珠与周眈从侧门而入,走上前来,先给皇帝穆桢见礼。
周眈着浅紫色皇子服,穆明珠着金色裙裾,两人见礼之后,往皇帝穆桢下首、左右两侧的空椅子而去。
穆明珠动作更快,转身往左走去;周眈微微一愣,便往右而行。
众臣齐齐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望向快步而行的四公主——历来以左为尊,她竟是要坐在皇子之上!
穆明珠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扫洒金裙裾,施施然在左首椅子上坐下来,听得殿中几道响亮的抽气声,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这不得气晕过去几位老大人?
第181章
穆明珠坐于左首上位,压过皇子周眈一事,又在朝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有几名臣子试探般上表,不提别的,只说“长幼有序”,理当由周眈坐在左首。
皇帝穆桢看到这奏疏的时候,恰逢周眈在侧,便指之笑问。
周眈本就不愿与人相争,颇有些惶恐,忙道:“儿臣从不曾做此想。四妹不过是哪边方便边往哪边坐去了,又哪里想过这许多?”又道:“况且四妹在扬州、雍州都颇有实绩,对梁国上庸郡一战,更有调拨粮草之功。儿臣整日只闭门修书,如何能与四妹相比?便是请四妹上坐,亦在情理之中。”
皇帝穆桢便搁下那几封奏疏,笑对左右道:“眈儿自己都不曾在意,偏底下大臣有这些幽微心思。”
于是此项小事无人再提,朝会时穆明珠坐在左首遂成定例。
自从穆明珠入预政之后,朝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虽然众臣上书反对公主封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跳得高、叫得响。但是面对面站在思政殿中,众臣还是要低下头去唤一声“公主殿下”。只是这声“公主殿下”中有多少不情不愿,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那些攻讦穆明珠的大臣,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们不会做主动出击,却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等着穆明珠入预政后的第一个动作,然后再群起而攻之。
她既然有心称王,甚至有意争夺储君之位,入预政之后,怎能按捺得住?定然是要有所作为的。
正如习武之人,一动便露破绽;届时四公主一有提案,便正是他们的机会。
然而出乎众臣预料,穆明珠比他们想象的要有耐心太多。
自入预政半个月以来,穆明珠显得格外安分,每日上朝只是听着学习,只有皇帝问起时才会谦虚答上几句,没有任何特立独行的举动,也不曾在众臣敏感的议题上作文章。
这……简直不像是四公主的为人。
众臣不知缘由,然而却愈发感到不安,认为四公主心机深沉、难以琢磨。
在这半个月内,四公主没有动作,皇帝穆桢却有了动作。
自皇帝穆桢登基一来,一向是广开言路、善于纳谏的,对于针砭时事、敢于上奏的官员,也颇为宽容。她虽有黑刀卫这样的利器在手,但只针对危害家国又罪大恶极之辈,用作非常手段,治下臣子鲜少有因言获罪者。也正因此,前番拟立公主为王一事,众臣才敢直抒胸臆。皇帝穆桢仍是她一贯的准则,并不因为臣子上书言事,便罪责于他们。因为广开言路,说来简单,维护却难,这也正是本朝准许“风闻言事”的原因。因为一旦有一个臣子因言获罪,哪怕他是攻讦政敌、存了私心,也会让一大批臣子噤若寒蝉、明哲保身。
这半个月来,皇帝穆桢寻了旁的原因,把此前反对公主封王时态度最激烈、措辞最下作的几名御史,一一调离了原职,或是叫他们出了建业往外地为官,或是派到周眈的文学馆中去修史。
这是一种温和的表态。
虽然皇帝为天下共主,但治理朝政并非打脸爽文,今日众臣反对,便杀众臣,那是桀纣之辈、亡国之君的做派。
而穆明珠丝毫不受封王受挫一事影响,只管日夕侍奉于皇帝穆桢身边,每日天未亮便入宫陛见,至日暮时分才出宫,颇尽孝心。
这日朝会过后,众臣已退下,周眈也往文学馆中去。
思政殿的偏殿中,皇帝穆桢坐在榻上翻阅奏章,只穆明珠陪坐在旁说话。
大宫女悄然入内,低声通报,道:“陛下,穆郎君求见。”
这半个月来,只穆明珠在旁看着,已经是穆武第八次求见皇帝了。
从前七次,穆武一次都没能得到接见。
皇帝穆桢眉心微蹙,从案牍间抬起头来,想了一想,道:“你去告诉穆武,就说自他父亲去后,朕便身上不好。如今见了他,怕是更要伤心。叫他回去好好的,不必再来求见,若是府中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叫人上折子给朕。”
她说一句,那大宫女便曲一个手指头记一句,待到她说完了,那大宫女便要退下传话。
“且慢。”皇帝穆桢抿唇,露出一个坚毅的神色,似乎做了决定,淡声道:“叫他把腰牌解了吧。”
原本可以入宫直见的腰牌,穆武有,萧渊也好,是来自皇帝的殊荣。
如今这份荣耀离穆武远去了。
虽然穆武并不知道他父亲之死的真相,但这并不妨碍皇帝心中生出隔阂与忌惮。
从前母皇对穆武的欣赏喜爱,原来也不过如此。
穆明珠正在旁想着出神。
皇帝穆桢目光淡淡扫过她面上,忽然道:“朕如此冷待穆武,你似乎并不惊讶?”
穆明珠心头一跳,神色沉静,平和道:“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母皇今日待表哥看似冷淡,却是为其长远考虑。”
“哦?”皇帝穆桢都不知自己有这等“长远考虑”。
穆明珠便“故作聪明”道:“表哥这等鲁直的性情,若在少年时还有几分憨态讨喜,如今年岁渐长,也该懂事稳重些。母皇一向疼爱他,他有所依仗,更不会反思己过,天长日久下去,岂不是害了自身?如今母皇冷他一冷,却能叫他静下心来,想一想该如何为国为民做事。”
皇帝穆桢呆着脸听了,半响“嘿”的一声,道:“但愿如你所言。”便推了手边一份奏折给穆明珠看,道:“江州刺史高廉上表请辞,你怎么看?”
江州刺史高廉,年近半百,乃是寒门出身,为世宗旧臣,颇有文才,曾为侍郎,亦掌机要,原本是跟随左相韩瑞一派的。世宗中后期,世家卷土重来,太祖时拔擢的寒门旧臣凋敝,朝中还剩下的寒门重臣便团结在左相韩瑞身边。其中这高廉一度做到礼部尚书。然而今岁左相韩瑞实在体弱年迈,乞骸骨一去,朝中的寒门臣子便失了主心骨。高廉因女婿受贿一案,被世家拿住错处,弹劾攻讦之下,将他排挤出了中枢权力核心,贬为江州刺史。
如果高廉还是礼部尚书,那么这次穆明珠封王一事,至少礼部不会拖延至今、仍未呈上备选名号。
高廉出身寒门,早就为朝中世家大族官员所排挤,当初乃是被借题发挥、贬出了建业。如今若要提拔他再入中枢,必然会遭到以杨太尉为首官员的强烈反对。
可如果不拔擢他——高廉这封请辞的表章,正是来试探皇帝心意的。皇帝还愿意重用他吗?皇帝还能够重用他吗?
如果皇帝不愿、不能,那他似乎也不必冒着与世家殊死搏斗的风险,不如辞官而去,做个富足田舍翁。
穆明珠思量着,道:“高刺史待母皇忠心不二,又文才过人,从前掌机要时、曾为韩相左膀右臂,年方五十便致休,未免太可惜了些。他从前受家人牵连,被贬出建业,如今不过一载,若是要他骤然归来、再居高位,未免要引得众臣攻讦。不如先将他调回建业,做些修史编书的差事,既不引人注目,母皇有事不决、又可随时垂问。”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确保侍立四角的宫人都能听到。
皇帝穆桢缓缓点头,听着她的话,眼睛中露出赞许之色,却并没有开口夸奖,微一沉吟,道:“既然如此,便叫他回建业修国史,另领卫尉的衔,掌仪仗库藏。”
卫尉位列本朝十二卿,乃是正三品两千石的官员,执掌宫门宿卫屯兵、武器库藏与仪仗、帐幕等。
皇帝穆桢这样的说法,便是要高廉负责其中仪仗库藏一项。
穆明珠垂了眼睛,却在想要设法让今日这番对谈,传到高廉耳朵里面去才好。她从高廉一事,想到朝中官员任命。虽然本朝有南山书院,给了寒门庶族以考试求进的机会,但这机会实在太少。自太祖至于世宗,再至于此时,南山书院每年出来的数百名学子,能留在朝中为官的越来越少,近年来每年都不过二三十人,且绝大部分不过是往外地为一县之长,再无回到中枢的可能。朝中重臣,绝大多数还是世家子弟以举荐、荫庇等方式快速上来的,少数出身不那么优越的中枢臣子,则是投于权贵门下,而获得了扶持。像两年前她从南山书院一次性选了二十名学生,要他们做了监理的事情,乃是近些年来绝无仅有的。虽然监理不过九品小官,后来又都随她去了雍州,却到底是在中枢做过事的。这趟她回建业,也把那二十名监理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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