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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作者:青色兔子
  该分析的情况,该举的例子,此前几次陛见,穆明珠都已经道尽了。
  此时皇帝再度问起,不过是要她检讨己过、赞同新政。
  穆明珠情知不能硬杠,只能服软之后,慢慢再想别的法子,因此垂首低声道:“是女臣太急躁了,被雍州的成功冲昏了头脑。治大国如烹小鲜,女臣要向陛下学的还多着呢。”她垂着头,看不到母皇的神色,却仿佛能感觉到母皇研判的目光落在她发顶、久久不曾挪开。
  半响,皇帝穆桢下榻穿鞋,没有再提新政的事情,口吻含笑,又说起僧侣取真经之事来,温和道:“你不要看账簿上的财物多,随行的人员也多,便觉得心疼。你待佛祖的心诚,佛祖自然也会庇佑你。”
  “是。”
  穆明珠从侧殿出来,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才觉里衣已经湿透了。
  她不过是跟随母皇理政,便时时觉得如芒在背,不知从前那些多年的太子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穆明珠吸了口气,站在白玉阶上,抬头望向天边彤云。她要以女子之身,克承大统,本就是千难万难;若是能争取到母皇的支持,或许还有一分和平交接的可能。
  除夕日,穆明珠与周眈及得到钦点的重臣,跟随皇帝穆桢一同,往济慈寺上了香。
  归来后,穆明珠与周眈又前往皇帝寝殿,阖家团圆。
  皇帝穆桢居于首位,自左向右,依次是穆明珠、牛乃棠、皇子妃杨菁与周眈。
  因牛乃棠没了母亲,又尚未出嫁,皇帝穆桢怜惜她,便将她也接来宫中。
  至于往年次次都在的穆武,这次却不见踪影。
  外人看在眼里,大约也有所明悟,穆国公一去,看来没有多少遗惠落在他儿子身上。穆郎君,虽然还是皇帝的外甥,却已经失了圣宠,成了披着老虎皮的羊、逞不起威风来喽!
  往日除夕夜这场宴会,当时尚在的废太子周瞻与犹得圣心的穆武,乃是绝对的主角,一唱一和之间,将皇帝哄得极为开心。
  而穆明珠与周眈通常只是默然旁观者。
  如今废太子周瞻已死,穆武连进入皇宫的资格都失去了。
  饭桌上的气氛不能冷,但热闹的人仍旧不是穆明珠与周眈。
  周眈本就是安静的性情,在母皇面前更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穆明珠因心存大志,近来跟母皇相处,也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有心开口逗趣,却也要先在腹中思量两个来回,恐有影射朝政之嫌。牛乃棠则一如既往,只管闷头吃菜。反倒是杨菁落落大方,爽朗性情,快言快语,逗得皇帝穆桢笑了几回。
  杨菁与周眈成婚刚满一个月。从定下婚事,到成亲,一共隔了没有两三个月,在当下来说快得有些不够体面。然而皇子娶亲,又有谁敢置喙?况且杨府既然没有异议,旁人更不会多说什么。再者周眈已是弱冠之年,杨菁也年满十八,在这个时代正是婚嫁的好年纪。两人成亲后,仍是住在宫中。周眈的王府还遥遥无期,皇帝似乎也没有要这唯一的儿子出宫的意思。建业城中另一座空着的王府,至今未有匾额,是另一桩血雨腥风的大议题。
  杨菁虽是新嫁娘,却全无新嫁娘常有的娇羞。自入宫之后,她不但第一日晨起来给皇帝敬茶,此后竟是日日都来,一直到如今满一个月。
  有时候穆明珠晨起来时,杨菁已经等候在侧、服侍皇帝穆桢梳妆。
  而皇帝穆桢一反常态,没有像过去那样让杨菁退下,也许是给新儿媳的“优待期”还未过去。
  总之在杨菁的努力与皇帝的配合下,这一顿除夕夜宴至少看起来是其乐融融的。
  期间,宫人领了一队皇孙、重皇孙入内,给皇帝见礼,一人说两句吉祥话,都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最小的周济走路还有些不稳,可是竟然都很守规矩了,一板一眼像大人似的,全无孩童的活泛天真。
  皇帝穆桢一一见了,各有赏赐,便让他们下去了。
  一时酒足饭饱,皇帝穆桢称累退下。
  穆明珠只觉暖阁中闷热,不等便辇送到,便起身到门外观雪,忽然身后脚步声轻轻,竟是杨菁跟了出来。
  杨菁为她披上大氅,笑道:“四妹仔细受寒。”她倒是很亲切。
  穆明珠莞尔,道:“多谢嫂嫂。”昔日跟随她去雍州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皇子妃,连她见了也要见礼唤一声嫂嫂了。
  周眈与牛乃棠都还在里面,一个是行动有规矩、要穿戴好外袍后才出来,一个多半是还没吃够。
  杨菁目光往穆明珠面上一扫,道:“我瞧着四妹像是瘦了。前朝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四妹当以身体为重。”
  她眉宇间那种少女的明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关切的风韵。
  她成长的很快。
  穆明珠原本并不打算开口的,听了她这两句话,望着阶前积雪,口唇微动,轻声道:“日前左相那个孙子寻到我府中来过。”
  这说的乃是韩清。左相致休后,韩清便留在南山书院读书。
  当初杨菁第一次在宫门外迎着穆明珠,又跟去萧府夜宴时,身边跟着少年的便是韩清。
  杨菁与她一同望着阶前落雪,没有说话。
  穆明珠径直道:“他想再见你一面。”
  杨菁仍是沉默着。
  穆明珠并没有转头看她,了然道:“不太方便吧?”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说话间,几人的便辇已经送到。
  穆明珠缓步往阶下而去,身后风风火火追出个牛乃棠来。
  “表姐等等我!我不要往偏殿去!我跟你一道睡。”她牛皮糖一样缠上来。
  晚宴过后,宫门已下钥,两人自然是要宿在宫中的。
  牛乃棠一路跟着穆明珠往韶华宫宿下,又坚持把窗下的小榻换了床,跟穆明珠睡在一个屋子里。
  穆明珠在宫里一向睡不好,想着这小表妹在,若是睡不着还可以说说话,便也没有阻拦。
  谁知牛乃棠个憨货,酒足饭饱,倒头便睡。
  穆明珠床帐还没放下来,窗下躺着的牛乃棠已经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穆明珠:……
  她在牛乃棠香甜的呼噜声中,瞪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心里转着千百样的事情。
  杨菁嫁给了她的三哥,成了皇子妃。背后的杨太尉是怎么想的呢?
  有一种让她极为不安的猜测。杨太尉是力促皇孙为储君的重臣,那么如果未来的皇帝真从这些皇孙中来,杨太尉便是从龙之功。而他唯一的嫡女嫁给了周眈,相当于是母皇给周眈上了一道保险。新君在位之后,周眈还有来自岳家的保护。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想,那就是最后储君不从皇孙中来,而杨太尉是辅佐母皇多年的重臣。母皇选择了杨菁做皇子妃,那是给杨家上了一道保险。新君在位之后,哪怕记恨杨太尉在立储一事上的立场,却也要顾及周眈,相当于杨家获得了来自皇子妃的保护。
  也许母皇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喜爱杨菁的性情,认为对周眈有好处……
  穆明珠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最后一种可能。
  这不过是让她心安的假想罢了。
  母皇派僧侣往摩揭陀国去取真经,前世倒是没有发生过。大概是前世梁国一直虎视眈眈,母皇也没有这等余力。今世梁国内乱,大周农事革新,一起一落之间,母皇放松了警惕。
  可是在打压世家、获得更广大寒门庶族支持一事上,要怎么顶着母皇的压力,加快脚步呢?
  穆明珠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忽然想起那日去拜访杨太尉,他最后提起谢钧的那番话。谢钧做了太傅,然而地位超然,整日不见人影,在外游山玩水。不管旁人怎么看待谢钧,她却清楚谢钧私下的筹划。虽然在西府军安插了秦无天,谢钧却仍是让她悬心。不叫的狗咬人才狠,谢钧这段时日诡异的沉默,不知又在憋着什么坏招。他也真是沉得住气。歧王周睿也沉得住气……
  想到歧王周睿,穆明珠的思路被窗下的呼噜声打断,顿了顿,想起前世牛乃棠与周睿之事来。
  然而建业城中,母皇的耳目众多。她若是派人去盯着周睿等人,动静小了没有效果,动静大了恐怕先就给母皇知晓了。这样关键的时刻,若是引得母皇疑心,不只是得不偿失,严重点甚至是性命攸关。
  最初她派人盯了牛乃棠半年,想要知道她与周睿是怎么联系的。但那半年下来,牛乃棠的日常简单到无聊,不过是吃、睡、功课、看书,连玩耍都更喜欢闷在房中。
  半年过后,她便撤走了那批人,转而盯更重要的事情去了。
  穆明珠听着牛乃棠的呼噜声,不禁有些羡慕,叹了口气,跟着她呼噜的节奏,不知不觉中便也睡着了。
  穆明珠除夕夜思量担忧的事情,很快成为了现实。
  新年过后第二日,元初十七年的第一日朝会,一位七品的章事骤然上奏,请立四公主为储君。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立时炸了锅,而后四方惊动。
  这位七品学士,名叫赵诚,乃是五年前从南山书院出来的寒门学生。在当下的官员任用情形下,南山书院出来的寒门学生,能留在中枢,哪怕只是做七品的小官,亦是天大的机缘——要么是同窗中的头几名,要么有贵人引荐,要么是机缘巧合给皇帝留下了。
  穆明珠在此之前,根本没有听说过赵诚这个人。
  事发第二日,皇帝穆桢便派了人来公主府,同行的还有医官薛昭,说是公主除夕夜受了寒,要她休养数日,再理朝政不迟。
  穆明珠心领神会,不欲激化矛盾,依言“病倒”在府中。
  林然巡防公主府周围,回来禀报,外面看似松、实则紧,朱雀大街两端,都有皇宫宿卫在。
  往好处想,这是母皇怕有人加害于她。
  可若是往坏处想……
  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之下,穆明珠仍是借由薛昭之口,出外探听到了赵诚此人的履历。
  赵诚当初能留在中枢,是因为他课业老师的举荐。而他的课业老师,当初之所以能入朝为官,即因为出身世家,又因为谢钧祖父的举荐。
  赵诚背后的人,乃是谢钧。
  得知这一点之后,穆明珠反而松了口气。
  穆明珠“病倒”十五日之后,皇帝终于再次下令,传召她参加预政。
  大约是这十五日之内,皇帝也调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赵诚背后没有穆明珠的影子,反而是有谢氏的影子。而朝中原本要**的**也过了巅峰期,稍微平息了些。
  只是朝中的**看似不那么**了,却另有叫人不安的消息从藩王处传来。
  据说豫州武王、潼州毅王都在整顿兵马,各自有私下的话语流传出来,那就是不能让父祖在地下难安,这大周的皇位一定要归于周氏子。若是有人生了妄念,便别怪他们起兵勤王、清君侧。
  当初左相韩瑞辞官之前说过的一番话,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这把火,终于连皇帝穆桢也要席卷进去了。
  时隔半个月,穆明珠再度出现在了众臣面前。她仍是一袭金色裙装,神色自如,丝毫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畏缩或惶恐,一如往昔,在对皇帝见礼之后,先于她的三哥周眈转身,坐了左首的位子。
  这次思政殿中没有传出抽气声,然而却是一种更冷凝、更敌意的氛围。
  穆明珠安然坐下来,抬眸从众臣面上一一扫过去。
  只见太傅谢钧应该在的位置仍是空着,为首的乃是紫色官袍的萧负雪,在他之侧,却是一个绿色官袍的七品小官,望之不过三十如许,想来便是那一封“请立公主为储君”的奏章惊动天下的章事赵诚。第一列最右侧,则是老神在在的杨太尉。在三人身后,才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其中有垂眸不动声色者,也有如度支孙尚书这样咬牙切齿的——当初因战事后勤,穆明珠带着二十监理,狠狠落了这位度支孙尚书的面子。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如孙尚书这等人恨不能瞅着机会扑上来吃她一口肉。
  朝中恨她的人,不多,却也不少。
  当初她要封王,朝中都把她骂出了花。如今赵诚竟然上奏,请求立她这个公主为储君,简直是想要了她的命。
  而若是赵诚一人上奏,也引不起这么大的声势。
  但既然是谢钧出手,自然是赵诚发声之后,另有一批士人跟上,或上奏支持赵诚,或痛斥赵诚,或点明这是穆明珠安排的……总之闹了个不可开交,生生把事情闹大成连皇帝都压不下去的程度。
  穆明珠目光从众臣面上扫过,才要收回来,忽然又于殿门处一凝。
  黑帽黑衣的少年笔直立在殿门之内,与众臣截然分开,正定定望着她,眸中似有惊涛骇浪,正是应召归来的齐云。
  穆明珠没想到他也在场,但当着满朝文武,在上还有母皇,更不能露出任何端倪,暗示地瞪了他一眼,便佯装若无其事挪开目光去。
  齐云会意,强令自己低下头去,只看着金砖上的倒影。
  “近来朝中有一件大事。”皇帝穆桢在上首沉声道:“公主久在病中,怕是还不清楚。”便伸手点一点立在前面的赵诚,道:“你那奏章里怎么说的?再念给公主听听。”
  赵诚应声而出,他声音宏亮,扬声念来,倒是真不错。
  那奏章的内容,也不知是他自己写的,还是谢钧另外请人润笔的,也是文辞典雅——关键是盛赞了穆明珠的能力人品,一一列举了她的实绩,极言她在扬州、雍州是多么得民心。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
  关键是他奏章写到后半段,笔锋一转,把还在世的周氏子,从头到尾痛骂了一番,豫州武王、潼州毅王、东扬州诚王,乃至于刚接了父亲位子的雍州英王,谁都没有逃过。那些捕风捉影,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儿,全给这些藩王抖搂出来了。譬如说豫州武王与妻子继母有不轨之举,又说潼州毅王、雍州英王早有非常之图谋。像周眈这样私德无亏的,便骂他懦弱无能。如此种种,早已经超过了赵诚这样一个在建业城中的章事所能知晓的范围。
  也难怪众臣会怀疑,这赵诚背后一定有人。
  这人如果不是被他力赞的四公主,又还能是谁呢?至少他奏章中骂过的人,是全然不可能的。
  待到那赵诚念完,殿中一阵寂然,众臣都压抑着愤怒敌意的心。
  皇帝穆桢看向穆明珠,道:“你都听清了?认为他这封奏章写得如何?”
  穆明珠起身见礼,含笑谦和道:“女臣久病归来,还是第一次得知这奏章中的内容。赵大人文采斐然,女臣还想再多看几遍这封奏折。他写女臣的功绩,虽有阿谀奉承之嫌,但大体是不错的。”又扫了一眼众臣,道:“诸位大人应该早已熟知这奏章中的内容,不如先请诸位大人赐教于女臣?”她踱步至于赵诚身前,自自然然取走了他的奏章,坐回原位,低头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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