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穆桢移步正殿,还有未处理完的政务。
穆明珠独自走出来,仰头就见皇宫上空、秋夜漫天繁星。她往白玉阶而去,走过廊柱时,却见守在正殿门口的两名高阶宿卫,相貌相仿,年少却面生,便知这是皇帝新拔擢的一对校尉,秦氏兄弟。
她在雍州提拔了猎户出身的丁氏兄弟为校尉,皇帝穆桢在建业城中也选拔了一批年少骁勇的末流世家子弟,其中便以这秦氏兄弟最得皇帝信重。
穆明珠乃是皇帝亲出的女儿,从前自思政殿前走过,沿途的宿卫都会以目光致意。
如今这新来的秦氏兄弟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穆明珠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来回扫过,却丝毫没有要示好的意思,甚至神色中更透出冷峻来,仿佛要以此表明他们是只忠于皇帝的卫士。
穆明珠收回目光,缓缓下了白玉阶。所以说,人受到重用是有原因的,这秦氏兄弟显然很明白是什么使得皇帝弃功勋旧臣之后不用,反而要选他们这等寻常出身的子弟在身侧。
是夜,穆明珠宿在旧时韶华宫中。
这是她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宫室,其中的一花一木她都很熟悉。
然而韶华宫中景色依旧,人却都已经换了。原本的宫人,部分跟随她去了公主府上,剩下的便分往各处宫室,只留了几个看守空屋子的。
如今因为她临时宿住,皇帝特意拨了宫人下来。
那迎上来的大宫女,却个个面生,大约是这两年新升迁上来的。
穆明珠只简单洗漱,没有沐浴,命众人退下,独自合衣卧在旧时床上,隔窗望着院中的花树与月光,心中转着千百样的事情,在陌生宫人的服侍下也难以放松,如此一直到三更时分才朦胧睡去。
可是穆明珠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连续做了好几场错乱的梦。
她梦见自己睡在一处四处漏风的大房子里,一面沿街,时不时有陌生人走过窥伺;一面接着荒草萋萋的院子,有野猪等凶猛的兽类出没。忽然之间,她在那空旷大房子中醒过来,却见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床头边盯着她。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来攥着那女孩的肩膀,厉声追问她怎么来的,有何目的。那女孩怯生生指向房屋漏风的大洞,原来是不小心进来玩耍的。她松了口气,推着那小女孩出去,命那小女孩不可再来。一转头,她却又出现在院子里,脚边是一只野猪幼崽,不远处却是瞪着猩红眼睛的母野猪。那巨大的母野猪直扑而来,她转身便跑,要躲进屋子里去……
她发疯般奔跑!奔跑!却眼看要给那野猪追上——
——穆明珠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心跳如雷,抬手一摸,额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窗外却还是黑暗,内室之外静悄悄的、宫人并没有察觉她醒来。
暗夜中,钟鼓声遥遥传来,正是五更天。
她在雍州说一不二,再入建业却好比拔了牙的老虎,也难怪噩梦连连。
这一趟甘冒奇险归来建业,当有所成效才是。
穆明珠叩击床板,坐起身来。
外面的宫人应声而入,那面生的大宫女轻声问道:“殿下要水还是要茶?”
穆明珠淡声道:“服侍本殿更衣。”
那大宫女略有些讶然,轻声又道:“殿下,刚五更天。”
穆明珠道:“本殿要去给母皇问安。”她知道母皇觉浅,常常寅正时分便醒来了。
那大宫女不敢再说什么,便点起灯烛,唤了众宫人入内,或捧衣衫、或奉金盆,伺候穆明珠更衣梳洗。
皇帝寝宫乃是寅正时分开宫门,因这是皇帝平素醒来的时辰,也是备着李思清处或前朝有紧急的事项送呈上报。
寝宫侧间,皇帝穆桢披着外袍,正埋首于案牍之间,忽然听宫人通报说是公主殿下来了,握着手中的奏折愣了一愣,才想起四公主昨夜宿在宫中。
皇帝穆桢看了一眼还未放亮的天光,略有些诧异,不知穆明珠早来为何,还是让宫人领她进来。
穆明珠入内,恭敬笑道:“女臣来给母皇问安。”又道:“昨日相见时,女臣见母皇面上颇有疲色,想来是没有睡好的缘故。母皇今晨可好些了?”
按照礼记的规矩,晨昏定省,乃是做子女应尽的孝道。
在寻常大家,儿女也要晚间服侍父母睡下,早上省视问安。
然而皇宫却不同,据说世宗时还是讲究晨昏定省的,世宗皇帝会每日都见还在宫中的儿女。与其说是儿女尽孝道,不如说是世宗关怀子女,问他们的学业、身体、日常,方方面面。
待到穆桢继位,这规矩便改了,皇子皇女一律不必晨昏定省。只有皇帝传召的时候,才要他们前来相见。
需知皇帝日理万机,皇帝的子女岂有不盼着陛见的?然而一来要看皇帝有没有这份心,二来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份体面。
从前皇帝穆桢没有这份心,穆明珠也没有这样的体面。
如今似乎是不同了。
穆明珠为表诚心,头上珠翠全都不用,只简单以一根银簪挽发,身上衣裳也简单家常。
皇帝穆桢时隔近二十年,再次被子女晨间问安,心中也有些感触。
她打量着女儿的模样,半响笑道:“朕身上都好,劳你挂心。”又道:“你年纪轻轻,正是该打扮的时候,怎么穿戴如此素净?”便命身边的大宫女去取她的首饰头面与合适的衣裳来。
一时那大宫女带人回来,将宝匣在窗下长桌上一一摆开,却是三套珍珠的头面,明珠光华温润,样式典雅别致,发簪上垂坠的大珍珠,只一颗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这三套头面中却不过寻常。
烛光映照下,一案明珠熠熠生辉、美丽绝伦。
皇帝穆桢望着那三套头面,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来,招手示意穆明珠上前来,温声道:“这是当初世宗赐给朕的。”
当年她宠冠后宫,世宗赏赐给她的宝物如流水一般。因她喜爱珍珠,世宗赏赐她的珍珠宝物也多,这三套珍珠头面正是其中第一等。
穆明珠忙道:“既然是父皇所赠,女臣怎敢擅领?”
皇帝穆桢不知想起什么,望着那珍珠头面上,眸中却闪过一丝凉意,淡声道:“这三套头面,是朕不曾用过的。这样好的东西,却整日守在匣中,不见天日,岂不可惜?”便转头对着穆明珠一笑,温和慈爱道:“你正是好年华。这珍珠也与你相衬。”当即便要宫女过来,为穆明珠戴上这套头面。
另一名大宫女此时奉命捧了华贵的衣裳来,只见那衣裳不知用什么鸟雀的羽毛织就,金光闪闪,一旦动起来在烛光下还会变幻不同的色彩,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皇帝穆桢温声又道:“这是世宗初年时,南边的骠国所献宝物,原本只收在库中,待到朕入宫后,便赏赐给了朕。”她轻轻一叹,道:“只是那时候北伐战事,宫廷力促节俭,朕不好穿它出来,慢慢便也搁置了。”
世宗初年的时候,太
祖打造的大周国力强盛,周边四夷小国无不畏服,纷纷前来朝见,故而有骠国献的这金色华裳。可是等到梁国崛起,大周三次北伐失败,国力衰微、南下退守,从前俯首称臣的四夷小国使者也就不见了踪影。
皇帝穆桢亲自上前,为穆明珠披上了这金光闪闪的华服,看宫女给她系着领口衣带,又不满意,再度亲自上前给她调整。
母女两人离得极近。
在穆明珠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与母皇对面离得这样近过。
她有一种想要后撤拉开距离的冲动,却强行忍耐下来,伸手摆弄着母皇打理过后的衣带,极欢喜的模样,笑道:“女臣今日讨巧,空着手来的,却带了这许多宝物走。”
皇帝穆桢笑起来,周围的宫女们也都凑趣笑着。
皇帝穆桢退开一步,上下打量着穆明珠。
女孩站在窗边,渐明的天光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发间温润动人的珍珠,照亮了她身上熠熠闪光的华服,也照亮了她那肖似母亲的面容。
皇帝穆桢望着穆明珠,却好像是穿过三十多载的时光,看到了十六岁时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种血脉延续的感动。
皇帝穆桢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动,哪怕是她生育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在生产之时也没有过这样的心情。当她生产过后,诞下的孩子会有专门的宫人抱走哺育。她只要专心休养,服侍世宗便好。正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她生下了这些孩子,却没有养育过这些孩子。
似这样亲自装扮长大的女儿,在皇帝穆桢亦是头一次。
皇帝穆桢望着跟自己年轻时太过相像的女儿,心中有一点酸胀,暗叹自己是年岁大了,才有这许多无用的感触。
一番说笑过后,宫人入内通报,说是李大人与右相都在外候见了。
穆明珠笑道:“女臣不耽搁母皇正事儿了。”便要退下出宫。
皇帝穆桢笑道:“去看看朕给你修的王府,哪里不满意要改动的,只管说。若满意便在王府住下。”
穆明珠笑道:“母皇所赐,女臣还有什么不满意?况且女臣在外二年,什么都没操心,回来平白得一座大府邸,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这才又道:“不过……女臣想着,究竟旨意还未下,女臣若是住到王府去,难免不合规矩。所以女臣如今还是往公主府去,几时这王府过了明路,女臣再去不迟。”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帝穆桢微一沉吟,便答允了。
穆明珠悄悄松了口气,便恭敬退下。
公主府中原本听命于皇帝的那批人,被她借着汪年、赵西之事带去雍州,一并拔出。如今母皇又赐了一座王府,穆明珠却不能不想到王府中的仆从。王府的规制比公主府要高,仆从自然也更多,多出来的仆从,其中又有多少是听命于母皇的呢?
穆明珠盘算着这些事情,从寝殿中走出来,迎面正遇上一袭紫色官袍的萧负雪。
萧负雪早已望见了她,驻足俯首,“见过公主殿下。”
穆明珠歪头看他一眼,笑问道:“这二年来,右相的新政怎么还未推行?”
前世萧负雪力推新政,也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大力限制世家,不妨激怒了宝华大长公主,变相促成了宝华大长公主倒向谢钧。
穆明珠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偏偏要问这么一句,以示自己的“清白”。
萧负雪沉声道:“时机未到,仓促推行,反受其害。”
穆明珠知他终于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也算是从理想主义中稍微走出来看了一眼现实。
她若有所思,看一眼迎出来的母皇宫人,一笑轻声道:“此处不是叙话之处。改日咱们宫外再见。”
丢下这一句话,穆明珠心无旁骛,阔步往殿门外而去。
萧负雪侧身立在原处,因在皇帝寝殿之内,也并不敢光明正大望着穆明珠离开的背影,只以眼角余光看着那一抹金色离去。
这一世的四公主,与上一世大不一样。
她原本就是极聪慧有能力的,只是前世没想明白,以为避居便能让皇帝安心,谁知……
这一世他重生而来,却是阴差阳错激起了四公主**的欲
望。
而她一旦立志**,原来可以做得这样好……
穆明珠不知萧负雪的心思,出宫上了熟悉的马车,看见樱红才算是松了口气,除去繁重的华服,倚靠着后车壁,叹气道:“哎,在宫里睡了一夜,做了一夜噩梦。”
直到此时出来,她才觉出饥饿。
穆明珠下意识伸手往荷包中去,原本要吃几枚松子糖,忽然手指触到了纸张似的东西,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张红色的**安符。她抬眸,对樱红笑道:“你倒是有心。”
她的荷包都是樱红打理,自然以为是樱红放进去了。
谁知樱红却诧异道:“殿下不知这平安符吗?咱们从雍州动身那一日晨起时,殿下的荷包中便有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她从雍州到建业,路上没有打开过荷包;一入建业又先进宫,所以直到此时,才算是离开雍州后第一次打开荷包,只每日给樱红打理着。
若是离开雍州那一日多出来的……
穆明珠捏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符,眼前却浮现出了齐云含情带羞的面容。
第180章
穆明珠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公主府。
碧鸢等人早已得了消息,都列队至于府门前相候。
穆明珠望着熟悉的面孔,至此才有一点回到自己宿处的实感。
她略一点头,对着自己人,倒是不必佯装,道:“本殿远来困倦,且去歇下。”当着众人,她丝毫不提昨夜在皇宫中噩梦连连、难以安睡之事。
碧鸢忙引着她往清扫干净的寝室而去。原本跟着穆明珠去往雍州的侍女如翠鸽等人,也与留在公主府中的好姊妹一一相见,各有欢笑或眼泪。
穆明珠卸了母皇所赏的珍珠头面,宽去外袍,换了一件绵软丝滑的中衣,任由长发垂至腰间,径直往床上倒去。
外层的床帐也放下来,虽是白昼,光线却黯淡下去。
她卧在帐中,向外侧躺着,一手垫在颈下,另一只手却压在枕头底下。
那只压在枕头底下的手心里,握着小小一只平安符。
满室寂寂,日光无声,帐内有她喜爱的水果香气。
穆明珠很快放松下来,渐而熟睡。
碧鸢与樱红都坐在外间窗下小榻上守着,两人分别两年亦有许多话要说,此时因殿下在内安睡,却不便言语,只一同分拆丝线,虽然没有交谈,是动作间默契和谐,宛如不曾分开过,时不时相视一笑,都觉心中安乐欢喜。
穆明珠再醒来的时候,原本的困倦已不翼而飞,原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坐起来拉开床帐,却见外面日光仍盛。
外间碧鸢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入内,见公主殿下坐在床帐里望着窗外发呆,手奉香茶,柔声低语,笑道:“殿下还要睡么?小郡主来了。”
穆明珠就着她手边,含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混着茉莉香气的茶水顺口而下,一股清香溢满胸腹之间,叫她精神为之一振。
“牛乃棠来了?”穆明珠揉了揉眼睛,声音里熟睡过后的沙哑。
建业城中只有一位小郡主,那就是穆明珠的小表妹。
碧鸢垂眸看着穆明珠初醒来的动作,面上笑意深了几分,虽然早前府门相迎的时候,公主殿下华服严妆、看起来长大了太多,此时睡后初醒、迷迷糊糊的样子,却依稀还是旧时天真模样。
187/255 首页 上一页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