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能于皇帝跟前坐着的,都是皇亲国戚,左首第一位便是宝华大长公主,其后分开两侧,另有穆国公、牛国公等人,至于子侄辈的只有穆武与周眈有这份体面与皇帝同居正中高台,而非皇帝穆桢所出的皇子,都只能在赛场左右两侧的看台上寻一处容身之所。
此时见得胜归来的穆明珠上前来,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第一个笑道
:“明珠,你自己说,你今儿这场赢了,姑母的功劳大不大?”
她说的是当日把林然“让”予穆明珠之事。
穆明珠笑道:“今日这场功劳,全都是姑母的,我是半分都没有。”
“阿弥陀佛,你们都可听见了?”宝华大长公主抚掌而笑。
众人都笑起来。
女官李思清在旁含笑道:“不知你们姑侄打什么哑谜,臣等虽听不懂,却也高兴。”
皇帝穆桢也笑,示意穆明珠上前来,和气道:“你大舅父说你这场马球打得好,要朕赏你,你要什么?”
来了。
这正是穆明珠借着赢了球赛讨要恩典的好时机。
穆明珠先看向穆国公,拱手笑道:“多谢大舅父疼我。”又道:“女儿这一身都是母皇所赐,更还要什么?”她佯做苦恼想了一想,忽然击掌笑道:“有了!”
宝华大长公主在旁笑道:“你这一惊一乍的,是要陛下赏你条活龙,还是赏你轮月亮啊?”
穆明珠笑道:“母皇赏我个击球将军,如何?”
她需要兵权,这毋庸置疑。但此时废太子周瞻事变未歇,皇帝本就忌惮底下人弄兵,齐云虽然能帮她瞒一点小事,却绝对瞒不住动兵这样的大事。一个击球将军,专司管理打马球的骑手,看起来是个花哨的职位,可手上到底有人、有马,真到了危急关头,骑手掌中月杖换成刀剑,几百上千名的儿郎聚集起来,在这建康城内就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
穆明珠上前两步,仰头望着龙凤须弥座上的母皇,笑道:“如今看来,女儿在打马球上还算有些天分。女儿还大胆想再讨个恩典,女儿做了击球将军,也给今日跟随女儿的那林郎君一个裨将做,底下再有什么月杖校尉、彩毬兵长……”她前头说时,众人还含笑听着,待听到什么“月杖校尉、彩毬兵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宝华大长公主揉着肚子,笑道:“哎唷,不得了,等我回府中,也要按着你这套来,给他们分别做了抚琴侍君、吹箫郎君……”
凡与兵马相关的,不管看起来多么滑稽,总是有些敏感,穆明珠自提出赏赐要求之后,虽然面上逗趣笑着,说
话也有几分无赖放诞,但其实一颗心始终提着,谨慎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好在这一要求可进可退,纵然皇帝不允,也满可以用“你还是安心读书/习武/诵经”等由头给她挡回来,一来一回,却不露狰狞,体面、安全。
皇帝穆桢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虚点着穆明珠额头,嗔怪道:“多大了还没个正形?今日现眼到诸位长辈面前来了。”她微一沉吟,一来是今日这场比赛的确精彩;二来是穆明珠退了预政后没有正经事做,每日招猫逗狗也说不过去;三来是此时氛围正好,不过一个玩乐之用的职衔,给出去也就给出去了,异日便是收回来也不难。
“好。”皇帝穆桢笑道:“那朕就看看你这位击球将军,能调教出怎样的赛手来。”
“母皇您就瞧好吧。”穆明珠得她一语允诺,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敢懈怠,仍是明朗笑着,道:“再有三场比赛,整个大周都会知晓,女儿这击球将军并非浪得虚名,母皇真乃‘知人善任’。”
一个玩乐的事情,给她煞有介事一说,好似朝廷重事一般,惹得众人又都笑了。
皇帝穆桢近来心事重重,给穆明珠引得笑了两场,也觉畅快,便命宫人搬了椅子来,就置于她脚下,以一种恩典的姿态,和气道:“今日累了你,来朕身边坐。”
穆明珠依言上前坐下,余光中恰能看见母皇朱红色的袍服,那袍上金线织就的龙凤,好似欲跃然而出、遨游九天。
开场赛事过后,便是众人献上祝寿贺礼,宫人一一唱名,送贺礼的官员在引导下一一入内。
穆明珠在这样的时刻,能单独坐于皇帝身旁,是一种殊荣。
穆武坐在他父亲穆国公身后,独眼时不时盯着穆明珠的方向,流露出嫉恨之意。由不得他不去想,若是今日这一场赛事赢的是他,那么此时坐在皇帝身旁,接受百官朝贺的人,不就会是他了吗?
冗长繁杂的祝寿终于接近尾声。
“底下官员都来过了吧?”皇帝穆桢问道。
李思清道:“是……”
话音未落,却有宫人上前小声道:“左相大人今日也来了,就在外面候着。
”
既然有鸾台右相萧负雪,自然也还有一位鸾台左相。
这位左相韩瑞也是三朝元老,年近七十,乃是极为忠心的周氏旧臣,因资历老、人望高,俨然是周氏旧臣的领头羊。因他年事已高,除政务之外的庆典活动,等闲便不劳动他来。
皇帝穆桢得了消息微微一愣,与李思清对视一眼。
但人已经到了高台下,总不能不见。
一时左相韩瑞入内,他是个矮小的老头,面上皮肤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的确已经老了,然而脚步却还稳健快速。
“臣韩瑞,恭贺陛下圣寿,有画作两幅相赠。”韩瑞身躯矮小,嗓门却洪亮。
宫人便把他呈上的画卷,托至皇帝面前,细细展开。
底下众人看不到画作内容,穆明珠就在皇帝身旁,却看得清爽。
只见第一幅画作中,水灾肆虐,船只房屋都毁于怒浪之中,人们在水中浮沉,只露出脑袋来,眼看着都救不得了;第二幅画作就更狠了,画的乃是赤裸了上身的男人与女人,有的在剥树皮吃,有的在卖子女,还有人手上绑了绳子,不知是自卖为奴,还是给官差捉了去。
韩瑞在底下道:“这是臣于扬州搜罗来的佳作,献上以贺陛下圣寿。”
就是普通人生辰的时候,收到这样的贺礼,都要在心里破口大骂。
皇帝穆桢却只是点一点头,平和道:“韩卿的忠心,朕已深知。今日这些寿礼中,尤以韩卿所献最佳。”便命宫人收起画作,毫不声张,非常安静低调的把这事儿处理了。
“思清,你送韩卿出去。”皇帝穆桢含笑亲切道:“朕改日再同韩卿叙话。”
若不是穆明珠就坐在皇帝身边,亲眼看到了画作内容,大约会真以为韩瑞送上了什么圣寿图。
而皇帝穆桢在处理完左相突然出现的事端后,非常自然得转向宝华大长公主,玩笑道:“众人都有贺礼,独你没有,想来是有好的,要留到最后给朕?”
宝华大长公主便一指穆明珠,笑道:“我的贺礼在哪儿呢!小殿下用了我的人,给陛下排了私宴上的歌舞,倒是会借花献佛。可怜我这个正主倒是看不得了。”
“哦?”皇帝
穆桢起身,道:“你同来便是。”
随着皇帝起身,外面便上演了最后的大奏乐,列队的宫女于歌声中起舞。
“驾六龙乘风而行……”
“东到海,与天连……”
“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
宏大圣洁的歌唱祝寿声中,穆桢坐于皇帝御辇之上,在两侧俯首众人的恭送下,缓缓向苑门外而去。
穆明珠所乘的辇车,就在皇帝之后。
她隔着层层从人,望向前方那个朱红色袍服的背影。
母皇的背影挺直而坚韧,胸中装着天下的烦难,面上却只是平和而镇定——这便是为帝王者,当有的胸怀。而她看起来身体康健、精神矍铄,至少还可以再稳坐皇位十数年。
前世此时谁都不曾想到,三年后皇帝穆桢会重病不起,并因此失权、于宫变中丧命。
穆明珠垂下眼睑,盘算着等会儿私宴上欲达成之事,思绪随着辇车的晃动而飘摇,忽然想到还有齐云去扬州的事情未曾解决,想到扬州,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左相韩瑞所献的那两幅画……
第26章
恭祝圣寿的私宴,乃是杨虎亲自操办,其实是比较私密的,便譬如宠妾为郎君整治的小宴一般。
杨虎能同意在其中放入穆明珠安排的曲目歌舞,对他而言是极为大方的行事了。
这也说明穆明珠近日来有意交好杨虎之举,可谓卓有成效。
圣驾回了鸾凤宫,皇帝穆桢入内更衣,杨虎便同穆明珠卖好,笑道:“小的可是给回雪姑娘安排在了第一场,务必叫陛下第一眼就瞧见殿下的孝心。”
穆明珠笑道:“杨郎君厚德,我永记心中,必当偿报。”
杨虎口中道:“殿下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值得殿下挂在心上?”然而眉梢眼角分明流露出得意之色,看来是安心要等着穆明珠许诺的“偿报”了。
回雪原本在殿外候场,忽见主人宝华大长公主竟在来人之中,不禁一愣,面露不安之色。她答应了公主殿下穆明珠,今日为陛下圣寿献舞,若一切顺利,便可借此留在宫中做一名教习歌舞的女官,但这必然会触怒宝华大长公主。毕竟谢郎君将她赠予宝华大长公主尚且不过数月,每逢有宾客临门,宝华大长公主便会要她于宴上起舞,便譬如主人家新得的一件衣裳、一匹宝马,尚且没有向众人夸耀尽,如何能大方任由她去留?宝华大长公主同意她来陛下跟前献舞是一回事,但若是献舞之后她想留在宫中,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宝华大长公主当先入了正殿,并未看向在侧旁等候的众歌姬舞女。
穆明珠却有所留意,正撞上回雪不安惶急的目光,便脚步一顿,待宝华大长公主等人入殿后,转向回雪低声道:“怎么?”
回雪轻声道:“奴婢不知大长公主殿下会在……”
穆明珠立时便明白了她的顾忌,万一献舞过后,回雪表露想要留在宫中之意,皇帝却顾忌宝华大长公主在侧不允,那回雪再回到宝华大长公主府中的日子便难熬了。
“不必担忧。”穆明珠沉稳道:“万事有本殿在。”
回雪微微一愣,抬头望向穆明珠,一双盈盈美目,如有
波光闪闪。
“你只问你自己的心。”穆明珠望入她眼睛,声音恳切而有力。
回雪抚住心口,问她自己的心么?一瞬间,许多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从前谢府之中与众女童一起练舞的厅堂,她倒卧于谢郎君膝上那夜的桃花,谢郎君将她送走之时她藏着不敢落下的泪,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她于盛宴中起舞时众人迷醉取乐的眼神……她这样的人,配有一颗知冷暖、懂爱恨的心吗?她不该有这颗心。
可她偏偏有这样一颗知冷暖、懂爱恨的心。这颗心叫她无法安然做一名供人取乐的舞姬,这颗心叫她生出妄念——她要做一个人,一个不由人买,不由人卖的人。哪怕是谢郎君,也不可。
回雪抬眸,却见穆明珠已经走过她身前,那个金色劲装的身影没入正殿内,如傍晚天地间最后一束金光。
此时皇帝穆桢换了常服回来,仍是素淡的藕荷色衣裳,拆掉了原本高耸威严的发髻,改梳了随意的偏髻,因保养得宜、面孔白皙,在珠翠耳饰的映衬下,显得如同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只脖颈上浅浅的纹路泄露了年龄的秘密。
“好。山君备了什么惊喜给朕?”她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笑容有些散漫与疲倦,叫人想不起她一袭朱红色袍服时的气势。
因虎为山中之君,皇帝穆桢素日戏称杨虎为“山君”。
“陛下您就瞧好吧。”杨虎双手一击,便听秦筝赵瑟之声渐起,正是《晨风曲》的前调。
皇帝穆桢听得是《晨风曲》,露出并不意外的笑容,因这是她当年的成名作,多年来献此曲于她面前着不知凡几。她仍就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姿势不变,散漫听下去。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在歌女齐声吟唱中,回雪于殿门外深呼吸,摒弃一切杂念,依照那日穆明珠所言,捻起精美的翠色罗伞,如持起一柄长剑,舞步蹁跹,已跃然入殿。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乐音至此忽然一变,琵琶声激昂,如铁骑突出、刀枪争鸣,回雪持伞破开众舞女而出,手中罗伞“砰”的一声炸开,如
巨石之崩、烟花之落。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句连唱三叠,既怨且愤,叫人难以安坐。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锋芒毕露的一舞《晨风曲》。
杨虎暗暗蹙眉,明明私下预演时他告诉过回雪,务必要优美和缓,怎得变成了这样?
宝华大长公主却是移不开目光,这一曲舞的确精彩。
皇帝穆桢已于不知不知觉中坐直了身子,面上疲倦之色褪去,盯着起舞的回雪,目露恍惚——她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步步惊心的重返宫廷之路。二十多年前,当她于世宗皇帝圣寿上,跳起这支《晨风曲》时,她不是在媚于主上,而是在打一场硬仗,只不过这场不见血肉的战争,她不能以刀剑去搏斗,而必须压抑了内心的愤懑,柔软了身段,以她的舞,她的歌,她的和婉,她的泪与柔情去困住世宗……彼时她失了圣心,身边树倒猢狲散,出身寒门,家中没有助力,到最后扶持她重归高位的关键,便是那书生虞岱所作的《晨风曲》……
穆明珠时刻留意着皇帝神色,见此时皇帝面露怅惘之色,便知此事已成了大半。
世人皆道《晨风曲》乃是皇帝穆桢为嫔妃时的得意之作。
但穆明珠却知道,这《晨风曲》乃至于重获圣宠的计策,都是虞岱为母皇所出。
前世宫变那一夜,当萧负雪深夜领人冲入鸾凤宫,斩杀杨虎,逼迫皇帝穆桢退位之时,穆明珠已早死一步、化作幽灵在半空中看着。
那夜皇帝穆桢于重病昏沉的梦中被惊醒,望着窗外的火光,听着帐外杨虎戛然而止的惨叫声,惊惧不已,拥被而起,见寝殿门外涌入昔日熟悉的重臣面孔,已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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