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后,乐景恢复了理智后,还是认为学医只能解当下之急,却无法治愈人们的心灵。
身体病了药来医,心灵病了可是无药可治。
所以他才想来办学。
这几天,他从村口教会的传教士那里对整个村庄有了基础全面的认识。
这个传教士和艾伦白珍妮一样,同样来自于中华内地会,名叫威廉,是一名英国人,已经在沿海地区传教了十年,为人高尚,艾伦给乐景作保说,他是值得信赖的人。
对于乐景这次冒险救人,威廉摇了摇头,眼中充满后怕。
“你也真是胆大,我都不敢独自一个人进村。”他说:“你信不信,如果你没有治好她丈夫,你甚至很难活着从村庄出来。”
乐景如何不知?
如果他没有治好李婶子的丈夫,迎接他的就不是村民的感谢声,而是杀人的刀了。
自古以来,华夏都是皇权不下乡,村庄自成一国,不同的村庄有不同的“法律”,当地乡绅和宗族的族长掌管生杀大权。在明清,如果有女子通奸、改嫁,一些宗族里的人甚至会对女人千里追杀,将她浸猪笼或者是“自愿殉情”,成就贞节牌坊。杀害几个外乡人,对于宗族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穷山恶水出刁民可不是白说的。
人穷志短。人穷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可是乐景如果想在村庄里站稳脚跟,让排外的村民接纳他这个外乡人,就必须和他们打交道,要让他们信服自己。李婶子就是他找好的切入点。
如果他连这个小村的事都解决不了,那么他的办学梦根本无从谈起。
所以乐景这一行,看似顺风顺水,着实凶险万分。
他有点庆幸的对威廉说:“还好我赌赢了。”
威廉不赞同的说:“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赌性这么重?你就没想过赌输了怎么办吗?你不该用自己的命做赌的。”
乐景淡淡一笑,“因为我只有一条命可以做赌注。”
威廉一愣,费解的看着乐景,不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句话太过沉重,苍凉,是无路可退的赌徒才会做出的选择,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无路可退了吗?
“你其实不应该在乡村办学。”威廉语重心长的告诫着这个行事惊险莽撞的年轻人,“这里的人都很愚昧,他们缺少道德约束,是充满野性的兽,他们怀疑敌视一切外乡人,同样的,他们也不重视教育。村庄里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就要做家务,四五岁的孩童就要下田,没有人认字,他们的日常生活也不需要认字。所以你在这里开学校,很难有成效。”
“你为什么不在城市里办学呢?城市人比较有道德,他们也崇尚教育,没有老师会愿意在贫穷落后的乡村教学,但是老师们都喜欢城市。”威廉说:“教育是一个高雅的事业,它不适合卑劣的下等人,只适合那些品德高尚的人。”
威廉身为一名虔诚的传教士,能对这里的村民作为这样的评价,已经算得上出格了。
面对乐景惊异的眼神,威廉露出一个苦笑,“我来这里之前,也是抱着拯救穷人,让这些羔羊脱离蒙昧的想法的,可是在亲身和他们打交道后,我却发现,有一些人……他们很难教好。”
“我有个朋友,她是个虔诚的修女,收养照顾了很多孤儿,可是……”他叹了口气,艰涩开口:“当地村民认为她是人贩子,要挖小孩心肺做药材,所以……杀了她。”
说起这件痛苦的往事,威廉湛蓝双眸泪光涟涟,心灰意冷道:“我下个月,就打算回国了。”
乐景沉默了。
他知道这个民族的几万万人都得了“精神病”。
人吃人的封建社会就是这么野蛮可怖。
不仅上等人吃下等人,就连下等人也在狩猎着同类,从同类的血中获得活下去的营养。
可是农民又是隐忍、老实、胆小、善良的。
不被逼到最后一刻,他们绝不会举起镰刀对准他们头上的阶级。
平时遇到难事,邻里之间也会互帮互助,展露出热心肠。
他们只是……太穷了。
老舍说:道德是有钱人说给别人听的,对于穷人来说,填饱肚子才是最大的真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底层农民不过是为了获得生存权罢了。
为了活下去,他们可以做任何事。
一切,不过是……农民太穷了。
“所以……我才要在乡村办学,发展乡村教育。”乐景轻声说:“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农业社会,农民是这个国家的主要职业,如果几万万农民无法觉醒,无法获得基本的教育,无法满足最基本的生存权,那么我的国家永远无法站起来,也永远无法成为现代文明国家。”
“……你选择了一条最难的道路。”威廉复杂的望着乐景,湛蓝双眸浮现了种种思绪,最终他诚心诚意说道:“祝你成功。”
乐景苦笑一声,坦然回答:“我从没想过我能成功,应该说,失败才是正常的。”
“我只是想在活着的时候,能为后来人提供失败的经验,如此就够了。”
威廉定定看了乐景十几秒,“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艾伦会喜欢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年轻人。多亏了你点醒了我。”
年老的苦修士眼中浮现决意,他几乎有些羞愧的笑了笑,“如果没有你,我险些背弃信仰,当了逃兵和懦夫。这是上帝给予我的考验,我会努力教化愚昧的羊羔们——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乐景:“您不必这样做,我这么做,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国家。”
威廉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认真说道:“在上帝面前,所有的人都是他的羔羊。”
……
乐景救了李婶子的丈夫后,也终于被村庄里的人接纳了。
他这才走进村庄,提出要拜访村长。
村长名为李大壮,满脸皱纹,头发发白,身形佝偻,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但是他真实年龄不过是四十几岁而已。
因为过度的劳累和缺少营养,古代的劳动人民普遍早衰,四十几岁甚至已经是有曾孙子的年龄了,所以算是高寿。
李大壮嗒嗒抽着旱烟,坐在田埂上审视着站在眼前的大少爷,“你找我有什么事?”
乐景也接地气地在李大壮身边坐下,开门见山道:“我想在村里买块地盖房子。”
乐景的行为让李大壮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狐疑的看了一眼乐景,问:“你要盖房子做啥?你想来我们村住?”
乐景:“我想在村里建一间学堂,给孩子们开蒙。”
学堂?开蒙?
他们下河乡唯一一间学堂在镇子里,请了一个秀才来教学。昌平村里只有李大壮的孙子在镇上念书,就这学费还是李大壮东拼西凑来的,一家人缩衣节食来供孙子念书。
现在这个俊俏后生说要在村里开学校。
李大壮当下就咧开嘴哈哈大笑,看着年轻后生的目光都带上了一丝嘲弄,“你在这里开学校根本赚不到钱!我们村可还没有那个闲钱供孩子念书。”
“这点您不用担心,我是免费教学,我会教他们一些手艺活,管吃管住,但是学生要帮我干活,听我的话。”
李大壮恍然大悟:“你这是想收学徒?”
乐景:“也算是吧。”
升米恩斗米仇,免费的向来不会被人珍惜。
所以乐景就打算以昌平村为实验点,准备按照旧社会里收学徒的模式,在昌平村进行职业教育。
李大壮对这个提议接受良好,只是他对于乐景主动过来招人还是怀抱疑虑。
人家拜师,那是要亲自登门带礼,说不尽的好话,有的甚至要在师傅家干好几年活,才能被师傅收为弟子,就这师傅也绝不会轻易把看家本领交给徒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谁会那么傻?
怎么现在这个年轻后生主动上门来招人,俗话说的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年纪这么轻,看起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能教什么?
李大壮怀疑的看着乐景:“你能教啥?”
乐景自信一笑,“我什么都能教。”
只要有钱,他什么老师都能请过来。
第68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68)
昌平村是个小村,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全村的人都能知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村长在饭桌上说起了救了李婶子男人的“神医”要在村里免费开学堂的事,等到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村长的门前立刻集满了看热闹的闲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村长,真的是免费吗?”
“对啊,天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他是不是藏了坏心?”
“那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李大壮沉默着深吸了一口旱烟,怂拉着的眼皮下面精光四射,“我也看不透啊。”
那小子看起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可是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无论他怎么套话,都没套出来什么口风,他凭借自己的经验开口道:“这是不是他传教的手段?想让我们信他们的神?”
村长这一说,村民们立刻被说服了,都觉得这才对。村外的洋鬼子逢年过节也会施粥,还会给人看病,就是为了笼络住他们。
李大壮:“先看看吧,他对我们好,我们就全盘收下,如果最后发现他真的包藏坏心……”老人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以手做刀切了切,狠声道:“到时候再找他算账!”
……
在全村的风言风语中,秋去冬来,鞭炮声声过大年,然后就是春风料峭,村口也多了一家学堂。
两进的大瓦房前铺着青石板路,墙角的春雪明晃晃地泛着光,几只绿竹斜斜自屋后伸出。从瓦房的窗口里看去,里面摆了十几个条座椅板凳,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那个年轻后生笑眯眯的,点起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吸引了村里人的注意,一时间门口多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看起来就像富家公子的年轻人脸上挂着好脾气的笑容,提声对闲人们说:“从今天开始,学堂开始收学徒,十五岁以下,男女不限,管吃管住,免费教学。”
这些日子以来,村里的人都和年轻人多次打交道,已经初步和年轻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此时听他这么说,立刻嬉皮笑脸追问道:“小哥,你往外撒钱,这是图啥?”
年轻后生笑吟吟道:“谁说我不赚钱,等学生学会手艺后,是要给我交学费的。而且平时在学校里,学生要帮忙做工。学校帮学生联系工作,学生工作所得要给学校抽成的。”
说来也奇怪,年轻后生这么一说,围观的闲人们反而放下心来。
他们就说嘛,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哪会真的有傻子撒钱呀!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虽然年轻人教会人再收钱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很是麻烦,而且很大可能也挣不到什么钱。但是村民们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是对他们有利的条件,所以他们才不会出言反对,也不会提醒这个傻乎乎的大少爷。
不管怎么样,这里管吃饭!还管住宿!如此以来,能给家里省多少口粮啊!更别说这里还给教手艺活!就这一条,就能胖无数人挤破脑袋了。
至于小哥说的干活交钱和日后交学费之类的,村民们也没在意。如果这个学堂真的能教会他们吃饭的手艺,那么交点钱也是值当的。
乐景的提议对于村庄里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民以食为天,他们在地里刨食一辈子,所求的不过是吃饱饭。
所以在发现乐景真的管饭后,整个村里的人都把孩子送进了学校。甚至还有那成年汉子死皮赖脸非要进入学堂学习。
乐景也同意了,只是言明他只能听课,不管饭。
此话一出,成年汉子立刻退避三舍。
如果不管饭,谁乐意再学堂里浪费时间啊!他身强体壮,帮人家割水稻一天还能得几十文,人家还管饭!
不管怎么样,乐景的学堂就在昌平村安然落户了,前途艰难,乐景只能见招拆招,摸着石头过河。
如是春去秋来,世间过了三个春秋。
…………
“顾飞鹏在吗?你的信!”
顾图南连忙从宿舍里跑出来,从送信的商人手里接过信。
商人因为经常给他送信,两人已经混熟了,此时笑道:“你兄弟很记挂你,怕你报忧不报喜,一直叮嘱我要我好好打听你的近况。”
顾图南笑道:“我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缺钱花。你就这样给他说就行了。”
等到商人离去,他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着手里信封的眼神格外复杂。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拆开这个信封。
他拿起信回到屋,从抽屉里拿了出来一个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信封。
信封的寄信人都是颜泽苍。
不知不觉,从回国那天算起,又过了三年。
这三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通过苍哥儿的来信,他知道他的办学事业卓有成效。
他选中了下河乡的昌平村来作为自己的第一个办学场所,在这里推广职业教育。
通过苍哥儿的信中,顾图南深深明白改造那个村庄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那个村庄恶疾缠身,近乎无药可治。
苍哥儿在信里说,在村里种鸦片的农民的屡见不鲜。
七八岁的小孩子竟然就成了大烟鬼。
苍哥儿问过后才明白,是这家为了省粮食,就让孩子吸大烟充饥。孩子吸了大烟就不闹了,也不吵着饿了,很省事。
顾图南深知鸦片之害,当年他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就以禁烟做了自己的演讲主题,痛斥鸦片的危害。
他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出来鸦片的危害,朝廷如何看不出?
只是他们不想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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