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能在兴办洋务的同时,还能“财大气粗”赔给外国大笔银子,靠的就是鸦片税。
就连当年虎门销烟,也只是为了禁外国的走私烟。百姓都买“洋药”了,就没人买“土药”了,大笔白银外流,朝廷还赚什么钱?
而苍哥儿在信里描述了村庄里老人孩子共处一室,骨瘦嶙峋吞云吐雾的场景,更是让他不寒而栗。
长此以往,华夏人人都成了大烟鬼,军队可还有可用之兵?百姓可还有可种之田?
顾图南不敢深思,因为那个前景如此黑暗,以至于让他心生绝望。
而顾图南很快就知道,在村里接下来的问题中,吸大烟甚至只能说得上微不足道的一项。
昌平村里很少有超过60岁的老人。
人老了,干不动活了后,为了不浪费粮食,就会死了。
这是村庄里隐而不宣的潜规则。
有体面的人家,会在死前召集亲友,和乐融融地吃上一顿饭,第二天,就会敲锣打鼓发丧。
不体面的人家,一夜过后,老人就突然暴毙,然后潦草地葬进祖坟。
村里有三十六个贞节牌坊,昌平村村长骄傲地说,他们村建村以来,有三十六个“殉情”的贞节烈女。
村里有个女人,死了男人后,因为没有儿子,被吃绝户,母女俩身无分文被赶了出来。若不是苍哥儿救下她们,她们只能做野妓了。
村里男人打女人是普遍现象,偶尔会有女人被打死,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在当地娶不到老婆,就从人牙子那里买一个老婆。
如是种种,让顾图南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都变得麻木了。
此时无数诗人歌颂过的悠然自得的乡村田园生活,化作一头可怖的巨兽,向顾图南张开了血盆大口,再也不复桃源般的美好梦幻。
他也越发认识到,苍哥儿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透过苍哥儿信,苍哥儿所做的一切如画卷缓缓铺展在他眼前,他仿佛亲眼看到了苍哥儿的所作所为。
他开办了学堂,重金从外面请来了手工艺人和经年老农来教学,传授给拜师的学生各种谋生技能。
为了不让学生习惯索取,他和学生签下字据,规定了等到学生学成做工后,要分三年付给他拜师费用,否则他将报官,把他们投入大牢。
他在学校设定严格的规章制度,苍哥儿把他叫做“军事化管理”。
苍哥儿给他们制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不许辱骂、殴打同学;不可偷窃、抢劫;尊师重道,不许对老师不敬;饭前饭后必须洗手,只能喝开水等等。
第一次违抗命令的学生,学校会三天不管其伙食,第二次再犯,一周不管伙食,第三次再犯,就会开除学生。
每天五点,学生起床,跑操半小时,然后背诵十分钟的规章制度,让他们把规矩刻在心里。
五点半准时开饭。上午是文化课,由苍哥儿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进行基础扫盲,下午是手艺课,将有专门的手工艺人根据学生的志愿,向他们传授五花八门的手艺。
晚上八点熄灯,统一入睡。
在最初,真的有人不服学校的管理,在学校带头闹事,还召集了家里十几个叔伯兄弟,要给乐景好看。还好被学校里的其他学生给赶跑了。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从苍哥儿的信里,顾图南也可以想象这一切该有多么惊心动魄。
可是苍哥儿在信里却笑道:“农民不傻,在生存面前他们最是狡猾不过了。我的学校,不知道帮村里节省了多少口粮,所以在我给村长说,我要停止办学后,村长立刻召集了全村人,当着所有爹娘的面,狠狠揍了带头闹事的刺头。”
在这场风波过后,学校里的学生都安分下来,老老实实的上课,很少再出现公然违规的刺头了。
苍哥儿的办学之路也从此走上了正轨,不像他……一事无成,这也让有点害怕收到苍哥儿的来信。
和苍哥儿的进步比起来,顾图南的失败显得那么的……无能。
回忆起自己这三年的时光,顾图南眼中浮现近乎悲凉的神色。
打一回国,迎接他的就是冷眼、嘲笑和咒骂。
他们说他是洋人的走狗,是汉奸,是大清的罪人。
铁路局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排挤他,上官更是鸡蛋里挑骨头,多次刁难斥骂他。他的所学根本得不到伸展的机会。
但是就算那样,他也没有灰心丧气。
他还年轻,他可以忍,可以熬,为了自己的梦想,被人骂几句又算的了什么?
那些日子,铁路局在华夏修建了唐芦铁路和津沽铁路,虽然采用的外国设计师的图纸,但是这毕竟是由中国人自己建造的铁路。顾图南虽然被排挤,但是到底还是在铁路的铺展和建造上贡献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当时他意气风发,无缘由的相信,总有一天,不用外国人的图纸,他可以自己设计中国的铁路。
然而,打破他梦想的,不过是上官的一句话。
因为他“桀骜不驯的指出了铁路施工阶段时一个错误”,上官把他从铁路局调到了闽州船政局,学习海军轮船驾驶。
顾图南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的是铁路工程专业。
可是在上官们的眼里,他的专业无从紧要,他身为臣子,当听命行事。
然后就是1883年12月,中法战争爆发。
法国率先发动了对中国的侵略战争。
今年7月的时候,法国的远东舰队开进了闽州马江。苍哥儿在信里提醒过他,要他提防法国的攻击,顾图南和朋友们也向上官多次请战。
然后他们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命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
他们不许请战海军轻举妄动,寄希望于祈求与法国人和谈。为此,他们在今年5月份的时候签订了《简明条约》,承认了法国占有越南。
但是,接着法国人要求朝廷赔偿军费两亿五千万法郎,朝廷没答应,所以这次法国的船就在马江开炮了。
再然后……
海军官兵殉国760人,闽州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而法国人,只死5个人。
和顾图南一起回国的留学生们……四人殉国。
顾图南……活了下来。
充满茫然,憎恨,无奈,悲愤,羞耻、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
他还活着。
可是他活着有什么用?
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法国人在华夏的土地上高歌猛进,朝廷战败只是时间问题,偌大的华夏,却供养不出一个有血性的政府。
届时战败,不过是赔钱让权,说不定还要割地,横竖不过是老一套。朝廷早就习惯了,说不定还会窃喜终究江山未改,他们守住了大清的河山。
他的同学战死了。他们花了大笔银子建造的水师没有了,他们为之效死的国家早已高举白旗,仓皇失措,拼命祈求和谈。
顾图南和他们的出国,似乎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他是那么害怕收到苍哥儿的来信,又是那么期待收到苍哥儿的来信。
和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的他不一样,苍哥儿他在踏踏实实做了一些事,虽然很困难,但是苍哥儿的的确确改变了一些事,的的确确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做了一些什么。
顾图南眼神一暗,苦笑一声,结束了回忆,拆开手里的信,不知道苍哥儿这次在信里说了什么。
“飞鹏,展信佳。
“我在昌平村办学已经有了三年,如今终于站稳脚跟,给村里带来了一些变化。
去年刘耀从美国托人送来了他们农学院最新研制出来的化肥,经过实验,在村中收获了奇效,今年村里粮食丰收,村民都说今年是个丰年,可以过个肥年了。
我托王奇生他们在医学院偷偷研制的消炎药已经取到了一定的成果,但是具体疗效如何,还要进行长期动物实验和人体实验。如果这种消炎药能够研制成功,我们国家的医学水平一定能得到显著提升,可以拯救数万万人的性命。
现在,学校里向学风气浓郁厚重,学生们已经学会了写几百个字,还会进行简单的四位数加减法了。很多学生回家把自己学到的知识交给了家里人,很多成年人也因此学会了写一些简单的字。
上个月我帮村里的5个人戒了烟。
这个月又有两个弃婴被丢在了学校门口。这些年陆陆续续加起来,学校里已经收纳了30多名弃婴。
为此我专门建了一个育婴堂,请了村民当奶妈来照顾这些孩子,等他们记事后就把他们送入学校念书,他们和学校里一生恶习的学生不同,他们是全然的白纸,我可以在他们身上树立新的规则,教他们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今年秋天的时候,学校里毕业了两个学生,他们已经是合格的工匠了,所以正式出师了。我和他们签订了合同,他们三年内的酬劳要分给学校一部分。
不说我的事了,说说你的事吧?
你身体如何?得知你在海战中受伤的消息,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现在身体如何?可有留下后遗症?
我……听说了同学们的事,我尚如此难过,作为亲历者的你来说,痛苦只会超我百倍千倍。我不会劝你节哀,因为这份哀伤和愤怒如此庞大激烈,无法抑制,也无须抑制。
我知道以你的性格现在一定很伤心自责,颓废,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也曾经像你这样迷茫过,易地而处,我不敢说,我能做得比你更好。
你们都说我选择一条最困难的道路,但是我要说在我眼里我选择的远远不是最困难的道路。和你们相比,我才是那个逃兵,我狡猾地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一条路——办学。
因为这是最安全最不容易出错的一条路,我不必像你们那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也不必经历政治上的刀光剑影,更不必为民族的出路而殚精竭虑,我只要当一名老师,教好我的学生就够了。
我的世界很小,只有几个村庄,所以我很容易做出成效,但是你们的世界很大,你们的战场是整个国家,你们的努力对于四万万人的顽疾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因此,你们的失败是正常的,应该说成功才是罕见、稀少、偶发的。
你们现在就宛如愚公,挡在你们面前的是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你们竭尽全力可能也撼动不了一块石头。但是难道你们就要就此放弃了吗?难道你们就要选择止步不前了吗?
如果没有愚公移山的精神的话,那么你们的梦想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梦幻空影。
愚公移山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你们现在的道路也并不是一蹴而就走到终点的,所以,飞鹏,你不要急,慢慢来,走的慢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可以走的更稳。
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的路,但是我的路不一定适应于你们,而且就算我说出来我的路,此时的你们也不会接受。
所以你去找自己的路吧。在经过痛苦思索后,肩负着死去同学的信念和抱负,去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哪怕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马革裹尸,你也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若山挡了你路,那就平山;若海挡了你的路,那就填海;若天空让你看不到太阳,那就捅破天:若大地断开露出巨大的沟壑,那就架桥铺路。
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是顾图南,是飞鹏,是我信赖的大哥。我相信你可以找到自己的道路,我等你乘风而起,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那一天。
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天光大亮,鸟兽齐鸣,日出东方,崛起中华。人民幸福安康,国家有尊严,民族有希望。其乐也,壮哉我大中华!”
顾图南颤抖着放下信,思绪万千,心里很乱,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澎湃沸腾的热血在他血管里奔腾,发出不甘的咆哮。
他不甘心,他真的好不甘心。
可是若朝廷在一日,他的不甘心就是无用的,他的才华也得不到施展的机会,他的同学只会白白牺牲,横在他面前的山太过庞大,终其一生他可能也无法撼动一隅。
但是他却无法后退,因为700多具尸体在深海之下幽幽望着他。
那年出洋留学之前许下的誓言,一直横在他的心头,不敢忘怀。
他平生最恨懦夫,所以自己绝不能做懦夫。
所以眼下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革命。
这个词在他的嘴里咀嚼了无数遍,没咀嚼一次,都让他热血沸腾,让他胆战心惊,让他浮想联翩,让他不知所措。
他要做什么才能移开山?他要怎么样才能杀死这一个垂垂老矣的巨兽。
……他要如何才能屠龙?
他想,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苍哥儿有他的答案。他也会有自己的答案。
第69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69)
收到顾图南的回信时,乐景正在办公室写教学日志,行商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颜先生,您的信!”
乐景连忙放下笔,从屋里走了出来,迫不及待地从商人手里接过信,却不拆开,追问商人:“我大哥看起来如何?身体怎么样了?”
商人说:“他看起来还好,我打听过了,他伤的不严重,我去见他时,他走路如常人一般,就是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乐景叹了口气,“毕竟刚从战场上下来……”他又问:“他有没有话转交给我?”
商人说:“他让我转告你,他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缺钱花,让你不必担心。”他笑道:“他还年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乐景点点头,温声道谢,然后从钱包里拿出钱给了商人。
送走商人后,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眉头紧皱,隐有愁容。
如此罕见的表情自然引来了学校里同学们的异样的眼光。
打他们从与先生见面的那天开始先生就永远是笑容满面的,天大的困难在他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就算学校里的学生调皮捣蛋了,他也是温声细语的处罚他们,亦或者是笑容满面地把他们逐出学校——当然这有点可怕就是了。
所以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先生露出这样忧愁的表情。
一名女学生犹豫了一下,怯怯问道:“颜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乐景这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笑了笑说:“没什么,快去上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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