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信,走进办公室拆开,映入眼帘的是顾图南沉郁顿挫的笔迹,从他的笔迹就可以看出他此时苦闷迷茫的心情。
顾图南在心里先恭喜了乐景在昌平村取得的成就,然后对他的鼓励表达了感谢,最后说自己会好好思索下自己未来的路,让乐景不用担心,在昌平村好好发展自己的事业。
信中对自己的苦闷迷茫悲愤只字不提。
乐景知道,以顾图南骄傲的性格,能写出这样一封回信已经是极限了。他是绝不肯给乐景添麻烦,让乐景再来安慰他的。
因为这对他来说……是无能的表现。
乐景再次叹了口气。
这段日子来,他不知道已经叹了多少气。
他越发觉的知道未来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诅咒,他就算知道未来,也什么也无法改变。
早在顾图南被上官调到闽州海师里的时候,乐景的心就提了上来。
中法海战这件事在乐景的时空中也有发生。他知道这场战争会收获如何惨烈的结局,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闽州海师近乎全军覆没的命运。
而他……无能为力。
乐景只是一个人,他左右不了战争的局势,他无法让法国退兵,也无法让朝廷突然拥有血性。
他同样也无法让自己的同学远离战场。
少年们何其骄傲,他们远渡重洋归来的目标不就是为了振兴这个国家吗?如果在强敌面前为求生而逃,在战场上当了可耻的懦弱的逃兵,那么一开始他们就不会选择出国。
所以乐景是注定说服不了他们的。如果他真的要说服他们从战场上不战而逃,恐怕下一刻包括顾图男在内的同学们就要与他割袍断义了。
他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已经回国的季淮璋写封信,在信上痛斥法国人的狼子野心,希望朝廷能够强硬回击法国的侵略,不要寄希望于和谈能解决问题。
那封信送出去后,就石沉大海。
在乐景的焦急的等待中,一个月后,他终于收到了季淮璋的回信。
季淮璋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打不过,如何能打?”
“此事与你无关,莫要再询问。”
乐景的一颗心,彻底跌入谷底。
他甚至无端的有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打不过。
好一个打不过。
看来这些主张洋务派的官员心里也门儿清,知道他们所谓的洋务运动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以清政府大小官员贪污腐败、欺上瞒下的风气来看,这所谓的水师能有几分实力?
如果他们但凡能把朝廷拨下来的银子的1/10用于水军建设,但凡能够制定严明的纪律,甲午中日海战清国又如何输得这般彻底和凄惨?若没有甲午海战的战败,列强又如何能够发现这所谓的天朝上国的虚弱本质——大清已经虚弱到连一个小小的日本都抗衡不了的地步了,这样虚弱的大清又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有这么一块肥肉,都在嘴边了,张嘴就能吃,那么为什么不张嘴呢?
由此,掀起了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清政府由此成为了列强统治中国的工具。
在明白了朝廷的态度后,乐景立刻给顾图南写了一封信。为了不给顾图南惹火上身(他不知道水师会不会搜查信件),他在信里丝毫没敢提清政府的退避和软弱,他只能暗示顾图南,和谈无望,早做打算,要提防法国的率先攻击,让他以保全性命为要。
信寄出来后,乐景枯坐了一下午,他的脑子里回忆起一幕幕往事。在美国的那几年竟然是他们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早在踏上国土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流血和牺牲将和他终生相伴,谁都会死,包括他。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临近的时候,乐景却发现,太痛了。
他明明知道战争会失败,他们会死。
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甚至他只能眼睁睁的目睹他们走向那必然的死亡。
知晓未来对他而言,不是金手指,而是残忍的诅咒。
顾图南这次侥幸没死,但是……焉知他接下来会不会死?
只要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梦想,只要他一直在不停探索未来的出路,那么他的未来……九死一生。
乐景合上顾图南的信,慢慢趴在桌子上,眼泪夺眶而出,很快浸湿衣袖。
七百多条性命啊。
还有他亲爱的四位同学……
他们也曾有远大抱负,他们也曾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他们也曾勇敢热烈的活着。
……
第二天的早上,乐景走进学校前面的小广场,登上主席台,深深凝望着安静排成方队的密密麻麻的学生们。
学生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五岁。
这三年时间,学生们来来走走,最后留在这里的共有153名学生。这么多学生,乐景一个人,即便只对他们进行最基础的扫盲也有点力不从心,所以说这在这三年里,学校里陆陆续续增添了三名教师。学校也经过了几番扩建,修了一个小广场。
虽然没有五星红旗,但是乐景每周周一清晨,乐景都会在广场上发表讲话,这也是塑造校风校纪的好场合。
“今天,我讲话的主题,和以往都不一样。”乐景说:“我们来聊一聊最近的事。去年的时候我应该跟你们说过,法国在跟我们国家打仗。上个月的时候,法国人的船开进了闽州马江,向闽州水师宣战。”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在学校里讲这些事。
学校应该是纯洁的,孩子们的课桌也应该是干净不见血腥的。他希望孩子们学习,是因为向学之心,是因为学习的乐趣,而不是为了国仇家恨,为了杀人。
那样的人生,太狭隘,也太痛苦了。
可惜,时代的浪潮越来越近了。
乱世……就快来了。
乱世中,很难容得下一张书桌。
他这个当老师的,很快就要护不住他们了。
也许在这个时代,学习这件事……根本无法保持最初的纯粹。
乐景敛去心中的种种忧思,淡淡问道:“你们猜一猜,谁赢了?”
台下学生面面相觑,最后,前排的一个小个子男生举起了手。
“李洋,你来说。”
李洋不假思索回答:“肯定是我们的水师败了。”
乐景有点惊讶。他没想到会从李洋嘴里得到如此回答。
他没有在课堂上提及过战事结果,他不想用这些事来打扰学生平静的学习生活。这里消息闭塞,闽州的消息应该不会这么快传过来才对。
乐景问:“你这是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吗?”
李洋摇摇头,理所当然回答:“我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只是我觉得应该是朝廷输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朝廷和洋人打仗就没赢过。”
一口气就这样梗在了乐景心口,让他几乎说不出来话。
应该是朝廷输了。
应该。
这么多年对外战争的失败,导致就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丢掉了心气,觉得“应该”了起来。
毕竟,这个朝廷,只会镇压国内的农民起义,对同胞举起刀子毫不手软,对洋人就先软下膝盖。
内斗高手,外战菜鸡。
“没有什么事是应该的!”乐景第一次对学生冷下脸,他大声说道:“一次两次的失败,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永远会失败,我们也能打胜仗,我们也可以打败洋人。”
赤旗招展之下,到处是不愿做奴隶的人。
“战争输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心气输了,没打之前就觉得我们会输。我们为什么输?我们凭什么输?这些你们想过没有?”
李洋受到了惊吓,他近乎恐惧的看着台上的校长,此时的校长脱去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变成了一头咆哮的狮子。李洋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燃烧殆尽。
“在这次的闽州海战中,我们的水兵和法国人死战到底,最后共有七百多人殉国,其中就包括我的四名同学。可是战争还是失败了,我们输了,他们的挣扎似乎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死亡也似乎是没有意义的。”
乐景望着台下的学生,满含热泪,身体轻轻颤抖,从未这么脆弱,也从未这么悲愤,他近乎声嘶力竭大声质问所有学生,“你们说,他们的死,有意义吗?”
台下学生惊恐的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望着高台之上的男人,他此时面目狰狞的模样看起来是那样可怕,也是那样的悲伤。
“对、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李洋下意识道歉,望着老师悲伤的模样,他的内心也终于浮现真切的难过起来,他大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有意义!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
于是乐景就问这个小个子的少年,“你说,他们的死有什么意义?”
李洋绞尽脑汁,断断续续回答:“我、我也说不出来有什么意义,但是……但是我觉得他们的死亡是有意义的,他们是不会白死的。”
未来的李洋将军,永远不会忘记此时发生的一切,他把今天视作一切的起点,若干年后,还能清晰回忆起先生给予他的回答,从此改变了他一生的路:
“你可以毁灭一个人的肉体,但是你绝不能毁灭他的精神和灵魂。”
“只要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巍峨中华,崛起于四海,那么一切的失败,一切的死亡就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对你们来说太过深奥难懂,你们可能根本无法理解我的话,甚至觉得我发了疯,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这番话,在今后的人生中做一个勇敢坚强,对国有用的人。”
乐景最后对上李洋们迷茫的目光,然后沉默着转身下了主席台。
主席台下方,是和他一样红着眼睛,满眼是泪的三名教师。
孩子们茫然诧异的看着他们哭得泣不成声的老师们。
此时的他们无法理解校长话语中深沉的感情,他们也无法理解校长背后的深意,但是这不妨碍他们看出来他们的老师很难过,这种奇异般的光景烙印在他们的记忆里,化作无形的洗礼。
“真好啊,山河犹在,国泰民安。”留着八字胡的先生泣不成声,抖着嗓子问乐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有的。”乐景坚定回答:“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山河太平,海晏河清,孩子们都在读书,老人们也可以无疾而终,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的烦恼都无关乎国仇家恨。”
“是个好梦啊。”又一位先生深深望着茫然无措的孩子们,“希望他们可以替我们看到。”
“他们会看到的。”最后一名先生笃定说道:“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梦想,来到这里的吗?”
这三位教师,都是海外华人。
在知道乐景在国内办学,缺少老师后,他们就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间小小的乡村学校,将自己的学问播撒在了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从此以后,乐景的梦也是他们的梦。
……
在让学生自习后,乐景和这三位先生一起在办公室开了一个小会。
乐景说:“这三年来我们在昌平村的试验收获了良好的效果,我认为是时候将昌平村的经验向海州其他乡村进行推广。”
“太好了,我早就想在其他村里普及教育了。”
“我希望每一个乡村都有一所学校,每一个学生都能念书识字,到那时候,我们中华将拥有多少人才,何愁国家不兴,民族不盛?!”
这份理想太过璀璨耀眼,这份未来也太过梦幻美好,让乐景都暂时忘记了心中的悲痛,开始期待那光明的未来。
他说:“我们需要去招更多的老师。”
八字胡中年人说:“我回去就给朋友写信,把他们都叫过来!”
“对,把他们都叫过来,现在终于轮到他们贡献力量的时候了。”
乐景感动他们赤诚的热情,“那就麻烦你们了。”
……
有守夜人源源不断给乐景输入金钱,一年里,乐景就在下河乡所在的青县里兴建了十所学校,聘请了200名老师。
200名老师中大半是海外华人,他们在国外旅居多年具有广博的视野,对西学有一定的造诣。
然后就在乐景的乡村教育如火似荼地开展这一年时间里,他的财大气粗,也终于进入了当地县老爷的眼睛。
于是他就被敲诈勒索了。
起初是衙门里的衙役,恨不得一天三次来学校收税,乐景初时还交,两个月后,实在忍无可忍,拒绝交税。
他辛辛苦苦赚钱是为了办学,而不是为了填满这些贪官污吏的钱袋子的。
衙役疾言厉色:“颜泽苍,你抗旨交税,是想被关进大牢吃板子吗?”
乐景冷笑连连,扯虎皮做大衣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把我关进大牢吃板子,我和内阁大臣季淮璋季大人是旧识,这次过来办学也是得了他的应允!你们这样徇私枉法,就不怕我告诉季大人把你们关起来吗?”
乐景这番话其实也没说错,他来这里办学计划是知会过季淮璋的,要不然他很难在当地打开局面。所以这几年来他在当地一直平安无事,就是因为有季怀璋打过招呼。
结果今年海州新换了一个县令,不知道是不是交接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这个县令似乎不知道乐景背后的人,所以就把乐景当做了软柿子,派衙役多番过来敛财。
只是之前他想着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跟这里的地头蛇一般见识,却没想到青县县令却变本加厉起来,此时只能搬出季淮璋这尊大佛了。
衙役一愣,似乎没想到乐景这么有背景,当下说话声音就客气许多,“你等我回去回禀县老爷。”
乐景没等多久,衙役很快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不见刚才的谨小慎微,重新趾高气扬起来:“我家老爷说,你就算认识总督,也没有不交税的道理!”
乐景眸光一闪,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确定这件事背后应该有季淮璋的示意。
他想逼乐景去求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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