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绵绵,我不是你。”电光闪过,徐长索睁开眼,低垂着看向赵绵绵。
那过于黑的眼眸衬得他面容冷漠,高傲无悲悯。
“你没有亲人,你心里没有任何牵挂,所以你可以胡作非为,在世上逃窜躲藏,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行。我没有家人,从小到大,我的师父、师兄弟,就是我的家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家。”
“赵绵绵,你说对了,我喜……我很在意你。但是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我找了十多年的家。”
“赵绵绵,为什么你是一个骗子。”
徐长索深深地盯着她,她近在咫尺,他却只能沉寂下来,喉间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赵绵绵显然是被他眼神中冰冷的沉默给击退了,停止了乞求,瘦弱的肩膀打了个冷颤。
她好像很害怕,不敢再说什么。
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取暖似的,攀着他的肩膀覆上来,在他耳边,冰凉的唇瓣几乎贴上了徐长索的耳垂,颤抖的声音含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全部勇气。
“再往前走,我会死的。真的。”
徐长索喉间颤抖,用力地闭上眼。
赵绵绵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再信,尤其是这种梦呓一般的胡说。
可是她很冷,冻得发抖,徐长索最终还是脱下外衣,将赵绵绵裹住。
风雨停歇之后,天也亮了。
赵绵绵像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彻底安静下来,再也不满口胡言。
走到庵院门口,赵绵绵脱下了徐长索的外衣,还到徐长索手里,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两个身形颇为壮实的尼姑在安院门口迎接,满脸含笑。赵绵绵低着头走进去,在漆红的门口停了停。
徐长索牵着马,以为她会回头,可是她没有,她还穿着徐长索买给她的那身水绿色的成衣,朱红铜环的大门在她身后、他面前,缓缓合上。
徐长索在原地,空茫地站了一会儿,他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牵着缰绳。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思考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应该回京去复命。
寂静的庵院里没有再传来别的动静,徐长索分辨不出来自己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
他身子有些僵硬,爬上马,又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学会怎么样让马掉头,朝着山下走去。
来路上,他带着赵绵绵,现在回程,他变成了一个人。
没有拖累,不需要照顾娇弱骄纵的郡主,徐长索没有理由走得慢。
回京的时候,他走了原路。
他走得越远,就越靠近他和赵绵绵的起点,也越远离他和赵绵绵的终点。
好像每一处的景色,赵绵绵都刚刚经过,每一棵树下,都还留着她的声音。
这些幻象让徐长索头疼不已,让他回京之后,还一连做了很多天的梦。
直到他在朝上当值,听见宦官和皇帝禀报,说无灭已经死了,死期大约是半月前的事。
无灭,无灭是谁。
皇帝问。
是曾经赵氏的郡主,赵绵绵的法号。
哦——
皇帝才想了起来,又啧了一声。
病死的?
不是。
宦官嗓音尖利,带着独有的尖酸,仿佛说每一句话,都是在嘲讽。
无灭是死在庵院老尼棍棒之下,住持赶到时,无灭已经没气了,一具肉身被打得血肉模糊、残缺不全,也没法儿下葬。住持自个儿做主烧了,才托人送信来给奴婢。
徐长索的剑砸在地上,他整个人也站立不住地伏倒,颤栗地跪住。
大滴大滴的汗珠汇聚着砸在地板上,他盯着冷汗中自己的倒影,眼前一重重的幻象,一层层的叠影,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嗡鸣。
他对师父告了长假,骑着自己最快的马,朝庵院奔去。
又哪里来得及。
皇帝的口谕提前送到了,赵绵绵的骨灰早已被洒在林间。
徐长索在林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走,连一抹与她相似的光影都不曾捕捉得到。
徐长索像游魂一般,无处可去,牵着马,不知不觉走到了赵绵绵之前准备好的用来藏身的小屋。
他破开窗,翻身进去。
小屋很干净,只是没人来住,落了层灰。
徐长索用手心把桌面擦干净,上面空空如也。
赵绵绵说,他们可以一起逃跑,然后给彼此取一个新的名字,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名字。
就住在这里,或者住腻了,可以换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赵绵绵说的计划,不是不可以成行的。
他为什么没有信?
徐长索在小屋坐到了天黑,又坐到了天亮,不想弄脏了这间屋子,才拉开门闩走到外面去。
小屋后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徐长索走过去洗脸,步伐僵硬得像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一个人背着竹筐从旁边经过,徐长索的目光微顿,捕捉到那人微跛的右足,和耳垂上起锈的铁环。
那人好端端走着,只觉背后一紧,被人拎住了领子,差点不能呼吸。
徐长索猛然拽着他,牙关打颤,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那人惊吓得不行,转过头,看清了他的脸,忽然大叫一声,跪拜下来。
喊了一句,“徐小公子。”
徐长索愕然。
他压下嗓子眼里暴烈的情绪,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哑声问:“你叫我什么?”
那人被他拽得站立不稳,竹筐翻倒,倾了一地的吊坠。
徐长索弯腰捡起一个,在指间摩挲。
粗糙的丝绦,铜刻的舞狮头,硕大的眼睛。
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做的?”徐长索拧紧眉,逼问。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是,是,这是小的糊口的手艺。”
徐长索眯了眯双眼:“你一直住在这儿?你怎么认识的赵绵绵?”
“赵……”那人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是不是那位,和徐小公子一起的姑娘?”
徐长索喉结滚动,太多的谜团,几乎要把他逼疯。
“你究竟是谁,你不认识她,却认识我,为何?为何当时我看见你,你要慌忙逃走?”
那人被揪得喘不过气,好歹从徐长索手里挣脱出来,才从头说起。
“小的是青庄人,老老少少都在这儿。那位姑娘,是那日偶然遇见的,小的朝她叫卖这坠子,被她拦住。”
“她说,‘徐长索也有一个’。徐小公子,就是您的尊姓大名,小的是听过的,很多年前,就听过,记得很清楚。”
“以前青庄有一户人家,姓徐,好像是武官,辞官后在此处安家,夫妻和美,生了个小娃娃。”
“有一天,一群宦官带着人来,杀了武官和妻子,只留下小娃娃。”
“打最前头的,穿着飞鱼服的官爷说什么,这孩子筋骨健壮,不愧是徐峰的儿子。便带走了,说要留着他的名字,把他养大。”
“走之前,在小的这里买了个吊坠。人都说,徐家是好人家,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杀了头。小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因此记得很深刻。”
“听见徐小公子的名字,小的就把这事儿告诉那位姑娘了呀。那姑娘说,小公子现在在朝廷里当大官,不爱别人提起此事,要是听见谁在嚼口舌,也要杀头的。所以小的看见小公子,就赶紧跑了。”
“小公子,小的不是长舌之人,当年的事,青庄好多人都知道,只是记得的人不多了,绝不是小的胡说!”
徐长索脑袋剧痛,放开了他,踉跄着瘫坐在一旁。
飞鱼服,指挥使。
是他的师父。
第107章 怜悯
徐长索一直以为,他的人生组成是训练、忠诚和孤独。
可直到那时徐长索才明白,原来他的人生只是个谎言。
他不是被装在竹篮里兜售的孩子,而是被人谋杀亲族、从襁褓中抢过来,蒙骗着长大的。
他还管那些人叫家人。
徐长索用一只手用力地掩住脸。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混着闷在喉咙里作响的呜咽,那卖吊坠的小贩被他的异常吓到,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东西离开。
徐长索笑着笑着,双腿失力地跪倒在地,整个人匍匐着,以额磕地。
他想起来,在那个山洞里。
他对赵绵绵说,他跟她不同。
他说,他有家人,师父、师兄弟,就是他在心里当了许多年的家人。他不可能抛弃他的家。
那时赵绵绵的表情迅速地退缩了一下。
她的眼神轻晃,最终落在某一处,安静地凝了一会儿。然后放弃了请求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徐长索在怀里藏着吊坠,他亲口对赵绵绵说,他找了十几年,只想要一个家。
徐长索不善于在别人面前表露情绪,锦衣卫日日夜夜的训练,更是把他养成了一把刀,刀不需要有自己的情绪。
有些话,他只对赵绵绵说过,赵绵绵大约是世界上最清楚他对家有多渴望的人。
或许正是因此,赵绵绵才会选择沉默。
徐长索胸膛里蔓延开撕扯的剧痛,脑海中回闪倒映出所有和赵绵绵有关的画面。
她对他颐指气使,用甜言蜜语骗他,从他身边逃跑。
可是她又为了说错一句话小心翼翼地道歉,帮他藏好心心念念的吊坠,想给他受伤的手心上药,对他说,“你是一个人”。
徐长索自诩清冷孤高地活了那么些年,直到赵绵绵死了,才知道,世界上真正把他当成一个人看的,只有赵绵绵。
她是夹缝里求生的绵羊,用了一些小机灵的手段,可从头到尾都只想要活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在最后她还是用沉默、退让和放弃,维护了她身边这头看守大狼的尊严。
世界上哪里还可能有赵绵绵这样的人?
如果她真的回来了,徐长索不可能认错。
毕竟,他只在赵绵绵面前真正地活过。
徐长索的视线凝在谢菱身上的时间过长,几乎要灼穿她。
谢菱不自在起来,指尖打了一下花瓣,侧过身说:“哦,原来是我听错了,那没事了。”
徐长索眸光翻涌,胸腔里搅紧,连带着腹腔里也出现闷窒、绞裂的痛楚幻觉。
谢菱已经转过身,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背对着他的脸上却缓缓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她绝对没听错,徐长索刚刚竟然对着她喊郡主,差点没把谢菱吓出毛病来。
好在谢菱绷住了,还算自然地带了过去。
其实徐长索不是第一次对她提起赵绵绵,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爱把她们两人联系到一块儿。
赵绵绵就是谢菱的上一任马甲,她对赵绵绵的记忆还很清楚。
看这个大纲时,苏杳镜起初觉得很平常,不过就是一个骄纵笨蛋,最后稀里糊涂死掉的故事。
她放心地上场,也放开性子骄横了好一阵子,到了一半,才发现不对劲。
先公主的奴仆竟然找到了赵绵绵,不畏生死,千方百计地和她传信,告诉她前面是虎狼之穴,要她千万记得找个机会偷偷逃生。
原本打算安静等死的赵绵绵,看到那个奴仆之后,竟然不敢死了。
有人这样豁出命地帮她,她怎么可能继续藐视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丝一毫的求生意志,又怎么可能失了智一般,去爱上一个押送她的人。
苏杳镜当场痛骂系统。
“这大纲有毛病吧,我演不下去了。”
“好的,收到宿主拒绝完成任务的要求,开启单任务世界无限轮回模式……”
“哎,等下,等下。”苏杳镜认怂,“我说气话呢。”
“你自己看看啊,要是你,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你还能不跑?不是,这人还正常吗?”
系统说:“虐文中生成的女主角,所有性格都是为了剧情而存在的。宿主,你的个人性格太突出,不善于屈从,无法接受虐文的女主性格模板。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系统跟你绑定的时候,本系统对你的评分很低。”
苏杳镜感觉膝盖被戳得很痛。
“倒也不必这么数落我……”
“这不是数落。”系统平板的声音继续道,“宿主,你以极低的评分,却已经顺利完成了四个世界,这是我之前没有看见过的成绩。”
“宿主,你应该相信自己。大纲只是片面的,你进入了之后,故事才真正开始。”
“只要能达到完成任务的目的,宿主无论做什么,本系统都会无条件配合。”
系统说的那些,苏杳镜其实没太听明白。
但是最后一句,她听懂了。
意思就是,她还是可以像在之前的世界一样,在不影响大致走向的情况下,改剧情,改人设,改任何细节,这是在规则允许范围内的。
确实,就比如在第四个世界的时候,苏杳镜把原剧情改得完全不一样了,虽然系统抱怨了好一顿,但最后还是想尽办法给她圆了场面。
有系统在,的确很靠谱。
于是苏杳镜安排了赵绵绵的逃跑。
苏杳镜觉得,只有一个有求生意志的人,才有余力去爱人。她以赵绵绵的身份逃跑的时候,其实也根本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
她就像一个站在空地里扔硬币的人,如果硬币正面朝上,她成功逃走了,这个故事可能会有她也无法掌控的结局。
如果硬币反面朝上,她又被徐长索抓了回去,那她就只能尽力去圆原剧情。
可是她也没有想到,硬币停在了正中间。
她逃了,却撞破了徐长索的身世。
赵绵绵遇见那个兜售吊坠的小贩,完全是个意外。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徐长索这个人物背后的凄惨背景。
这让赵绵绵无法控制地对徐长索产生了一点怜悯。
平心而论,徐长索确实是个好人。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她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徐长索身陷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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