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摔得不重,但提着湿漉漉的裙子哭丧着脸的表情很真挚,让人怀疑是石头对她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赵绵绵找徐长索哭诉,好像有告状的意思。
她以前不会这样,或许真的是因为徐长索救了她一次,又和她分享了心事,让她更加依赖徐长索。
这种依赖有些越界了,像离群的雏鸟叽叽喳喳地依偎着唯一的同类,徐长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止。
如果他讨厌这只雏鸟,他分明可以把她赶开,但徐长索只是五指微扣,虚虚紧了紧掌心,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要安慰一个跟石头生气的赵绵绵,实在很蠢。
虽然很蠢,但他其实想要这么做,只是赵绵绵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气着气着,自己就忘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晚餐又有徐长索捉来的烤鱼,赵绵绵就高兴得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睡觉时,徐长索才发现,其实赵绵绵的鞋袜也全湿了,只是他们没有带别的鞋履,赵绵绵没有可以换的,居然一直忍着没说。
徐长索原本觉得自己可以看懂赵绵绵,现在却又觉得她不可理喻。
为什么跟一个石头置气,也要跑来告诉他,自己鞋袜湿了,却不找他帮忙。
哪怕没有换的,脱下来在火堆旁边烤干不行吗?
果然是富贵养大的千金小姐,这样基本的照顾自己的手段都不会。
赵绵绵已经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手背,另一只手搭在脸颊上,看起来很乖。
篝火把她的面膛映得通红,如果一直穿着湿鞋子,她或许又会像上次一样着凉受冻。
徐长索看得皱紧眉,伸手扯下赵绵绵的鞋袜,小巧莹润的双足暴露在空气中,嫩生生的脚趾头无意识地动了动。
赵绵绵的脚底被冷水浸得有些起皱,看着可怜兮兮,裤管在脚踝处收紧,篝火的暖光照着她的足心,又照进她的裤管里面去……
徐长索忽地扭过头。
他想起来自己对赵绵绵说过的原话,勒令她不要做一些不雅的动作,让别人看到。
可现在,赵绵绵很忠实地遵守了他说的话,严严实实地保护着自己的双脚,反倒是被他给亲手褪下来。
徐长索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他解下外袍,盖在赵绵绵的双脚上,坐在烫得灼人的篝火边,一只一只地替她烤干鞋袜。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期间,徐长索不可抑止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在郊外,赵绵绵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就是烤鱼,也总是餐风露宿地睡在野草里,她已经很不懂得照顾自己,或许,他可以对她稍微好一点。
陛下给他们的时间还很宽裕,剩下的时间还有二十天,接下来的城镇也比较安全,他们从此以后,可以住在旅舍里。
赵绵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脚上盖着徐长索的外衣,烤干的鞋袜放在一旁。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晨光之中,徐长索卷起衣袖,捉着两只鱼朝她走过来,旁边的火堆上已经架好了一口锅,准备给她煮汤做早饭。
锅里的水快要沸腾,气泡咕嘟咕嘟地响着。
徐长索的声音在这之中也显得温柔几分,他告诉赵绵绵,从今天开始他们不走山路了,要准备绕路进城。
赵绵绵张了张嘴,表情有些懵,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徐长索以为她要答应,或者趾高气扬地指责他,早就应该如此,并且指使他进城之后立刻要给她买来可口点心。
可是赵绵绵忽然开口说:“徐长索,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叮啷一声,徐长索用来清理鱼鳞的匕首撞在石头上,差点缺了一个口。
他低着头,神情没变,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又在骗他吧。
就像上次突然说,她只把身世的事告诉过他一个人一样,让他提起心脏,又轻描淡写地说,是骗他的。
这次大概也是那样。
但是赵绵绵却好像来劲了,又重复了一次,这次说得更大声,语气也更坚定。
徐长索深吸一口气,终于手指颤了颤,放下那条被他狠狠刮了一刀、破烂不堪的鱼。
第105章 出走
徐长索平静地看向赵绵绵,表情平静,眼神也平静,只有声音在最开始的一两个字时,有些微哑。
“不要胡说。”
赵绵绵说:“云是软的,石头是硬的,我从来不胡说。徐长索,你也喜欢我吧?”
徐长索收起匕首,走到一旁去清洗匕首上沾着的鱼鳞。
她就是在胡说,一天到晚,要不是他勒令禁止,她那张嘴就不带停的。
一天说那么多句话,里面总有废话,有假话。她刚刚说的那句,不是废话,就是假话。
徐长索抿着嘴,用力在河边的石头上磨匕首。
赵绵绵哒哒的脚步声从后面靠近。
“徐长索,你怎么不说话?”
徐长索颈背有些发痒,握着匕首的手心有些发麻。
他闷声道:“说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徐长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喜欢。”
“怎么会这样!”赵绵绵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她在街边小摊上玩套圈没有套中那样遗憾,“那你要说说,为什么呢?”
徐长索隐晦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喜欢她?要说的话,肯定是要数落她的缺点。
她听了难道不会生气吗,怎么还追着问。
徐长索嘴巴闭得更紧,比刚才还不爱答话。
赵绵绵却掰着指头算起来。
“不对,我觉得你很喜欢我的。”
“你给我做早餐,给我买烧鸡,买新衣服,帮我烤鞋子,还救了我一命。”
“徐长索,你骗我吧,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徐长索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他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不是也能把喜欢不喜欢的话,这样寻常地挂在嘴边。
他听着脸很燥,身上也很热,盯着流淌的河水,甚至想要跳进去躲起来。
他喉咙也很干,不停地吞咽,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只是,我的职责。”
他说出这句话,好像找到了某种令他能够站稳的根基,继续解释:“我只是完成责任而已。”
赵绵绵的手原本托在自己脸颊上,软软的手指头在脸颊上点着,饶有兴致地盯着徐长索,等他的回答。
他说完之后,赵绵绵的动作顿住了。
手慢慢地放下来,那张明妍的脸上,表情也逐渐地回落。
徐长索没看见过赵绵绵这样的表情。
好像霞光褪去,傍晚走进黄昏,林中透明发光的鹿失去了光源。
赵绵绵忽然起身走开。
徐长索心里莫名一紧,视线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刚想开口叫她不要乱走,却发现赵绵绵只是走到三丈之外,搂着她自己的包坐了下来。
“……”徐长索不能再教训她,只好沉默下来。
那天早上的鱼汤赵绵绵没有喝,她在鱼汤煮好前先吃完了饼。两条鱼,全都让徐长索一个人吃掉。
他不习惯浪费,喝汤喝到饱得有点难受。
徐长索带着赵绵绵进城,仔细挑了一间干净的没有危险的客栈,付完钱转身,就看见赵绵绵背对着他关上门。
徐长索捏了捏掌心,被掌柜提醒几次,才记得收回找余的铜钱。
天色渐渐变黑,徐长索坐在大堂,目光复杂地看着赵绵绵住的厢房。
以前,即便是赵绵绵刻意为了表现“乖巧”而尽量沉默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样,一整天不说话。
终于等到小二提着食盒路过,是要送到厢房去的。
徐长索起身站起,拦住小二:“给我就可以了。”
他敲开赵绵绵的门。
敲了三下,赵绵绵就把门打开了。她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就快速地垂下,伸手接过食盒。
“你想要什么?”徐长索有点急促地开口,赶在她重新关门之前。
赵绵绵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
“你今天,没有捣乱。”徐长索抿了抿唇,“按照约定,我应该给你奖励。”
赵绵绵表情有些发愣,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
她低着头说:“再说吧。”
门再一次在徐长索面前关上。
徐长索闷闷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这会儿大堂里没什么客人,用饭的散了大半,只剩三两桌在喝酒。
跑堂的小二看见徐长索一个人游魂似的经过,赶紧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壶酒。
“大人,刚温好的。”
徐长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掏出一串铜板照顾了他的生意,剩下的就当做赏钱。
徐长索不常喝酒,也不爱热闹,拿了酒壶,纵身一跃,翻过墙篱爬到屋檐上去,一个人静静坐着,揭开了酒壶盖。
他头顶的月亮缺了一半,被一圈云层笼罩着。徐长索仰头喝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从齿间到舌根,这酒的确很纯。
他想不明白赵绵绵为什么要生气,难道她之前说的是真的?
可是赵绵绵喜欢他什么?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刚认识赵绵绵不久,马上就要和她分开了。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又能如何。
徐长索那天晚上第一次喝光了一壶酒,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很难喝醉。
他回房歇息,第二天对赵绵绵的态度一如往常。
“赵绵绵。”天光大亮的早上,他去敲赵绵绵的门,却迟迟没人来开。
徐长索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扉,里面竟然没锁,一推而入。
并不算大的房间一览无余,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也口朝下覆着,不知道是小二来收拾过,还是……昨晚本应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动过。
徐长索心头紧缩,转身朝门外疾步走去,在经过大堂时,却停了下来。
他急匆匆要去找的人,正坐在一张四方桌边,旁边摆着一只吃空的面碗,面前还有刚洗好的葡萄。
送葡萄给她的小二殷勤备至,赵绵绵用嫩白的手指捻下一粒葡萄,朝那小二弯眸笑了笑。
徐长索迈开大步走过去。
赵绵绵余光瞥见他过来,收了笑意,指了他一下,懒懒地对那小二说:“喏,就是找他付钱。”
小二听到这话,更加殷勤了,对着徐长索一个劲地喊大人。
葡萄虽不珍稀,但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在外面吃得起的。
原来是花他的钱买的。
徐长索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拿出钱袋,让小二自己数钱。
赵绵绵扭开脸,朝向另一边。
徐长索问她:“今天起这么早?我去你房里看,都没看到人。”
赵绵绵扭回头,打量着他:“你以为,我偷偷跑啦?”
徐长索闭口不言。
他确实有一瞬这么想过。
但事实上,更长时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是他以为赵绵绵因为昨天的谈话而生气,使性子闷不吭声地离“他”出走了。
赵绵绵哼的一声。
“放心吧,我不会偷偷走掉的。毕竟,护送我,是你的职责。”
赵绵绵很强调后面两个字。
徐长索知道,她是故意拿他昨天说过的话在堵他。
可是赵绵绵越这样,徐长索却偏偏越是生不起来气。
他们两个吵架了,气氛沉闷得发僵,赵绵绵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很多话想对徐长索说。
又过了几天,前面没有热闹的地方,只能走山路。
徐长索本不想走夜路,赵绵绵却一反常态,要求说,她睡了几天客栈,不想再睡外面,不如快点赶路。
徐长索只好同意。
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徐长索在前面探路,不小心从山崖边滑了下去。
他抓着藤蔓勉强维持,还在找落脚点,赵绵绵循着声音跑过来,用尽全力把他拉上来。
赵绵绵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仍然很不讲道理。
她说:“你救我,那是你的职责。可我救你,并不是我的职责,所以现在你欠我一条命。”
徐长索单膝支起,看着她不说话。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报复他那句话。
其实现在徐长索也已经隐隐觉得,自己那时不应该说,对她好,只是职责。
赵绵绵当晚吃饭、说话,都如常,直到找到地方休息时,赵绵绵习惯性地往那边侧躺,压到受伤的手臂,才冷不丁疼得嘶嘶抽气。
徐长索对伤口再了解不过,他立刻从三步远的地方弹起来,捉住赵绵绵的手检查。
她养尊处优,身上到处都是绵软的,可手臂也从来没像那天一样,软得像面条。
赵绵绵被他掐住受伤的手臂,痛得眼泪都冒出来,凶恶地拍开他,好像这手臂是他捏痛的。
事实上,赵绵绵也的的确确是因为他才要挨这份痛。
徐长索替她治疗,涂药,撕下布条固定好。
伤势得到处置,赵绵绵好像也忘记自己受伤的事。
她数着不远处的萤火虫,哼着歌,像是在安抚自己,只是因为疼痛,还是一直睡不着。
徐长索忍不住,也一整夜没睡,隔三差五地问:“手臂如何?”
一开始,赵绵绵还应答他两句。
后来就开始不耐烦:“你烦不烦啊?睡你的觉,我的手臂,关你什么事。”
徐长索默默看着她,没说话,视线却很柔和。
她的骄纵其实一直都不讨人厌,像是一层外壳,连她的温柔都藏在里面。
她想说她的伤势与他无关,叫他不必再记挂,但是徐长索发现,他记挂着赵绵绵受伤的手臂,似乎也并不是因为感激或愧疚,而只是因为她受伤了这件事而已。
徐长索在赵绵绵凶凶的目光中,依言合上眼。
他闭着眼,眼前又出现赵绵绵,对他重新说了一遍,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徐长索在想,自己这一次该怎么回答呢。想着想着,他渐渐就睡着了,梦里好像赵绵绵骑在他的脖颈上,趾高气扬地指挥他,要往哪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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