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菱眨了眨眼,伸手碰到岑冥翳的手掌,指尖轻触,他手上有一层薄茧,摩挲得痒痒的。
“果然,很软。”岑冥翳好像也觉得痒,笑了一声,“像在夏时的风里午睡。”
谢菱斜睨着他。
她发现他好几次了,总是用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说一些实际很纯洁的内容。
这是什么坏习惯?
谢菱能惯着他吗?必须不能。
谢菱伸出手,摸得很认真。指尖试探地轻触了几下,又在岑冥翳的指腹上调皮地点了点,然后把手心慢慢地合上他的手心。
粗糙的、厚实的、平展的,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触感,好似通过手心敏感的神经传进骨血里,让骨头缝里都跟着有些发痒。
她快速地松了手。
但岑冥翳好像已经很知足。
他双眸发亮,下颌有些羞涩地微微往里收起。
嘴唇忽然被人用什么东西碰了碰。
岑冥翳下意识地张口,一颗硬质的糖果就被塞进嘴里。
谢菱放下包着糖的桑皮纸,弯着眸:“好吃吗?”
岑冥翳咬着那颗糖,含在齿间,有些怔愣。
听她发问,才回过神来,闭上双唇,把糖果卷到舌面上,细细品味。
这是用来供奉神佛的米糖,作为迎接礼,放在各个瑞人的房间,甜味不重,很衬它的身份,淡薄的味道显得很圣洁。
岑冥翳认真品尝着,刚想说什么,谢菱忽然迎过来,跪在绣墩上,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抿住他的嘴唇。
少女气息沁甜,渗入鼻息和唇齿,岑冥翳微微睁大了眼。
就算绣墩弥补了一些高度,谢菱这样仰着上半身,也还是有些累。
她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就打算往后撤,撤离之前,用舌尖顶了一下岑冥翳的唇缝。
“殿下来找我,我好高兴。这颗糖是送给殿下的礼物。”
谢菱松开岑冥翳,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看着对方微微张着嘴,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心情莫名畅快。
她看了一眼桌上燃着的那根香:“殿下,你该出去了。”
请礼也是有规矩的,超过时限,会引起怀疑。
岑冥翳花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盯着谢菱的唇瓣,目光凝着。
但谢菱说的没错,他该走了。
岑冥翳迈动脚步,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重新盯着谢菱的嘴唇。
折腾了一会儿,岑冥翳才真正离开,理了理衣襟,带着他的随侍离开了祥熠院。
没有任何人察觉出异样,除了谢菱多多少少收到了一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的目光。
本来,谢菱一直都是打算用木偶剂来跟三皇子走剧情的,但有了上次的经历,她忽然想开了。
只是亲亲而已,好像也没那个必要。三皇子至少模样让她很满意,她享受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冥翳走在宫道上,看起来也与寻常无异。
只是,走到宫门外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将谢菱碰触过的指腹抿进唇瓣之间。
那阵在胸腹间蔓延的、潮水一般的痒意才终于达到了顶点,接着渐渐地退了下去。
岑冥翳轻咳一声,抬步走进宫殿之中。
这处殿宇名为景观殿,其实是皇帝私用,尤其是近日,皇帝无事时,最爱待在此处,甚至嫔妃宫中都去得少。
偌大的池面上热气袅袅。
这并非温泉,京城脚下找不到温泉,皇帝想要享受时,便让人日夜不停地烧热水,由竹管引进池中,装满一整个露天水池。
岑冥翳驻足在岸边,隔着朦胧雾气,对池中道:“父皇。”
热池深处,传来一声大梦初醒的“嗯唔”沉响,接着是拍水声、游水声靠近。
皇帝的面容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声音倒听起来很威严。
“老三,你来了。”
岑冥翳静静站着。
“你知道,这次为什么叫你来?”
岑冥翳道:“不知。”
皇帝自水中站了起来。
四五个美貌侍女蜂拥而上,拿着柔软干步布在皇帝身上到处擦拭,又服侍他穿上暖和的寝衣。
“鹿城的那个知州,是你派人捉的。你认不认?”
岑冥翳没有沉默多久:“我认。”
“老三。”皇帝沿着水边踏过来,逐渐逼近,“朕之前对你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岑冥翳面上的神情丝毫不改:“儿臣记得。”
皇帝沉声道,“朕曾告诫你,不要接近你的兄弟,不要插手他们的事……你之前都做得好好的,这次是怎么了呢?”
岑冥翳抿了抿唇。
“那个知州残害当地童男童女,已为百姓所不忿。”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皇帝反问,“那是你四弟的治下。你这一出,害得鹿城混乱不堪,那些个民众天天闹事,以为可以称王称霸……你四弟有多为难,你知道吗?”
岑冥翳不再出声了。
“这样的事,朕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皇帝挥挥手,“自去领罚罢。”
岑冥翳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转身,仿佛早有所料。
他走远几步,皇帝的声音又从后面飘来。
“老三,不要忘记你生下来是个什么东西,你从幼时起便是个怪物,跟你其他的兄弟不一样,也不要妄想你以后会跟他们一样。”
岑冥翳的脚步连停顿都没有。
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在告诫他,他没有争嫡的资格。
岑冥翳并不在意这句告诫,因为他对那个位置,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听从皇帝的吩咐,远离朝堂,以纨绔面目示人。
岑冥翳走到一处暗室前,停了停。
他攥了攥手心,才再次提步,一步步走下石阶,直到进入完全的黑暗。
头顶的石板合上。
岑冥翳均匀地呼气,吐气,闭上眼睛,不叫自己去看这一片黑暗。
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控制不住地睁开,眼睛竭力地在黑暗中瞪大,试图去寻找哪怕一丝光亮。
他胸膛均匀的起伏被打断,硬生生地停在某处,鼻子像被水堵住,无法呼吸。
岑冥翳频繁地眨眼,挥拳,翻滚在地,又腰腹用力,从地上一跃而起,好似在从看不见的影子手里搏命。
皇帝知道他的毛病,惧黑。
所以每次罚他,都把他关进地下的暗室中。
皇帝提防他,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皇帝也曾经因为同样的原因利用他。
“谛听”是为他创建起来的。
一开始,皇帝只是有自己的几个亲信太监,常常向皇帝报告一些官员家里的大小事。
皇帝发现,有些小事看起来虽小,却很能拿捏人。
所有他知道秘密的臣子,在他手中都服服帖帖。
皇帝尝到了甜头,便愈发信奉此道。
可是渐渐地,皇帝不信任卷宗,不信任书信,几乎不信任任何一种可能流传到别人手中的工具。
这些秘密,只有皇帝自己能独有。
可是,不用书卷记载,又如何能永久还原事情原貌?
皇帝没犯愁多久,便很快发现,他有一个年仅几岁的儿子,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那个儿子,生下来被恶鬼附身,面目丑陋,却有个特殊优点,能清晰地说出某时某刻,树叶落下的位置。
只要是他见过的,听过的,他便能记住,且想忘都忘不掉。
皇帝欣喜若狂。
这是一个绝佳的容器,可以用来承载无数的秘密。
皇帝特意召见了几次这个鬼儿子,却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黑瘢一次比一次淡,竟是好转了。
皇帝大喜,让他掌管“谛听”,让他没日没夜地听人汇报,除了吃喝拉撒,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听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岑冥翳听过的那些秘密之中,有的肮脏,有的凄惨,岑冥翳才不到十岁,却统统刻进了脑海里 。
有一次,岑冥翳看完一卷记录,里面写着十几个贵族男子一同调教一名不满十岁的少女,他们现在还在国子监逍遥。
这属于特级卷宗,看完后立刻要亲手焚烧。
岑冥翳将竹筒扔进火堆中,看着熊熊火焰,突然扶着桌角,几乎将半副内脏都吐了出去。
这样的事,岑冥翳听了很多很多。
待皇帝需要时,便将岑冥翳叫到跟前,挑着询问。
但凡岑冥翳敢提供错误的信息,就会被关进黑屋的铁笼中,受蛇虫鼠蚁啃噬。
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岑冥翳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黑暗中不断涌出的密密麻麻的影子,而去想柔软的手指,从他手上抚过,拉着他走在阳光下,想他做梦也不曾梦过能得到的那双唇,想她调皮的舌尖轻轻探出又收回。
岑冥翳终于找回了呼吸。
他常常被关进这样的黑暗里,有时候是因为犯错,有时候是因为惹兄弟不高兴,有时候只是因为皇帝看他不顺眼。
皇帝并不会当众对他有一丝一毫的难看脸色,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皇帝最宝贝的儿子。
因为妖鬼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折辱。
岑冥翳曾在暗室中好几次死去活来,十一岁那年,他又被罚关了三天三夜,差点没能撑过去。
直到在他濒死的前一刻,他发现他脑海中多出了一段记忆,仿佛是另一个他,又或者说,是他在另一个大金朝经历过的事。
他记起来了一只破碎的蝴蝶,一颗被从他手中挖走的完好的鸡蛋,一枚替换进来的香喷喷的糕点。
他记得他躲在秋华宫中,他记得那个郡主,叫赵绵绵。
第129章 红痣
神在世间可能有千万种名字。
而那个名字对岑冥翳来说,之前叫做,“玉匣”。
岑冥翳过目不忘,能记得所有他曾经历过的事。
他的记忆就如同一座恢弘无边的宫殿,能随时随地取出需要的片段。
但这个片段,从前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在黑暗中仔细咀嚼着那段多出来的回忆。
回忆中的那个“自己”,的的确确是他。他能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就跟其它的回忆没有区别。
可是它是突然降临的。
这种感觉很奇特,好似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多出了一条岔路,而那岔路的尽头,有一个从未见过却熟悉无比的人。
赵绵绵,大金朝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小郡主,但是年纪轻轻便被流放,死在了尼姑庵中。
他遇见的那个小郡主,是同一个人吗?
岑冥翳掌握过大金每一个与皇族沾边的人的信息,自然也知道这位郡主,只是从未见过。
可是他回忆中的那人,却无论如何也与那个郡主联系到一起。
他一遍遍地想着那个小郡主,试图寻找出她的更多踪迹,最后却直觉一般,在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名字。
玉匣。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岑冥翳对自己的记忆有着绝对的自信,因为这是一种疾病,如跗骨之蛆,不可拔除。
别人可以忘掉糟糕的回忆,可以忘记自己曾做过的傻事,可以忘记自己曾经收到受到的伤害。
其他人像是一块软泥,一开始干净平整,后来可能磕了碰了,坏了一点,但捏一捏还是能恢复崭新的模样。
岑冥翳不是。
他是一块石头,所有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的东西都永远不会消失。
岑冥翳曾经见过一个小孩,被父母丢弃在荒野之外,撕心裂肺地啼哭,后来那对夫妻或许后悔,又把小孩找回,抱在怀中拍抚劝哄。
小孩立刻就停止了痛哭,他的父母回来了,他忘记了悲哀,重新变得幸福。这一刻的幸福,可以让过去那一刻的痛苦不算数。
岑冥翳很羡慕。
他做不到这一点,他被迫记得所有的事情,一个也不能舍弃。
但被玉匣牵在手中的那时,他好像也变成了一块未成形的陶土,可以被她抹去划痕,随意被她捏成其它的形状。
对于这段记忆中的赵绵绵,他也是同样的感觉。
从不会出差错的记忆在她身上出了差错。
从没有感受过幸福的人在她身上感到了幸福。
除了神迹,岑冥翳找不到别的解释。
那一次,岑冥翳终于还是从黑暗中撑了过来。
神在世间,可能有千万种名字,也可能有千万种模样。
他要去找神,尽管神只在世间短暂地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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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要抄写的经书送到了谢菱房中。
谢菱懒懒地半睁着眸,打量那份经书。
她是一个不会对着佛像许愿的人,又怎会虔心抄经。
如果环生在这里,她一定会叫环生替她写,可此时环生不在。
谢菱沮丧地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像个懒得做作业的坏学生。
经书倒不长,就是抄起来枯燥无味。
谢菱写了两个字,就开始跑神,瞄到一旁蹦来蹦去的兔子。
她把布丁抱到桌面上来,一边撸兔子,一边又写了两个字。
心思实在不集中,谢菱起了坏主意,抬起一只兔子爪爪,想把笔杆夹进去。
布丁黑色的圆溜溜的眼睛漠然地盯着她。
谢菱:“唉。”
她最终还是自己敷衍地抄完了那份经书。
门外有人等候,抄完之后就要把经书收走,统一送到那位怀着龙嗣的娘娘院子里去。
谢菱拿着书册,呼呼吹干,拎起裙摆站起来,朝屋外走去。
站在院子里收经书的,是锦衣卫。
身为指挥使的徐长索也在其中,怀里抱着剑,长身玉立,沉默地站在一旁。
他看着谢菱从远处走来,围着披风,身形纤瘦,秋风经过她的裙摆,在宫墙下荡开。
赵绵绵。
徐长索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好似他眼中的谢菱生来就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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