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十几年的所谓亲情,他们并没有那么在乎。
之所以现在还把樊肆留在晋府,一方面,是为了看起来体面些,不叫人觉得晋府太过冷血,朝夕之间便能轻轻松松将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送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晋珐。
樊肆虽然不是亲生血脉,但他天资不错,这十几年来,一直表现得很是聪颖。
晋府毕竟培养了他这么些年,也不愿意辛辛苦苦的心血白费。
若是从乡下接回来的晋珐不如人意,那么尽管樊肆不是亲生子,他们也会找个理由,继续培养樊肆,免得尊荣旁落。
樊肆的存在,现在对于晋珐来说,就是一个示警,也是一种标准。
什么时候,晋珐达到了他在晋府夫妇心中的标准,樊肆就什么时候会被送走。
反之,如果他让晋府夫妇失望,樊肆便很有可能会继续取代他。
他当然不会输。
他已经一无所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机会,他也输不起。
楼云屏不知道晋珐心中想的这些,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用力地甩了甩手,挣脱了晋珐的手。
“怎么了?”晋珐回神,见她甩开自己,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楼云屏垂着眸:“我想了下,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为什么?谁让你不高兴了吗。还是说,你等饿了?宴席确实还要过一会儿才开始,不如,我去外面替你买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烧鸡好吗?”晋珐一连串地问。
楼云屏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是觉得,如果连在晋府作为儿子生活了十几年的樊肆,都只有那样坐冷板凳的待遇,她这个不请自来的外人,又怎么会受到礼待呢?
爹爹说了,做人的品行、涵养、习惯,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是用细节行为去体现的,晋府的性情,看来不如她之前想象的那样好。
看她不说话,晋珐耐心地哄着:“你都已经到这里了,现在你不进厅堂里去,还能去哪呢?等会儿宴席就要开始了,他们都要找我的,我现在没办法送你回去。”
“我不用送。”楼云屏耸了耸肩膀,“我认得路的。”
她是真的不想留下来。
晋珐嘴唇抿了抿,有些被刺痛的感觉。
“为什么突然反悔?我期待了很久。”
楼云屏笑了,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因为,我不想和你吵架呀。你知道我,惯不爱拘束的,这种场合我定然适应不了,若是等会儿我不高兴了,控制不住,又要害得你也不高兴。今天可是你的生辰,你得开开心心的。”
晋珐看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闷紧的心口才终于松了些。
晋珐垂眸看她:“我知道,你肯跟我过来,已经是难为你了。你不爱这种场合,我也是料到的。我不愿强迫你,那这次先放你回去了,可是不管怎样,以后你是要嫁我为妻的,有些规矩,也不得不学。”
说着,晋珐也是一脸难受。
分明他自己学起这些冗杂的规矩,眉头也没皱一下,但想到要让楼云屏也受这个拘束,他就觉得世界上有这些规矩,真是活生生地烦人,只可惜,他再恼怒也没用,这些规矩总是不得不学的。
楼云屏听了,也大声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看起来很悲伤,又很滑稽。
晋珐知道她是故意的,被她逗得有点想笑,心头的阴翳渐渐散了些。
楼云屏最后又冲他甜甜笑了笑,被晋珐送到了门外,晋珐还想跟着,她硬是将人推了回去。
看晋珐一步三回头地进门,楼云屏有些无奈。
晋珐最后说的那些,什么规矩什么的,她知道是为了她好,可是总是听着有些不舒服。
谁不想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
没想到,只是想跟一个人在一起罢了,还要被迫适应这个,适应那个,好像把自己整个人都变成另外的形状。
不过,楼家人向来心宽,哪怕有忧愁,也很擅长自我开解。
楼云屏很快想到,晋珐说这些,也是为了他们以后考虑,有些事情,提前说好,总比到时候问题临头了再去处理要好。
楼云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畅想着。
对于未来两个人共同的生活,晋珐向她提出要求了,她得配合、得遵守,那为了公平,她也得提出几点要求,让晋珐也按照她的说法来遵守才行。
晋珐回到府中,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开餐,他坐到主位,看到自己位置旁边摆好的碗筷,便叫来丫鬟,让她收掉。
“等一等。”晋夫人恰巧听到这一句,拦了下来,“才刚开始吃,收什么碗筷?”
晋珐向她解释道:“母亲,楼姑娘今晚有事,到府上同儿子道过贺之后,便先行回去了,今晚不来吃饭了,是我叫这丫鬟收的碗筷。”
“哦,不来了……”晋夫人面色露出惊讶,但这惊讶又掺杂着些尴尬,似乎并不是因为听到楼云屏不来的消息而遗憾。
晋珐蹙了蹙眉,刚想说什么,旁边一位年轻的娇俏女子被人搀扶着走了过来,羞羞怯怯地到晋夫人面前行了个礼。
晋夫人便先搁下与晋珐的对话,换上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招呼道:“柳姑娘,来来,你就坐这儿,表姨好久没见你了,想得很!你就坐在表姨边上,和表姨说说话。”
那位柳姑娘低垂着眼睫,面容绯红,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尾眸光,却频频斜望过来,落在晋珐身上。
晋珐忽然懂了。
为何晋夫人之前会惊讶,又尴尬,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屏儿今晚要来,更没想过要给屏儿留座。
哪怕,今天一大清早,他便殷殷地向晋夫人秉明了他要带云屏来晋府的事,甚至仔细嘱托了,叫母亲把他身旁的座位只留给云屏。
当时,晋夫人满口答应了,应得毫不犹豫,应得晋珐心中满是雀跃欢喜。
可转头,晋夫人就擅自请了一个什么柳姑娘,而且看样子,直接便将晋珐身旁的那个主座留给了这个柳姑娘。
否则,这柳姑娘怎么会恰巧在开席的此时被搀到主座边问安?晋夫人又为何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叫她坐在那个指定的位置?
他预料得没错。
看似锦绣荣华、口口声声说血浓于水的晋府,其实到处都是背叛,哪怕,这只是一件这么小的事。
他只觉得幸好。
幸好,屏儿今晚没有来,否则,他怎么敢叫屏儿受这样的屈辱。
晋珐没有当场发怒。
他甚至表情都没有更改一下,好似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只不过,那晚他谈兴极高,整场晚宴下来,他不是在与人吟诗作对,便是在到处绕桌敬酒,直到宴席散去,他也未曾与那柳姑娘有过说上哪怕一句话的机会。
倒叫那满脸臊红坐在了主位上的柳姑娘,与晋夫人一道,当真叙了一晚上表姨甥的旧。
宾客尽散,晋夫人沉着脸,点了晋珐,叫他到偏厅说话。
晋珐乘着薄薄酒意,长眸半眯地去了。
晋夫人捏着手帕的掌心用力在扶手上一拍,凝声问:“你是故意的?”
晋珐挑了挑眉,点头承认。
晋夫人气得摔了一个茶碗,指着晋珐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你叫柳姑娘今晚坐在那儿多难堪!你知道吗,多好的一个姑娘,叫你给委屈得,差点在宴席上当场哭出来!”
晋珐呵出一口酒气。
“今晚,我是寿星公,我与亲朋好友敬酒,谈天,哪里做错?”
“我要请我未过门的娘子一同用饭,向母亲提前禀报,错了吗?作为一个身有婚约的男人,娘子不在场时,不与其他年轻女子同席,又有哪里做错?”
晋珐拱了拱手,一脸诚恳:“若真有不当之处,还请母亲赐教。”
晋夫人神情变得动摇。
她退了一步,朝后跌坐在软椅上,目光没有正对着晋珐。
只是颤声说:“你那所谓的婚约……”
“那是晋珐一生要执守的婚约。”晋珐堵住了她的后半句话,“所以请母亲,不要再徒劳费神了。”
其实晋珐也是在赌,他赌晋家想要的,究竟是一个除了婚约之事,其余事情都听从家里安排不反抗,才学也不输其他人的亲生儿子,还是想要一个养了十几年、血脉毫无关系的农户的儿子。
他赌晋家不会仅仅因为这件事,用樊肆把他换掉。
晋夫人只是在试着一步步地逼他,压缩他的空间,想要温水煮青蛙罢了。
他不会让晋家得逞。
这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底线。
他与云屏,生来就是要做夫妻的。
否则,他怎会在慌不择路时恰巧跑进了楼家的粮仓,又怎会在遍寻不到楼家时,在京城与云屏相遇?
京城那么大,随便松手便会与人失散,他却能找回云屏。
这是他命中注定的,不可取代的缘分。若是把命中的缘分都丢了,他还是他自己吗?
“好,好……”晋夫人苦笑两声,“你还是个情种。你就认定这一个娘子,做母亲的,也没法逼你。可是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笑你?”
晋珐手攥成拳,沉默了一瞬。
他从来自尊感很高,最不愿听到的,便是有人在背后嘲笑他。
“克己守约,儿子不认为这有什么好让人嘲讽的。”
“你倒是说得高风亮节。”晋夫人冷笑了两声,“你果真是为了守约?你堂堂的永昌伯府公子,以后要去圣上面前承爵的身份,天天地追在一个商贾之女身后,她说左就左,说右就右,你哪还记得自己的半点尊崇?”
“为了一个寻常女子,你在自己的家宴上,是坐也不敢坐,那眼珠子都不敢乱飘一下,像是看一眼柳姑娘,就有人要挖了你的眼睛去似的,你可知道,你这荒唐模样被多少人看在眼里?”
“你要娶一个商贾之女,晋府不是不能容你,但是,你不能把这商贾之女给顶到了头上去,你是个什么身份,她又算什么东西?你若是这样纵容着她,日后,所有人都知道,永昌伯府的主母不仅是一个商户女,就连永昌伯府的主子,也被这当街做买卖的女子拿捏在手里,你叫晋府的面子往哪搁?”
“京城的世家公子,哪个不多情,哪个不风流?唯独你,看看你这巴巴地追着人家的样子,哪里像是贵公子,分明就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小子。”
晋珐的指尖掐进了掌心里去。
他肩膀微颤,是死死用力才忍住了,没有当场爆发转身离去。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费尽心机地学着京城那些贵公子的做派,已经学了九成像,有时候,他自己都恍然以为,他就是在京城晋府满身荣华长大的公子哥。
可没想到,在别人眼中,他依旧是那只井底之蛙。
那一晚晋珐翻来覆去地辗转,整夜未睡。
在月光下,他试图平息自己的怒火,拿出所有的理智来思考。
就如同对待一道老师出的策论题一般,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渴求。
他当然想当人上人。
谁不想?
若是拿这个问题去问那个樊肆,他定然也是想的。
但晋珐也不可能放弃云屏。
云屏是和他共度了整个少年的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羁绊,要斩断这份羁绊,和砍断他的手脚没什么两样,他的人生如何能够完整。
可是,晋夫人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是一定要娶云屏的,可那也不代表他必须要一切以云屏的想法为尊。
这个世道,究竟还是男子的权力更大,哪怕是在以前一穷二白的樊家,那个男人再怎么好吃懒做,他也是樊家唯一的主子,吃醉酒后发起火来,连他的发妻也只能低着头挨骂。
樊家还有一个女儿,晋珐以前叫她姐姐,可是,她都没有资格上族谱,平时吃的用的,也都是家里最差的那一份。
连那么穷酸的人家,都自然而然地恪守着这样的规矩,京城的公爵人家,自然只会更加严苛。
女子的地位,总不能越过男子去。
而他把云屏捧得那样高,不仅是让他自己成了异类,也是平白叫云屏被别人紧紧盯着,受人白眼。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根本不用放弃什么,只要改改自己的行事作风,晋夫人就再也抓不到他什么把柄。
他只是习惯了跟在云屏身后。
以前,云屏是小水乡最漂亮的姑娘,楼家也是最让人眼热的好家庭。不仅仅是他,整个小水乡的孩子,都想簇拥着云屏。
谁能站在云屏身边,还得各看本事。
可现在不必了,他足够和云屏相配,反倒成了云屏被人挑三拣四。
他虽不爱听旁人说云屏的不好,但是世道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晋珐叹了口气。
云屏是他的妻,他不应该再像以往那样卑微地仰望着她,仿佛永远都得不到一般。
在云屏的事上,他的确欠缺了几分从容,而要成为一个权贵公子,慌张是大忌。
旁的富贵人家子弟,当街打杀了人,依然潇潇洒洒在外喝花酒,他晋珐是干不来那样的事。
但是若旁人都敞着肚皮走路,还引以为豪,他却老老实实系完最后一粒扣子,反倒叫人耻笑。
晋珐深吸一口气,决心要纠正自己的错误。
第二日,他没再迫不及待地出门去找云屏,而是在家温书。
反倒是云屏主动找上了门来。
晋珐听到下人通传,才去见她,看见她等在门厅里的身影,心中依然感觉到暖意和雀跃。
晋夫人说得不错。
夫妻相处,本就不该是一个人一直弯着腰,低着头。
偶尔让云屏来找他,这滋味也很甘甜。
但晋珐的脚步还是加快了几分。
他走进门厅里去,才刚迈了一只脚,便忍不住开口问:“屏儿,你有急事?”
他还是怕,怕云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了什么事才找他。
好在,云屏并没说家中出事,她脸蛋有些娇红,眼神明亮地闪着。
云屏模样娇妍大气,神情生动时,不用盛装便好似能倾城,她的娇态,晋珐无论看多少次,眼神都还是发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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