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是刚沐浴过,换上了跟白天不同的衣裙,裙边上绣着白色小鸟的图案,脚上的丫头袜覆盖着脚踝,被裙摆遮住,木屐踩在傍晚下过雨的泥地上,轻灵地踢踏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晋珐看得有些痴住。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咽了咽喉咙,朝着楼云屏走过去。
刚走到楼云屏面前,还没有开口,旁边却蹿出一个人影。
又是讨人嫌的田小二。
晋珐本来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可现在又觉得他碍眼,刚皱了眉,又听田小二竟然开口说:“屏屏,你真好看。”
楼云屏愣住了,晋珐也僵在那儿。
楼云屏眨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觉得自己跟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说什么?”
田小二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分明晚上都没有太阳,他依旧脸膛发红。
楼云屏也有些赧然了。原先他们都是没什么区别的小孩子,田小二的这一句夸奖,倒突然让楼云屏意识到,他们当然是有不同的。
晋珐看着楼云屏那平日从未显露过的羞赧神情,喉咙中有如火烧。
她很好看,可这样的神情第一次展露出来,竟然是为了田小二。
晋珐从此不大爱跟田小二说话。
田小二虽然迟钝,但也不是完全没知觉,他发现玩伴似乎对他生气之后,就渐渐地识相,尽量不再靠近了。
晋珐心中窃喜,一边觉得田小二还算有眼色,一边更加费尽心思找来好玩的东西,占据楼云屏的注意力,叫她不容易想起田小二。
可有一天,他们撞见田小二被人围着打。
带头田小二的是李二虎。
李二虎比当初他哥李大正更加嚣张,带着一群人,把石头、湿泥往田小二身上扔,湿泥的印痕留在田小二身上、脸上,像污秽之物。
田小二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想尽量用背部去承受攻击,李二虎就拿扫茅厕的扫帚在田小二身上拍打,竹条在他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
晋珐飞速地看了楼云屏一眼,发现楼云屏已经一只脚迈出去要往前冲了,他也就不再忍耐,三两步抢在楼云屏前面跑过去,一脚把李二虎踹倒在地上。
他们三个,跟李二虎带的人打了起来。
村里的孩子打架扯皮都是常有的事,其他大人也不管的,有的还停下来看热闹。
没过多久,是恰好李二虎的爹提着篮子经过,沉闷地呵斥一声,才叫李二虎收敛下来。
李二虎被他爹提着领子拎走了,其他人也纷纷散去。
田小二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埋着脸擦眼泪。
李二虎家只有爹,田小二家只有娘。
李二虎带人打他,是因为村子里有人说,看见田小二的娘腰带落在李二虎爹的门栏上。
他骂田小二的娘是解着腰带上每个人家里去串门的脏货,要打死田小二这个小脏货。
楼云屏气得双眼发红,攥紧了手心,第一次说了脏话:“我要撕烂李二虎的嘴。”
晋珐也默然,开口想要劝田小二几句。
田小二却突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猛冲进池塘边跳了下去。
晋珐和楼云屏都被吓得脑袋发晕,慌忙跑到塘边一看,田小二却又冒出个头,扎了上来。
他甩甩湿漉漉的脑袋,在塘里水性极好地浮浮沉沉,游来游去,泼水洗着身上的泥印脏污。
直到觉得洗干净了,他才爬上来,揪起衣角拧干水。
“我要回去了,免得我娘在家,听了这些胡说八道,受欺负。”
田小二冲他们露出一个笑,白牙整整齐齐:“你们也别气了,他李二虎也总有落单的时候,看我不揍回去!”
楼云屏和晋珐目送着他走远,还跟了一段,确认他确实是回了家,别的哪儿也没去,才放下心。
楼云屏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心情很不好。
小水乡很小,这些人家家户户都彼此认识,或是沾亲带故,或是多年友邻。
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平日里熟悉的人,背地里又面目可憎。
都是关系这样亲近的人,为何还非要互相伤害呢?
那张嘴,长出来不说别人坏话,就是白长了是吗?
楼云屏第一次觉得她不喜欢小水乡。
晋珐的心情也很不好。
他时不时抬起手背,蹭蹭额头上的伤痕,对着水面蹙眉认真地看。
连楼云屏在他旁边唉声叹气,他都没第一时间搭理。
楼云屏为他的动作感到好奇,探着头问:“你在干嘛呢?”
晋珐心情很差地说:“额头破了。”
“哦,我看看。”楼云屏看完后,没什么反应,“一点小伤。”
打架总要受伤的,这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过几天伤口就好了。
晋珐心情更差了。
他在家被爹娘打,被抽得再狠再痛,他都总是护着脸。因为他不喜欢破破烂烂地走出去,让人看不起。
可这次,他破了相,还可能留疤。
要是留了疤,以后就变难看了,他就更衬不上楼云屏了。
晋珐心情烦乱地用力蹭着额头的伤口,捧起水去洗,疼得龇牙。
楼云屏见他弄个不停,叫他别再动那个口子了。
晋珐难受地说:“留疤了怎么办。”
“留就留呗。”
晋珐不说话,脸色很臭,接着洗伤口。
“哎我说,别洗了,这河里的水不干净的。”楼云屏真是不能理解,“留疤就让它留呗,又不碍着你。”
“破相了,就讨不着媳妇了!”
讨不着媳妇,是村里的大人常拿来调侃半大小子的话,被晋珐记了下来。
晋珐气恼得脖颈都绷直了,眼神凶蛮,好像这日子难得再也过不下去了似的。
楼云屏从来没见过他这模样,哪怕被他爹关在外面饿了一天不给饭吃时,他也没有这样过。
楼云屏有些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大不了,你要是真破相留疤,我负责好了。”
晋珐动作忽的一顿。
他扭过头,瞳仁亮亮地盯着楼云屏:“你说真的?”
第71章 命运
小云屏摸摸后脑勺,话已出口,又被这么问着,才颇觉不对劲。
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噢哟”,带着戏谑嬉笑的喜意。
他俩回头一看,是一个婶子从河边路过,听到他们的对话,笑得很大声,却还欲盖弥彰地捂着嘴。
“这是楼家的丫头,和樊家的小子吧。了不得哟,两个人偷偷在这里定姻缘。”
十三岁的晋珐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站起来低声说:“她胡说的。玩笑话罢了。”
那婶子哪会听他的,只顾着看热闹,见小云屏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的样子,就一个劲地逗她,问小云屏:“是这样吗?那你要反悔的了?”
楼云屏被爹爹教得最重信义,听见这话,当即挺起小胸脯:“当然不是了。”
晋珐脸色红得快要滴血,回头盯着楼云屏,那婶子大笑着走远了。
不出一天,小水乡就到处传起了流言,说楼家的二女儿和樊家的二小子定了娃娃亲了。
第二天,田小二还扭捏着送来一对泥捏的娃娃,说是给他俩的贺礼,把楼云屏弄得哭笑不得。
晋珐虽然跟田小二解释了,说这只是玩笑话。
可背地里没人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地摸着额头上的那道伤口,也不想着给它上药,甚至摸着觉得它快要好了,还试过把结好的血痂偷偷撕开。
那时候,有人把这当玩笑,有人把玩笑当正经,娃娃亲的说法,就这么保留了几年。
十几岁是个混乱的年纪,少年们,少女们,在此时生茎抽杆,变得亭亭玉立,或有了俊郎初影,心中藏了自以为天大的秘密,也揣着隐约的、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有多么伟大的梦想。
一晃过了三年,楼云屏十五,晋珐十六,田小二已经跟着他娘离开了小水乡,去了别处。
听说那一年,李二虎的爹本来是要续娶田小二的娘,两人连婚后的事情都谈妥了。
可他娘知道田小二被李二虎带人打了,二话不说,就断了和李家的来往。
甚至,后来田小二意识到不对劲,去劝他娘,说自己和李二虎只是年少不懂事,打着玩玩罢了,叫他娘不要生气,断送了自己的姻缘,他娘也没有搭理。
田小二的娘早年间和别人学过一手磨豆腐的手艺,过了几个月,她变卖了细软,在别处买了一辆水车,带着田小二搬了家。
那时候楼云屏和晋珐都去送了田小二。
田小二愁眉苦脸,舍不得这帮朋友,他娘却是笑逐颜开,挺直肩背,和小水乡的所有熟人一一告别。
田小二手里捧着楼云屏塞给他的糖果、娃娃,还有晋珐刻给他的一副动物棋,眼圈都红了。
“我真舍不得你们……哎,可是我娘,她眼里就是揉不得沙子。”
田小二的娘自己驾了一辆板车,拖着家里所有的东西,还有田小二,顺着乡间的路越走越远。
田小二缩在那一堆破破烂烂的家具中间,姿势像个小猴子,看起来有点滑稽,以往若是谁做出这副模样,定要惹得其余伙伴哄然大笑。
但楼云屏笑不出来,她用力地挥着手,手臂举得高高的,一直摇晃,直到田小二的身影消失在弯弯的山路后面,再也看不见。
晋珐低声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用力地摇手臂。
楼云屏说,这是以前从一个爱穿红纱裙的姐姐那里学来的,她总觉得,在告别的时候,挥手的力气越大,心里的祝福就越能实现。
晋珐看着远处,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说:“我竟然想不到什么祝福。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以后不要再有分别。”
但他十六岁这年,忽然被一户大户人家找上了门,说他才是京城一个什么什么大官家的亲生血脉,要把他带走。
晋珐脑袋里发懵,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他察觉不到喜悦,也察觉不到遗憾。
他看了看自己十几年来的爹娘,又看着眼前捉着他手臂泪盈于睫的贵妇人。
呆呆地问了句:“那我,是从此要去京城住了吗?”
抓着他自称为“娘”的夫人用力点头,泪珠连连坠下:“是,当然和我们一起住。”
晋珐忽然挣开她的手,朝外面跑去。
他都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一路跑到楼家。
楼云屏正坐在门口,晒着自己的布偶娃娃,看见晋珐过来,愣了一下,就对他露出一个笑来:“恭喜你呀。”
能和真正的亲缘相聚,这当然是一场幸运。
晋珐心里却好似破了一个鱼胆,渐渐地发苦,苦得他舌根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步步地走近,看着楼云屏。
楼云屏已经快满十五岁,已经是个快要及笄的小姑娘,腰细肩软,坐在那儿裙摆散开,便是一幅画。
他靠近,楼云屏便往后退了退。
晋珐说:“我要去京城住了。你知道京城在哪吗?”
楼云屏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爹或许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
晋珐扯了扯唇角,笑得很难看:“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听说,离小水乡很远很远。”
楼云屏这回沉默得更久。
“田小二说,他的新家离小水乡不远,可我们还是再也没见过他。”晋珐鼻腔酸楚,“我去了京城……”
他这个人嘴硬,好面子,从来不说软话。
但楼云屏往往猜得到他后半句要说什么。
楼云屏搂着自己的玩偶,几次想要开口,又几次闭上。
她眼圈也慢慢地红了。
他走了以后,楼云屏就再也没有同龄的玩伴,而且其实哪怕他不走,楼云屏也不适合再像以前那样,和他在一起玩。
他们都长大了。
长大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各自有各自的去向,分别那天,总以为还能再见,可要过很久以后才会懂得,分别那天,就是教他们从此以后不要再彼此惦念。
晋珐低头,目光落在楼云屏怀中的布偶上。
田小二走的时候,楼云屏就送了田小二一只这样的布偶。
晋珐不要楼云屏也照样送他一只一样的。
晋珐不再等楼云屏的答复,又一口气跑回家里。
他对着之前慌慌张张派人去找他的贵妇人说:“我不要去京城,我的家在小水乡。”
晋夫人愕然失语,眼角颤了颤。
那些华服贵人走了。
晋珐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躲开了麻烦。
他是个很喜欢规划的人,不喜欢生活里出现莫名其妙的转折,尤其,是这种巨大的转折。
可是当晚,他的床铺被樊家的爹娘扔了出来。
就扔在门外,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散乱得像垃圾一样,被扔在土坑里。
他喊了十多年爹的人,拿着一根燃着的柴火走出来,眼睛瞪得很凶,当着他的面,将他的被褥一把火烧了。
隔着火光,他听见那个人说:“你不是我的种,还赖在我家做什么,该去哪去哪,我自有子孙孝敬我。”
晋珐呆呆地站着。
他没进屋,站在窗口底下,站了一整夜。
破烂的土方不隔音,他听见他那十多年的爹娘在屋子里自以为没人知道地嘀咕抱怨。
“说好了把他送回那个大官家里去,就能给我们五十两银子。五十两!乖乖,祖上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这兔崽子,还想赖着不走!”
晋珐眼睫慢慢地眨了眨。
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但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其实是大富人家的少爷。
而是因为,把他养大的家人心里,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晋珐走了。
他去了京城,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小水乡除了楼云屏,他没有在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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