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并不想收到楼云屏的布娃娃。
在京城,他像一张空白的纸,平静地、淡然地吸收着他能看到的一切。
他确实很聪明,仅仅三天,就学得像模像样。
永昌伯和晋夫人看着他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更温煦。
有时候,晋珐会直直地对上这样的目光,似乎想要分析出它其中的成分。
这种温暖,这种关切,是家人的爱吗?
不是。
他看向晋府的某处院落。
那里住着他血脉上的大哥。
若不是因为那位大哥忽然发病,不良于行,他会受到这么多关注吗?
他在京城,和在小水村的地位,都只是被放在某处的棋子而已。
唯一的区别,是他对于樊家来说,只值五十两。而他对晋家来说,值得更多。
他在晋府被取了新名字,叫晋珐。
他很快适应了这个新名字,并几乎完全遗忘了曾经使用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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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珐一开始在小水乡时,当着晋夫人的面当场逃走了,还说不愿意回晋家,那件事虽然晋夫人后面没有再提过,但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如今晋珐看似平静,却也透着完全无法忽视的疏远,晋夫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仿佛生怕他哪天再故技重施,突然跑走。
晋珐在晋家见到了那个和他抱错的少年,那少年如今已经改了姓,人人叫他樊肆。
以他同为少年人的挑剔眼光来看,那个樊肆外貌长相也确实不错。
毕竟,樊家那个被他叫了十几年爹的男人,即便胡子拉碴,也有种潦草帅气,所以每次他出去卖桃符,哪怕根本不上心,也比别人卖得多些。
人生一旦出了差错,很多事情都会显得很神奇。
有时候晋珐会想,如果他和樊肆当初没有被抱错,那么陪着楼云屏一同长大的,是不是就是樊肆。
想到楼云屏,晋珐又皱起了眉头,试图压抑心中的躁意。
他现在换了名字,换了住所,换了生活方式,还要学许多从前听都没有听过的书,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有一种感觉,像是他的生活被完全剥夺了,他被整个儿地塞进了另一个壳子里。
有时候他会怀疑,他还是他自己吗?
樊家与他再无羁绊,他过去的十几年,仿佛就成了一场空。
什么都没有的空。
他越是学新东西,这种感觉便越是浓重。
他不愿意丢掉那十几年的自己,所以晋珐在第一天到晋府时,就对晋夫人说:“我有一桩娃娃亲,是小水乡楼家的二女儿。我以后,是一定要娶她的。”
楼云屏是他与少年的自己之间,唯一的牵绊了。
晋夫人面露难色,但也没有当场拒绝。
她应和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小水乡的楼家?与京城隔得十万八千里,乡野孩子之间说的娃娃亲,又能算得了什么。
等过得一年半载,晋珐见了京城的新鲜姑娘,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想起那回事。
所以晋夫人不急着在此时去打消晋珐的念头。
晋珐也大约猜得到晋夫人这未曾出口的念头。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跟自己较着劲。
楼家从来没把这桩娃娃亲当真,晋家去小水村找他那天,四方八邻脸熟的不熟的,全都跑过来凑热闹,沾亲带故地喊着他,想要讨得一点赏钱。
唯独楼家没人来。
他还疑心楼家不知道这件事,可当他跑去找楼云屏,楼云屏却开口就恭喜他。
于是晋珐懂了,这桩娃娃亲,对于楼家来说,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玩笑。
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
如果他都不坚持,他和云屏的姻缘,就更没有人在乎。
晋珐要学的东西太多,学得狠了,有一回半夜沾了凉露,发起热来。
晋夫人焦急地守在他床边,病热之中,他也说起了胡话,开口却不叫爹娘,只叫云屏,云屏。
晋夫人吓了一大跳,连夜派人去小水村找人。
晋珐是晋府现在唯一康健的血脉,若是他当真病傻了,永昌伯府就后继无人了。
好在晋珐年纪轻,体子好,热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快天亮时晋珐醒了,意识也清明,晋夫人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哄他高兴,就说:“娘已经叫人去请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了,大约很快就能请来!”
在晋夫人心中,一个什么根底也没有的农户,不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一直待在那个闭塞村镇,什么时候去找,都能找得到。
京城里的大官召见她,先不管是什么官,当然就要恭恭敬敬地赶过来见面。
晋珐果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眼型天生上翘的眸中,浸出一点莹润的光来,掩去病中的憔悴。
可是,没过多久,晋夫人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那户姓楼的人家,月前搬走了。问遍了附近的人,没人能说清他们搬去了哪里。”
晋夫人脸色微变,身后靠坐在床头的晋珐却是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也咳出来似的,不休不止。
他脸色涨得青紫,瘦薄的身子剧烈颤动,用手帕紧紧捂住嘴,终于在窒息之前停下了这阵猛咳,手帕挪开,上面沾了血丝。
即便后来医师诊断过,说这是本就病未痊愈,又受了急,气息促乱下的反应,晋夫人还是吓得不轻。
从此,晋府不再敢把晋珐的这门娃娃亲看轻。
晋夫人一遍遍地催人去找人,晋珐自己甚至也到街上去打听,找那些专门跑腿的人,用攒下来的月钱雇请他们找人。
不知道过了几天,也没有音讯。
有一日晋珐依照老师的吩咐,在坊市上,按单子找着书。
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晋珐扭过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张娇妍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明艳地笑着,一只手朝他挥挥,在打招呼。
“……”他连呼吸都来不及换,几次做出云屏的口型,却气息短促,发不出声音。
是楼云屏先开口和他讲了话。
“小豆子!真的是你啊,好巧啊,我爹爹到京城来做生意啦,我还想着,会不会碰见你呢,没想到,京城那么大。不过,好像也没有多大,不然我们怎么能碰见呢?你家住在哪呀,我家住在……”
晋珐猛地伸手抓住了楼云屏那只挥动着的手腕。
楼云屏一愕,停了絮絮叨叨,偏头看看自己被抓住的手。
晋珐说:“我带你,去我家做客。你来不来?”
楼云屏缩了缩手。
“我还没吃晚饭呢,下次吧……很远吗?我要是去了,能回来吃晚饭吗。”
晋珐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微红。
“很大,京城很大。那我跟你去你家吧,你家在哪,这次还会搬吗?”
楼云屏想了想,严谨地说:“我要问问我爹爹。”
晋珐笑容越来越明显,他看着楼云屏说:“云屏,你和我是有娃娃亲的。我们有姻缘牵着,你走不掉的。”
楼云屏再也不是懵懂年纪了,听见娃娃亲,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看左右,想要收回手,说:“小豆子,你抓着我干什么呀。”
“不要挥手。”晋珐说,“不要对我挥手。你说,那个动作是告别时才做的。”
楼家在京城定居了下来。
晋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也不再像往常一样一直待在家里,时不时就往坊市里面跑。
楼家在闹市里面做饭馆生意。
一开始的铺面很小,一家人挤在二楼同样狭小的房间里住着,比起以往在乡下的宽敞,当然是不自在许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为了楼父的生意,全家人都主动地来帮忙。
以前,楼云屏洗衣服时,晋珐都抢着做,可现在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以前被叫做小豆子时那身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而是属于晋府贵公子的锦衣华服。
没有人敢让这样打扮的人帮他们端碟子洗碗,晋珐只好站在旁边看着。
偶尔还要挪挪位置,免得打扰了他们擦桌子扫地。
晋珐生日那天,他兴冲冲地过来邀楼云屏去晋家做客。
楼云屏不大乐意去。
她一边洗着袖口沾上的油污,一边说:“京城里,不像小水乡,家家户户大门开着,串门的多,规矩少。这里规矩太多,我虽然没有学齐全,但也知道,我与你非亲非故,去你家吃饭并不合适。”
晋珐瞪了瞪眼睛。
他走上前接过楼云屏的衣袖,凑在出水口底下替她洗,一边搓一边说:“哪里不合适?你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我生辰日,难道你不应当同去?”
楼云屏看着他自然而然替她洗衣袖的动作,有些发怔。
听清他说的话后,脸颊忽地红了。
铺子里已经没有客人,她却还是看了看左右,推了晋珐一把:“什么娘子,不要胡说。”
十二岁时的楼云屏,哪里会红脸,若是红了,也一准是被太阳晒得红了。
如今的娇羞情态,叫晋珐看得痴住。
这样的娇怯,羞涩,与那个庙祭夏夜的赧然又完全不同,而且,这情绪是只为了他一个人流露的。
若心里没他,以楼云屏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又怎会如此?
晋珐眼波荡了荡,声音忍不住地低下来,故意凑近她说话。
“怎么了?这哪里是胡说,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说着,他作势要去掀额角的碎发,低下头来凑过去,要让楼云屏仔细看那个疤。
他忽然凑近,男子身上的气息也随之侵占鼻息,楼云屏忍不住屏息,脸颊更热。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楼父的脚步响起,两人才猛地站直,老老实实地你发你的呆,我洗我的衣袖,互不相干。
楼父经过之后,两人互望一眼,忍不住一同笑起来。
晚霞漫天时,楼云屏到底是和晋珐一同去了晋府。
“你别怕,父亲母亲都早已知道你,否则,我又如何能这样自由,天天来找你?”
楼云屏思忖了一下,点点头。
她既然已经决定和晋珐一起,就不会总是为了这等门第之见退缩。
若将儿时玩笑当真,她与晋珐定下约定之时,他还并不是晋家的公子。
如此说来,她与晋珐的姻缘,在晋珐的富贵之前。
她没什么好退让的。
楼云屏本就落落大方,被晋珐携着走进永昌伯府门庭之中,也不曾显出一点贫家女子的畏缩。
晋府的公子过生辰,自然是热闹得很。
晋珐刚进门不久,就被道贺的人给拉到一边去。
周围全是楼云屏从未见过的面孔,他们似乎与晋珐很相熟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背,或是与他称兄道弟,或是让晋珐口称叔伯姑婶。
楼云屏自然不去凑那番热闹,退到回廊边,寻了个人少的地方默默站着。
廊外的阳光倾泻而下,屋檐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
楼云屏顺着那道影子看向右边,却看见了一个跟她一样,孤身一人、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少年。
第72章 规矩
在这样的热闹场合,有个年纪相仿又同样落单的少年,楼云屏当然有些好奇。
她悄悄地探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人群来来往往,也还是没有一个人找他讲话,便主动走了过去。
少年察觉到她靠近的脚步,抬起头来看着她,双眼的形状圆圆的,眼尾有些下垂,整张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也显得厌世颓唐,像只不大高兴的大型犬。
楼云屏只以为,他也是谁带来的客人,跟她自己一样,因为跟这里的人不相熟,所以独自沉默着。
她便开口问:“你也是来晋府贺生的吗?”
那少年看起来,脾气不大好,楼云屏本也只是试探地搭话,心想着,他若是发起怒来,就赶紧走开便是了。
结果,那少年沉默了一下,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来:“是啊。你也是?”
楼云屏高兴了,又和他聊了许多。
对方大约见识颇广,不管聊什么话题,他都能接得上,而且说话也颇有趣,楼云屏和他聊着聊着,都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要观察晋珐的动向。
直到晋珐喊了一声“屏儿”,接着大步走过来,看了一眼那少年,拦在她与那少年面前。
楼云屏从晋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眨眨眼,隔着晋珐朝那少年看了看。
对方没什么表情,但因为眼睛耷拉着,便显得不大高兴,好像受了委屈。
“我只是,看这位姑娘孤身一人闲得发慌,和她聊了几句而已。”
“对啊。”楼云屏帮腔。她真的觉得这少年说得很在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晋珐怒气冲冲的。
晋珐是这里的主人家,要是把客人吓到了,客人会待得很不舒服的。
晋珐脸色沉了沉,没说什么,拉着楼云屏转身就走。
走远了,楼云屏才问:“刚刚那个人,你认识吗?他是来给你贺生的,你对他那么凶,岂不是太没有主人风范了。”
晋珐脚步顿了顿,才看着前方低声说:“他就是樊肆。以前,以我的名义在晋家长大的那个人。”
楼云屏愣住了。
居然是他。
如果他就是樊肆,那么也就是说,几个月前,他还是晋家的二少爷,今天跟晋珐聊得热络的这些人,也应该是跟樊肆相熟的。
或者说,他们本应该对樊肆,比对晋珐要熟悉得多。
可是,方才一个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仿佛他已经完全隐形了一般,站在那里,叫任何人都看不到,直接从他面前略了过去。
如果他是樊肆……今天也是他的生辰。
她还问他,是不是也来给晋珐贺生的。
楼云屏想到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少年,他的侧影,分明是和自己同样的无处可去。
“他还住在晋府吗?我以为,他已经回樊家去了。”
“他会回去的。”晋珐说,语气颇有几分坚定。
晋府把晋珐接回来,就是说明他们更看重的是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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