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细节传开,众人渐渐发现当中有几位是才德兼备的,就算老天要降雷劈人也轮不到他们。这议论由好事者一转,不知怎的就成了他们之所以染病是因天子失德令上苍震怒,但是帝王气数未尽,只得让臣子代为受过。
至此,事情变得不大对劲。无踪卫暗查了几日,林城便连夜赶到了白霜山。
他到的时候夜色正深。已是深秋,“燕窝”里虽然不冷,但秋风在窗外一刮,也听得人心里凉飕飕的。顾燕枝因而总缩在苏曜怀里睡,苏曜听到动静一坐起身,她失了取暖的怀抱,便也醒了。
“怎么了?”她望着四周,皱了皱眉。
苏曜正披上衣服下楼:“林城来了,说是有急事,我去看看。”说罢他回身一吻她,“你好好睡。”
顾燕枝的神思骤然清明,心下生怕是自己的父母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她于是略作踌躇便也起了身,穿上衣裙,也下了楼去。
苏曜与林城就在二楼,顾燕枝拾级而下,正好听到林城说:“臣怀疑是顾家那两位……”
说及此出他闻得楼梯处的脚步声,声音一滞,侧首望去。
顾燕枝心弦绷紧:“他们又干什么了?!”她边说边继续走上前,满目不安。林城迟疑着望向苏曜,苏曜没说什么,将手里的奏本递给了她。
顾燕枝心惊胆战地接过,翻开扫了两页就已窒息:“他们为什么……”
林城沉然:“若是他们所为,自是报复。”
顾燕枝怔怔:“可他们正与陛下讲和……”
林城颔首:“所以臣虽然起疑,却也拿不准是不是他们。说来那日臣等虽突袭了大正教,但大正教盘亘江湖数年,教众众多,是否有高手流落在外也说不好。下毒这种事若由他们来办,一两个高手也就够了。”
苏曜颔首:“顾元良与顾白氏不会武功,没本事下毒下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顾燕枝闻言心弦稍松,想了想,又道:“何以都是富家公子中毒?”
“雅集。”林城道,“快中秋了,京中诗会雅集众多。臣查了一查,中毒的十数人近来都去过同一场雅集。雅集上各家的公子小姐一起吟诗作对,而后男女分案用膳,这毒应该只下在了公子们的席上。”
苏曜面色发冷:“确定是殷红之毒?”
“从症状看,臣觉得像。”林城语中一顿,“但究竟是不是,还要等陈宾诊过才知。臣以安排陈宾以太医的身份去各府走动,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顾燕枝适才毒那奏章,只看其中提到“疑为下毒”,听到此处才知竟是殷红,脸色骤然一白:“怎会……”
林城垂眸:“解药被贵妃夫人的父母拿走了,毒药……”他一喟,“说不好。”
顾燕枝脑子里都懵了,耳畔嗡鸣不断,手脚也发了冷,后脊一阵阵地沁出凉汗:“那若……若真是这毒……”
苏曜攥住她的手:“中这毒的头三个月会病痛不断,但不服解药也没有大碍,只是寻常的难受而已。过了三个月,才需每月服药,时间倒也还有。但——”他睃了眼林城,“也必须拿到解药了。”
言下之意,他淡看生死,却不能让朝中显贵都看淡生死。这一劫若过不去,朝堂势必动荡。
林城默然:“还请贵妃夫人再行联系父母。”
顾燕枝下意识地望向苏曜,昏暗的烛火下,苏曜神情黯淡,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她的目光,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臣告退。”林城抱拳,告退得干脆利索。苏曜在他走后未在二楼多留,揽住顾燕枝,与她一道回到三层的卧房。
躺回床上,两个人都已睡意全无。他们各自平躺着发呆,呆了半晌,顾燕枝侧首看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苏曜吁气,“若这事真的不能善了,怕是要改朝换代。我还没有女儿呢,好惨啊。”
“……”顾燕枝哑了哑,“你想要女儿?”
“是啊。”他衔起笑,一下下地咂嘴,“生个女儿跟你一样,多好玩啊。儿子不行,你家没有男孩你不懂,我却知道,男孩子八九岁那个时候,疯起来人憎狗嫌。”
她盯着他:“你也那么闹吗?”
“我没有。”他又笑一声,“我那时候不闹都人憎狗嫌,不敢闹。”
这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她的心,加之窗外风声又起,她不自觉地向他靠了靠,伸臂抱住他。
他察觉她的怜悯,神情古怪了一瞬,转而扭过头,打量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我在想……”她眼帘低下去,无声一叹,“我在想若这事真是我爹娘做的,你就……就杀了他们算了。一边谈和一边下这种黑手,可真是疯魔了。”
个中细由她越想越害怕。
若这事真是他们做的,就意味着他们的谈和只是在拖延时间,也意味着他们再一度骗了她。
除此之外,他们也再一度枉顾了她的性命。
虽然她活着,可她还在苏曜手里呢,他们与苏曜只一面之缘,就一点不担心她会命丧其手?从前的几个月,他们就一点没想过,她或许已在天子之怒下死无全尸?
她这样细想,只觉得心冷得彻骨。
而现下在京中疯传不断的议论里还有一条说天子之所以遭天谴,是因“霸占庶母”。
他们那么清楚静太妃是谁,那么清楚这“庶母”是谁。
她只能盼着,盼着这些传言跟他们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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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顾白氏又被顾元良软磨硬泡着出去买吃的了。
顾元良这些日子好像变得格外挑嘴,前天要吃酱牛肉,昨天要吃肘子,今天又想吃酱鸭。
酱鸭他还指名要城南那一家的,说那家是江南的口味,吃着对味。
顾白氏只好拿了银子,又与驿站借了马车,雇了伙计驱车而往。行出不远,她忽而想起中秋快到了,该买些月饼才是。
江浙一带犹善制作糕点,月饼这样的东西年年中秋都不会少。往年她都会买上两份,一份放在家里用,另一份着人送到云南,祭到长女灵前,期盼来世还能团圆。
今年,她却只打算备一份了,一则因为大正教那地方现下有重兵把守,已去不得。而来她也已无力再为故去的长女分心,只想将十二分的诚意都寄托在同一份月饼里,祭到月神跟前,求月神让她还能跟燕燕团圆。
只要她此生还能见到燕燕一面,怎样都好。
她得亲口告诉孩子,她这个当娘的对不住她。
如此这般,还需再准备些旁的祭品才好,备得隆重一些才能显出诚意。
顾白氏一边琢磨一边打开了荷包,垂眸瞧了瞧里头的碎银,觉得不大够,便唤前头驾车的伙计:“哎,有劳你……折回去一趟吧,我再取些钱。”
那伙计惯是好说话的,闻言爽快一笑:“行!”说着已驭着马调转了方向,向驿站折返。
过了约莫一刻,顾白氏回到驿站。她劳那伙计等在门口,径自去了后院。因是长住,她和顾元良在后院里包下了一方小院子,算不得多么宽敞讲究,但总比只租一间屋要舒服多了。
顾白氏走进院门,正要推门进屋取钱,却听到房中有浑厚的声音传来:“你……无耻!这般坑害我们,当我们当真不敢一掌拍死你?”
顾白氏心下暗惊,下意识地摸向了发钗。
他们夫妇经年累月地行走江湖,虽不会武功,也很是有些防身利器。她那状似平平无奇的木质发钗里就藏着一柄细长的钢刀,打磨得极为锋利。
但紧接着,她听到了夫君的冷笑:“是,你们不敢。论武功是你们本事高,但论藏东西,你们比不过我。若是杀了我,那解药你们就找去吧,万一有个闪失找不到,就到地下跟我算账去,也好。”
“你……”对方气结,顾元良负手而立,摇一摇头:“其实我们何必闹得这样僵?你们也有家眷性命搭在了朝廷手上,我这样做,也是为他们报仇。你放心,我一个生意人,不要什么江湖地位,咱们一起将这事了了,我自会将解药给你们,到时咱们一拍两散。若你们心里还堵着气,就杀了我,我也不怨你们。”
他说得过于平静,对方听得神情复杂:“你这是何苦!”
“长女大仇不报,我夜不能寐。”顾元良的眸色暗下来,透出一股生意人不当有的杀气。
但这股杀气转瞬就又淡去了,他的神色重新平淡下来,苍老的眼睛显得浑浊:“去吧。寻几条大鱼给我,留步官吏、宗亲贵戚都可,我要这狗皇帝功亏一篑,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房中三人相视一望,脸上虽都有隐现的怒色,却终是都按捺住了。
他们抱拳一揖:“告辞!”
立在门外的顾白氏心惊胆寒,忽而察觉几人正走向房门,她鬼使神差地疾步逃开,躲进几步外的水缸之后。
那三人心里存着气,虽个个武功高强却一时顾不上别的,便未察觉院中多了旁人的气息。
顾白氏死死捂住嘴巴眼看他们离开才从水缸后站起。
怪不得顾元良最近突然变得挑嘴。
发觉其中的蒙骗,顾白氏心生恼意,想冲进去与他议论个明白。
但刚迈出一步,她又刹住了脚。
不行。
这么多日子下来,她已然清楚顾元良有多么倔强,许多事情都已非她可以劝解。现下他又已走到了给江湖高手下药的这一步,她与他多言想来也无甚作用。
枕边人已不再是那个与她无话不谈的人,她不能再贸然行事了。
她得另想别的法子。
其实他想这样做与她没什么关系,皇帝是死是活她也并不在意,可她要保住燕燕。
他早已不顾燕燕的安危,但燕燕是她身上掉下的肉。
第93章 相逢 “陛下真是好大的阵仗。”
顾白氏稳住心神,很是在院里又等了半刻才提步进屋。
顾元良看到她,稍有一愣:“怎的这样快?”
顾白氏若无其事:“出了门才想起快中秋了,回来多取些钱,买些祭品,供奉月神。”
“哦……”顾元良了然点头,“应当的。”
顾白氏不再多言,行至五斗柜前拉开抽屉,又取了些碎银出来。
再度走出驿馆,顾白氏就如常采买去了。这一往一返颇费时间,前些日子她也常这样出去,却不觉得有什么,一则因为他们夫妻原就是这样互相照顾,二则她本也没什么别的事,出去走走倒也高兴。
现如今,她想到顾元良竟是专门为了支开她才提那些要求,支开她的缘故又是为了坑害她的女儿,心里越想越是恼火。
但许是因为盛怒,顾白氏反倒冷静下来,直至再回到驿馆她都没跟顾元良说什么。
待得天色转黑,夫妻二人上了床,顾白氏看向顾元良:“那解药和方子,你可收好了?”
“自然。”顾元良边应话边拉过被子盖上,随口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性命攸关的东西,如何能不上心?近来也不见你提它,怕你丢三落四给弄丢了。”她道。
顾元良含笑:“放心,这等宝贝,我断不会弄丢的。”
“搁哪儿了?”顾白氏皱着眉,一副对他颇不放心的模样,“你可添个心眼,无踪卫还四处搜捕咱们呢。万一哪天人闯进来,东西得在能赶紧拿到的地方才好。”
“我有数。”顾元良一副很有底气的模样,见顾白氏仍一脸的不安心,他勾了勾手,示意她凑近。
顾白氏附耳过去,他轻道:“那药方啊,我给……”说到后头声音更低,顾白氏听得一讶,“真的?给我看看。”
顾元良含着笑,那笑意好似与平日没什么分别,现下落在顾白氏眼中却让她觉得寒涔涔的。
但好在他虽已疯魔,却因多年的夫妻情分并未对她起什么疑心,爽快地给她看了。
顾白氏露出满脸愕色,竭力地多盯了那药方半晌,状似心安地吁了口气:“这就好。这方子是根本,相比之下,解药倒没什么紧要的。”
“正是。”顾元良风轻云淡的点头,眼中那股胸有成竹的意味看得顾白氏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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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都,顾燕枝原还在提心吊胆地等无踪卫查明近来京中的风波与爹娘有没有关系,却在中秋的前一日收到了新的家书。
这回的家书与先前不同,是父亲写的。
父亲在信里说,他们已无力与朝廷一较高下,只得拿那些贵公子的安危用作自保,对不住。
他认得这样直接,对不住三个字显得又那般轻描淡写。彼时顾燕枝与苏曜刚回到宫中,读完这信,她半晌都没说话。
“……燕燕?”苏曜在旁边看着她的神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顾燕枝缓了缓,将信递过去,他接过一扫,就吸了冷气。
他一时搜肠刮肚地想宽慰她,却觉得很难。然不及他开口,她就笑了:“没事的,你别哄我了。”
这份笑意尚有点惨,但接着她看向他,剪水双瞳与他对视着,一字一顿地道:“再为他们难过,我就是猪。”
“……”苏曜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复杂。
他品了一下她的措辞,觉得她必是跟他学坏的。一时很有种自责,觉得自己的没正经教坏了一个好姑娘。
而她全然没理会他的神色,说完就自顾自站起身,带着几分余怒往外走了:“我去给姨母送小鱼干,晚膳再回来。”
“好……”苏曜哑声,等她走后,他仍旧心神不宁了半晌,才唤来张庆生,“拿去给林城。”他将信递去,张庆生颔首,疾步退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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