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溱溱进府之后,温柔和顺善解人意,与定北侯捧在膝下性格直率刚烈的二小姐姜娴有着天壤之别,很快便赢得了金守忠的心。
金不言三岁之时,姜娴与苏溱溱先后诊出有孕,生产的日子也在前后脚,她这边胎儿尚未落地,那边厢苏溱溱肚子也疼了起来。
金守忠心系爱妾,略微交待几句便往妾室院里去了。
姜娴忍着恶心怀了这一胎,就为着给姜氏留一点血脉在这世上,没想到落地又是个女儿,她一咬牙伙同接生的心腹婆子与外面候着的大夫舒观云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对外宣称生了嫡子,只是胎里有些弱,需要静心调养治疗,见不得外人。
舒观云哪知道金不语有天能长成现在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混蛋模样,也不知道从哪里捞来个一身伤病的年轻人,内郁积盛体质虚弱不说,还新鲜断了左手骨,生生把人给疼晕过去了。
他先将人扒光了检查一番,接着替病人接好了手骨上了夹板,收拾整齐之后,才招呼那不省心的小混蛋:“还不进来?”
舒观云最擅长的骨伤科,父亲就是初代定北侯帐中军医。轮到姜成烈做世子,恰与他年龄相当,被老父亲拎去照顾世子爷,一路跟着世子爷进了军营做了军医,多少伤兵犯在他手里,没少被折腾的鬼哭狼嚎,端的心狠手辣,因此在军中得了个诨号“舒屠户”。
金不语从小被舒老大夫呼来喝去习惯了,更何况她可听说外祖父生前若是不小心受了伤,也会被舒老爷子唠叨臭骂,也是陪着笑脸不敢得罪这位素有“屠户”之称的辣手大夫,何况是她。
“老爷子,治好了?”她抱着药僮白术熬好的姜茶罐子不撒手,对他递过来的茶盏视而不见,一头扎进医舍,便撞上独孤默黑沉沉的双眼。
舒老大夫回头瞥见她这副提着药罐子灌姜汤的喝法,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她肩上:“站没站相,吃没吃相,不知道的还当你从哪个流民窝里逃难出来,谁会信你是侯府世子?”
独孤默:“……”嫌犯锁定,踢飞他的原来是侯府世子!
金不语又灌了两口姜汤,颇为嫌弃白术的就地取材,小声嘀咕:“熬姜汤也不知道换个锅子,偏拿药罐子充数,一股药味,当谁稀罕?”
舒观云:“小混蛋,你说什么?”
金不语立刻换了一副夸张的神色,好像才发现床上的独孤默睁开了眼睛:“我说老爷子您医术精湛举世无双!这人我带来的时候只吊着半口气,眼瞧着要见阎王,没想到交到您老手上不足一个时辰,就活蹦乱跳了。”
独孤默很想问她一句: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我活蹦乱跳了?
舒观云叫她进来可不是为着受这小混蛋恭维,指着床上业已醒来的独孤默问道:“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金不语早有计较:“天寒地冻,要不就让他暂时在您老这里将养着?家里搞不好回去还有一场官司要打,带着他回去怪不方便的。”她好似怕舒观云不答应,连忙补充了一句:“您老放心,答应您的苏州美人儿一定给您全乎送过来,绝不会缺胳膊少腿!”
“赶紧滚,省得再晚回去犯在你老子手里被抽筋剥皮,到时可别哭着来求我老头子。”
“您可盼我点好吧!”
金不语连她带回来的少年姓甚名谁都没问,只叮嘱一句:“小兄弟 ,你且在此专心养伤,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便要告辞。
舒老爷子深谙定北侯父子俩的相处之道,临走时还要拆她的台:“你也知道回去说不得便要被罚跪祠堂,没个两三日出不来?”
金不语气哼哼道:“放心,晚不了您老的美人儿,回头我就吩咐澄心先给您老送过来,待我跪完祠堂便来讨您老喝杯纳新喜酒!”说完赶紧往外溜,省得被舒老大夫砸过来的药杵命中脑袋。
她身后传来舒老大夫中气十足的骂声:“小混蛋,希望你老子这次铁面无私,打你个皮开肉绽才好!”
从头至尾,就没人问过独孤默的意见。
金不语甫一穿越,就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接受良好,对着撒谎撒的眼睛都不眨的亲娘跟“帮凶”舒观云佩服的五体投地。及止稍长一些,闹明白了这中间的弯弯绕,见多了定北侯与苏溱溱的恩爱场景,就更是对亲娘姜娴的决断之力奉上深深敬意。
自她出生之后,姜娴似乎也懒得再应承金守忠,每日关起门来教养“儿女”,对丈夫跟小妾的恩爱视而不见。
苏溱溱肚子果然争气,先生了庶长子金不畏,后面这一胎竟又是个儿子,名唤金不离,过得四年竟然又生下了金守忠的幺女。
金守忠也不怕旁人听了酸倒牙,竟然给苏溱溱的女儿起名金不弃,生生把一双儿女的名字凑成了对妾室苏溱溱的闺房誓语:不离不弃。
怪恶心的。
金不语那时候虽然才四岁,但也不免在肚里骂一句:秀恩爱,死的快!
想不到这句话没应验到苏溱溱身上,反而姜娴积郁成疾,在她十岁那年撒手人寰,此后她与长姐金不言便一直在苏溱溱手底下讨生活。
不过她的世子之位是出生便得了朝廷明旨册封的,况且是姜氏嫡亲血脉,轻易撼动不得,就算是府里仆人不敢得罪苏溱溱,却也对未来的定北侯轻忽不得,由她护着长姐,日子也不算难过。
金不语顶风冒雪回府,迎接她的便是黑着脸手持马鞭的定北侯金守忠,旁边还有一副焦心模样的苏溱溱。
苏溱溱忙道:“世子爷怎么才回来?侯爷可是候了你两个时辰。你这是大雪地里跑哪去了也不回家?”
金不语每次见到苏溱溱都觉得倒胃口,但她并不是三岁小儿,只上前向金守忠行了一礼,顶着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关切如常:“儿子一走数月,父亲这一向身体可好?可是营里不忙,竟能早早回家?”
金守忠肚里一口恶气憋了许久,恰如火上烧着的一壶水,沸了放凉,凉了又沸,几回烧下来,再见到她还是没办法平息怒火,以鞭指道:“孽障,跪下!”
金不语老实跪好,状似无意道:“儿子一走数月,也不知道父亲为何见面就对儿子生怒?”
金守忠每次见到她这副状甚乖巧实则顽劣的模样,都要被气的七窍生烟,骂她忤逆吧,她礼数半点不错,可是夸她懂事吧,每次闯祸总少不了她,且无论他有多大怒气,这孽障都能当看不见,装傻充愣的功夫一流。
“我且问你,你为何要劫了京里流放的犯人,让押送犯人的差役一状告到了万将军那里?”
“这话是谁传的?”金不语连连哀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年头好人竟是当不得了?那流放的犯人分明一路积劳成疾晕厥了过去,我好心替他们看顾犯人,找大夫医治,竟被反咬一口?”
第三章
“孽障!不经同意就带走人犯,你还有理了?”金守忠握着鞭子的手用力挥出去,跪在地上的少年郎在席卷而来的鞭风之中就地一滚,狼狈的躲过了皮开肉绽的可能。
她半点惧意也无,甚至还双眸含笑,浑然不在意父亲的暴烈与冷酷,笑着说:“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动起手来?父亲年纪也不轻了,怒极伤肝,也该知道保养了。不如儿回头去找舒老大夫开点疏肝的汤药调理调理?”
——说着劫走犯人的事儿,她瞬间就能胡扯八扯到别的地方去。
金守忠一击不中,还顺便被儿子给“关怀”了一番,怒气愈甚,咬紧牙关第二鞭紧随而至,鞭梢如同盯紧了猎物的毒蛇一般直奔着金不语而来,也不管劈头盖脸打到哪儿。
苏溱溱在鞭声中连连相劝:“侯爷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就算是世子爷闯了祸,也别打孩子啊!”听起来劝的情真意切,假如她不是默默的后退三步,就更可信了。
金守忠接连四五鞭都落了空,伴随着厅堂摆着的瓷器被卷起来哗啦啦落地碎裂的声音,他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厉声喝骂:“孽子,还敢躲?”
而那个在鞭影里左躺右闪上窜下跳的身影不但没有受一点伤,且鞭梢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没沾到,还有余力笑着回话:“小杖受大杖走,父亲,儿这是为了你好,免得你回头打了儿子又后悔!”
挺着胖肚子肿着双眼泡的管家金余闻声而来,急的团团转:“这是怎么了?又怎么了?侯爷息怒啊!”在厅堂瓷器摆件不断的碎落声中,他熟练的吩咐跟过来的小厮:“快!快去请沈少爷拦架!”
小厮一溜烟的跑了,老管家顶着鞭风往厅里硬闯,只差给金守忠跪下了:“侯爷息怒!有什么事儿好好说,何必跟小孩子置气?”又责怪金不语:“世子爷您也是的,才回来就惹侯爷生气,还不赶紧给侯爷认错?”
金守忠破口大骂:“你看看他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眼里可有我这个父亲?”其实如果金不语上来就叩头认错,态度恭敬,如同苏溱溱生的那几个孩儿一般敬畏他如天神,他也不是非要用鞭子抽死她,至多抽两下让她长长记性。
可是金不语跪是跪了,却比旁人站着还傲慢十倍,骨子里带着他最讨厌的姜家的狂妄,这才是他心头最大的隐痛,让他仍能记起当年在姜成烈鞍前马后的光景,而非如今位高权重的君侯。
金不语抱屈:“冤枉啊!哪里是儿子眼里没父亲?分明是父亲嫌儿子碍眼,要找个借口打死儿子!不过是个流放犯人,儿子带他去治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父亲震怒,非要置我于死地?”她连日赶路回来,疲惫烦躁,脖子里那根犟筋犯了,再无耐心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顶着金守忠的怒火宣布:“反正我不管,我那里跑腿的小厮还缺一个,那流犯我瞧着年纪不大,就拿他顶上了!”
她也不是非要那名流放的犯人,只是被金守忠兜头一顿鞭子,虽然没打到身上,却激起了心里的怒气,暗道:咱们父子俩的情份本来就勉强,大家客客气气还能维持表面功夫,你非要在我面前摆什么父亲的臭架子,那就别怪我不给面子了!
金守忠握紧了手里的鞭子冷笑一声,就要挥退挡在他面前碍手碍脚的金余,再行教训这性子乖张的儿子。
“小畜牲,你看我答不答应?!”
流放到幽州的犯人按惯例都进了幽州大营,供营中役使,女人煮饭浆洗洒扫做些营房里的粗活,男子就没那么好命了,举凡营中苦役都落到他们头上。
当然也有运气好的,得了营中哪位贵人的青眼,或做个仆从亲随之流,做些书吏跑腿的活计,待遇也要比一般的流放犯人好。
父子俩哪里是为着一名无足轻重的流放犯人闹将起来,分明就是以此为引子互相置气。
苏溱溱劝架劝出了煽风点火的水平,娇嗔着埋怨她:“世子爷你也是的,年纪不大主意倒不小,凡事就不能多听听侯爷的话?侯爷可是你的亲爹,难道他还能害了你不成?”
金守忠推开金余,一鞭子狠狠挥了过去:“他还小?!他还小?他翻年都二十岁了,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当父亲了!”
苏溱溱在他身后接话:“我瞧着世子爷就是没成亲,心还没收回来,待他娶妇之后有人在旁劝着,定然就懂事了。”
金不语这次还没来得及躲,鞭子就被身后冒出来的人拉住了,那人身高腿长,气宇轩昂,虽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袍,说话的声音也极为温和,可在金守忠心里的重量显然不一般。
“义父息怒!”
沈淙洲到了。
他父亲沈淮安当年在金守忠帐下效力,为救金守忠而死,遗下独子沈淙洲,自小被金守忠接入府中当亲儿子养,在这府里他要比金不畏说话更管用。
沈淙洲身后跟着苏溱溱生的三个孩子,长子金不畏还算稳重,只是向父母行了一礼默默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次子金不离比金不语小了一日,排行屈居于她之下几乎成了他多年的心病,一见金不语倒霉就开心,嘲笑她:“二哥,你这是从苏州吃了几斤土回来?怎么弄的这般狼狈?”
最小的金不弃就更不用说了,模样继承了苏溱溱的娇媚,到底年纪小不如其母还会掩饰,对金不语的态度从来就谈不上友善,嫌弃的往后退了两步,不惜落井下石:“二哥,你没回来家里一切都好,你一回来家里鸡飞狗跳,你也太不懂事了,除了给父亲添堵,你还会干什么呀?你就不能跟大哥还有沈哥哥学学,为父亲分忧?”
她眼神有意无意偷扫了一眼沈淙洲,透露出一点少女的羞涩。
金不语捂着鼻子往沈淙洲身后躲,对这位妹妹也不大客气:“金不弃,你这是往脸上糊了几斤香粉啊,快别说话了,粉块簌簌往下掉就算了,鼻子不好的人跟你说完话回头得去看大夫。”
金不弃瞬间气的脸色涨红,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就该被父亲打死!”
厅堂里一片狼藉,沈淙洲松开了金守忠的鞭子,提醒他:“义父,世子今日回来,明日还要见客,面上不宜带伤。”
鉴于金不语以往就爱胡说八道的性子,若是脸上带伤谁知道这孽障会在人前说些什么话。
他收了鞭子骂道:“滚去祠堂跪着,明早之前不许起来!”
这招以往也用过,金不语早都习惯了,反正只要不是皮肉受伤,她对陪伴列祖列宗也没什么意见,还能坐在蒲团上打个盹,总比对着这一屋子虚伪的嘴脸要清静。
她拍拍身上的土一边往外走,一边向金守忠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临行前姨丈还让我给父亲捎了礼物,回头就让澄心跟澄意送过去。”熟门熟路往后面祠堂去了。
定北侯府如今虽然改姓了金,但祠堂里还是供着姜氏祖宗,每到逢年过节与部下搞联欢,金守忠总不免要假惺惺滴几滴眼泪,回忆一番老岳父对他的提拔之恩,战亡大舅兄的英勇事迹,还有妻子姜娴的贤惠温柔,再展望一番对嫡子未来的担忧——姜氏只有这点子骨血,我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偏偏这孩子文不成武不就,又吃不得苦,连营里也没去过几回,将来可怎么办哟?
经过他十几年的不懈努力,如今的幽州大营里再不复姜成烈活着的光景,老将一年年见少,不是被调走驻守他方,便是渐渐被冷遇,还能在他面前说上话的不足三成,反倒是经他提拔的新任将领济济一堂,对侯爷的情深意重赞不绝口。
幽州城内传言定北侯长情念旧,这帮人与其家眷功不可没。
正是腊月滴水成冰的时候,外面大雪未停,祠堂里只有灵位前供着的油灯发出昏黄的一点光芒,将庄严肃穆的祠堂照出了几分幽晦难言的恐怖之意,然而金不语却在供桌上抽了三根香点燃插进香炉,端端正正跪倒在灵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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