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的话之于现在的祁姗,只发挥了完全相反的效用。
叫她迟钝地忆起那少年离开的背影,就穿了一件异常单薄的白衬衫,还叫汗沁透了大片,紧紧贴在他仿佛随时可能迎风溃散的瘦削背脊上。
她想,他穿那么少,一定会冷,手臂还伤着,绷带缠那么厚还能瞧出血迹,伤势也一定很严重很疼。
他这般狼狈,在其他人看来可能是罪有应得,她之外不会有人担忧心疼,无奈担忧心疼的她,又不知道自己此刻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事。
“苏珊娜小姐……”她是霍华德家现任家主的千金,管家终归不能对她采取什么强硬的手段,只能叫来庄园的其他工作人员,让他们去通知里昂和祁岚。
不料平日负责打扫祁姗房间的女工却先他们一步带来了祁姗的手机:“苏珊娜小姐,您的手机一直在响,是简淮先生打来的,怕是找您有急事。”
里昂和祁岚安排在儿女近旁的都是聪明人,女工也如是,知道祁姗在这边哭,自然想到不管什么事,先转移她的注意力。
祁姗一点都不想接,架不住手机一直响:“喂?”
她按下接通键:“简老师,你应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我相信严筝没有做那些事,你也没机会趁虚而入。”
她一股脑地宣泄情绪,电话另一边的简淮却难得沉默,半晌,才用一种她极为陌生的语气开口。
简淮说:“我知道,我打电话过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严筝没做错什么,错的人是我。卡米尔说他已经被你爸的人带去霍华德庄园了,你爸和你妈不会轻易放过他,你快去制止他们,我在开车前往霍华德庄园的路上,剩下的事我来亲自和你爸妈说。”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直接当机了祁姗本来就哭得缺氧的大脑。
她握着手机,直愣愣地望着严筝刚才离开的方向:“严筝不在庄园了,你什么意思?你对他做了什么?”
简淮此刻已经拐进了霍华德庄园所属的近郊公路,一脚油门踩下去,布加迪divo停在了祁姗面前:“上车再说,先找到他,他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
丽雅的,伊娜的,父亲母亲的,乃至他自己说的……这段时间,祁姗听了太多人的猜测和推论,他们都在自己的说辞里拼命自洽,试图摸清严筝的行事动机。
祁姗一个都不信,偏偏自己又无法忖度他的想法,这才落到百口莫辩的境地,只能一个人固执地相信他,希望能盼来一个真相。
现在这个真相来了,她却宁可一切不是真的。
“严筝有病。”简淮告诉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患病的,但是他有极其严重的焦虑症和抑郁症,所以他经常性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这就是焦虑抑郁衍生出的失眠和厌食。不止你名字盖住的那一道,他应该割腕过很多次,你仔细看,能发现他手腕上有皮肤修护手术的痕迹。怪我当初太想让他出局,发现他有这些病之后,我单独去找了他。我和他说,他的病这辈子都好不了,他的归宿就是有朝一日会受不了折磨自我了断,与其让你到时候心碎难过,不如现在就把你让给我。心理疾病到他这么严重的人都会有极端的一面,他做那些事,可能是认为陪不到你最后,不如提前燃尽他自己,尽可能解决你以后可能面临的麻烦。”
简淮的话,终于让一切不合理都串到了一起。
所以两年不见,他才变得什么都吃不下,瘦得那么过分;所以他手上才出现过莫名其妙的伤口,说是道具不小心划伤,但她后来问了卡米尔,电影是文艺片,根本没什么能伤人的道具,更没有过来兼职的大学生;所以他才在和她约定后突然冷漠,因为从那时起,他就想好了一切的结局,他给自己安排的退路,从一开始就是死路……
“简老师,你修过心理学双学位……”祁姗消化掉一切,目不转睛地盯向简淮,“你明知道他病得很严重,非但没帮助他,还基于你的专业有方向有针对地把他推下深渊,你这么做和杀人有什么分别……”
祁姗又气又恨,但质问到最后又变成了痛哭,那少年的爱透支了所有的生命和时光,她大学的时候去相关的公益组织当过志愿者,有抑郁症焦虑症的病人光是活着就很艰难了,可他还一直向前走,坚持着去变好,因为她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们都能变成很好的人,就还有机会找回彼此。
简淮在一旁看着她,曾经为了更像夏初做出的伪装终于土崩瓦解。
人在尘世,他还是凡夫俗子,不会因看透就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更不可能只要自己活得舒服就万事大吉,完全摒弃共感共情。
霍华德家决定制裁严筝之后,里昂也让祁岚通知了卡米尔,和她说严筝接下来会身败名裂,甚至按照家里老爷子的意思,根本就不让他走出法国……总之如果不想电影受牵连,就换男主角重新拍摄,霍华德家将提供三倍的成本和补偿。
卡米尔明白霍华德家不会轻易放过严筝,但她也和同样收到通知的简淮说:“我其实没什么立场相信严筝,就是直觉认定他不是什么坏人,但这些日子我看着他,或多或少知道他在做的事,不给他贴上恶棍的标签好像又解释不通,没想到我第一次当监制就出了这种事,到头来就为你追我干女儿铺了条路,不管怎么说先和你说句恭喜,接下来一段时间苏珊娜会非常脆弱,你的最佳上位时机应该很快就到。”
简淮清楚这时候自己只要保持沉默,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全部,可一想到他在这背后促成了一场怎样残酷的悲剧,他就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拿走这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说严筝的病好不了,可好得了好不了都不妨碍他和祁姗彼此相爱,他说严筝现在放手,对他和祁姗彼此都好,事实却是严筝在试图用生命照亮祁姗前行的路,殊不知对于祁姗而言,没有严筝的前路,再明亮也是一片迷惘……
严筝如果有事,他不能自我安慰一切与他无关,正如祁姗所说,那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杀死了那个祁姗深爱,也深爱着祁姗的少年。
“严筝……不要……求你了……你爱我的啊……说好了要在一起的……”祁姗边哭边打严筝的电话,发现怎么也打不通后,满脑子都是两年前的相似场景,少年毫无声息地倒在浴室里,手腕流出的血淌了一地。
“爸,妈……”她将电话打给里昂和祁岚,“你们让他去哪里了,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他没那么不堪,你们不要再伤害他了……”
祁姗的话句句带着浓烈的鼻音,考虑到里昂祁岚二人根本不能从这只言片语中窥得真相,简淮拿过了祁姗处于通话中的手机。
“里昂先生,祁总,是我的错,不是严筝的错,我理解你们现在一定很困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请告诉祁姗,严筝去哪里了,他的情况很危险,在这之后,我会上门将一切说清。”
简淮说完,里昂和祁岚那边却是沉默,其实在严筝走后不久,简淮驱车赶往庄园的途中,卡米尔就先他一步打了电话过来阐明事实,她也怕里昂会按老爷子的意思,直接在庄园里对严筝动手。
他们也是这时才想清,严筝的眼神怎么会那般空洞,他不是没心,只是心力已然耗光,包括他来时周身萦绕的那份怨愤和不甘,他不是不甘心自己失败,大业难成,而是在怨,为什么里昂一定要制止他,不让他的女孩儿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里昂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到最后会是这样的局面,他们之前设想过去排除这种可能,所以祁岚联系了夏初,前前后后一个小时,夏初只字未提严筝有病,只在重复三件事:他欺负我,我啥都不知道,你们爱咋咋我除了可以加油助威别的不管。
连父母那里都寻不出线索,祁姗将身体蜷进车座里,哭得悲恸而绝望。
“我问过他之前住的酒店,说他五天前就退房了,然后一次性结清了所有的房费,前台说是你带他过去的,从一开始就没按照客人的标准计算,他说他算过了,数额没错,前台可以先收钱,再慢慢补记录和单据。”简淮叹了口气,“他这人的存在简直是个悖论,一边拍戏,一边管着他的组合和炎夏,顺带还能用两个月把霍华德家翻个天,掐准时间点部署好所有事……我是想通过刺激他让他放手,但我没想会闹成这样,他太聪明了,手段又狠,我以为如果不亮出唯一这张底牌,我根本没有赢的机会,迟早会被他算进谋划中而不自知。”
“你没把他当病人。”祁姗毫不留情地戳穿。
“是。”简淮承认,“没有任何人敢对他手下留情,应该也包括你父亲。”
祁姗都不敢想严筝是怎么撑过这两个月的,一想就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但他就是生病了……他身体还不好,腰和肩膀有伤病,坏的时候他不叫我知道,好的时候都基本靠蛋白粉活着,你是不是还觉得他不会白割腕,有可能割得每一道都有意义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你就没想过如果能轻轻松松地活着,谁愿意透支生命还不让别人念自己的好。”
简淮无言以对,车内的气氛一时焦灼,所幸卡米尔这时打来了一通暂时对祁姗起到了安抚作用的电话。
“你们都找了哪里?”卡米尔问。
“就是之前他住的酒店,我带他去过的糖果店,他们开过演唱会的体育场……”祁姗一个个数过来,还在哭,“卡米尔阿姨,我找不到他了,我再也没有严筝了。”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干女儿,听她哭诉也揪着卡米尔的心,但这份声嘶力竭却勾起了这位影后的另一段记忆——严筝之前为电影拍好的结局部分。
那场戏没有卡米尔出镜,她和导演一起,在监视器里见证了这场难分真假的表演。
按照剧本,华人少年与女作家的感情不被任何人看好,大家都觉得当真要与出轨丈夫结束婚姻,和个男妓重新开始的女作家疯了。
在那些人的认知中,她可以找情人,可以和丈夫各玩各的,但必须维持着贵妇人应有的体面,甚至她的父母,最后的退让也只是同意离婚,但她的下一段婚姻,一样要是个门当户对的人。那个偷渡到这里,靠出卖身体过活的下贱货色,除了让她沦为巴黎的笑柄,给不了她任何幸福。
“他是在利用你,把你拖下水,然后他爬上去。”将他介绍给女主角的密友如是说,“像他们这样的玩物都是吸骨血的妖精,你可以投食猪血,牛血,但陷入过深,用自己的血去饲喂……不要做这样的傻事。”
女作家不信少年会有这样歹毒的心思,但当她回到家中,看到已然改头换面的少年正条理清晰地整理着她的文稿。
风度翩翩,衣着得体,他用吸得的血化成了人,17岁的年纪,仿佛只要拿她当跳板,就能一飞冲天,脱胎换骨。
“你现在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女作家打断了少年的动作。
少年熟练地抱住她:“不要陌生,我就是我,一直在这里。”
于是这便成了最开始的那道裂痕,后来剧情急转急下,随时光老去的容颜让女作家愈发怀疑少年对她的爱,终于少年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无力改变这些的少年来到塞纳河边,洗清罪孽也好,以死明志也罢,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把心爱之人的生活推回正轨。
“塞纳河左岸拉丁区。”卡米尔说,“电影结局那场戏的拍摄地点,电影里有句台词说塞纳河的水能洗清一切罪孽,戏拍完,他很认真地过来问我是不是真的……你们现在去那里找,再找不到就报警,五天之前他在医院和我道别,很郑重地说了对不起,然后就人间蒸发,我和导演都再没找到过他。他那时就料到了今天会发生的事,也必然想到了如何去死,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好……”祁姗心慌地挂断电话,急忙让简淮调头,“去塞纳河左岸拉丁区,沿河岸开,快点。”
二十分钟,简淮把车飙到拉丁区,开始顺着河岸寻找,终于在黄昏到来之前,发现了那个立再河岸边安静抽烟的少年。
这里鲜有人至,附近也没按照景区的标准修建,更多是原本的模样,格外直白的夕阳余晖下,他周身的气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柔和,如同烧尽了残羽的荆棘鸟,在沉默中等待死亡来临。
遗言这种东西可能别人会有,但向来说什么都会叫他人怀疑猜测的严筝,不希望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给人添堵。
所以他来到河岸后只打了三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他哥派到他身边监管他办事的负责人,给炎夏目前的项目进行交接。
第二个打给陈酿,不顾那边一直在问他怎么了在哪里,自顾自地和他说已经安排好了B团未来两年的路,合同和一些公关所需材料已经发到他邮箱了,陈酿那边只需按照他交代的,去找他安排的人,和炎夏谈和平解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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