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也不喜欢
谢陟厘每见一次玉肌丸, 心头总要疑惑一下。
是有两种玉肌丸,还是,那晚只是她紧张过度, 记错了?
可惜这个疑问没有人能回答她。
绯云并不是每日都有空来找旧日同僚们的麻烦, 所以绯云这一去, 医女们都庆幸接下来可以缓两天。
太医们也松了口气,太医院总算能清静一点了。
只是第二天绯云便出事了。
绯云身边的宫人急急忙忙哭哭啼啼:“院判大人救命,我家娘娘服了仙丹,快不行了!”
林院判叹了口气, 吩咐:“周太医, 你与谢太医走一趟吧。”
周长明和谢陟厘领命。
谢陟厘借着女儿身的方便,后妃有恙倒是处处少不了她, 只是这回她发现不对。
一位嫔妃命在旦夕,但林院判和周长明看上去都没有半点慌张, 周长明的步伐不急不缓, 甚是镇定。
谢陟厘忍不住低声问道:“不是说快不行了吗?”
咱们不得走快点儿?搁这儿闲庭漫步呢?
“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去了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周长明微微叹息, 当着宫人,不便把话说透, 只能道, “身无仙缘,结局便只有一死。”
见到绯云, 谢陟厘才明白周长明的话。
绯云人躺在床上, 已是动弹不得了, 只有床上身上凌乱的血迹表明她曾受过的苦楚,曾做过的挣扎。
她的衣襟被自己扯开了,胸膛上被自己挠出了一道道血痕, 已经开始保养的指甲里嵌着自己挠下来的血肉。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血一直从口鼻里往外涌,眼睛直直地看着谢陟厘,嘴里嗬嗬作响。
谢陟厘手探上绯云的脉门,她还没有摸过这种脉相,很像是医书上说的……
“丹毒。”周长明低声道,“已经发作得差不多了。”
但凡丹药,无论声称有多么神奇,总归离不开水银朱砂等物。
这些毒物仿佛在绯云体内进行过一场惨烈的屠杀,绯云昨日还是一个花娇柳嫩的新晋宠妃,一夜之间便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救我……”绯云的手忽然抓住谢陟厘的手,“救我……我有仙缘的……我有仙缘的……我有……”
她的一口气卡在肺腑间再没有上来,整个人直挺挺地像是要拱起身体,喉咙里像是发出了一声轻响,然后松开了手。
她的脑袋歪在了枕上,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眸子里再不见一点光。
周长明探明了脉相,宣布:“贵人仙去了。”
宫人们跪了一片,放声痛哭。
太医的到来确实只不过是一个过场,在她服下丹药的那一刻,这个结局已经注定了。
离开之后,周长明见谢陟厘的脸色很是苍白,道:“你是从军中来的,战场上还没有见惯生死吗?”
谢陟厘摇摇头,心里头像是塞了块冰,冷冰冰,硬梆梆,“那不一样……战场上的人是没法子,大敌当前,不容退缩,可是宫里的人……却像是自己在找死……”
这仙丹皇帝甚是宝贝,赏仙丹乃是疼爱之举,往往都是嫔妃们自己求来的。
“明明都是丹毒,为什么有人会死,有人却没事?”谢陟厘忽然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可以请教一下那些服下仙药却能无碍的嫔妃——”
“谢太医。”周长明一向温和,此刻的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当太医第一要知道的,便是惟命是从——主子让我们做的,竭尽全力也要做成;主子没让我们做的,那便是一指头都碰不得,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谢陟厘愣了一下:“……哦。”
周长明叹了口气:“当太医跟当军医不同,当军医是想尽办法保住别人的命,但太医……首先要保住的是自己的命。”
他为人一向清冷自持,这种话从未对人说出过口,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掏心掏肺。
谢陟厘虽然不明白,还是认真地道:“谢谢周太医,我知道了。”
周长明点点头,正要再说话,一名小太监走来,向二人行了一礼,开口道:“谢太医,良妃娘娘有请。”
谢陟厘忙和周长明别过,跟着小太监走了。
走出一阵隐约觉得不对。
这好像不是去朝瑞殿的方向……
忽然,一只手从旁伸出,一把把谢陟厘拉到了假山后。
谢陟厘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被捂住了嘴,整个人被人揽进了怀里。
这么一抱,熟悉的气息笼罩了她,她顿时放松了下来,顺从地跟着他钻进了假山里。
外面的日头有些稀薄,带着点惨白的颜色,假山里一片幽暗,风煊的眸子在暗处熠熠生辉。
在风煊松开手的时候,谢陟厘扑进了风煊的怀里,紧紧环住了风煊的腰。
风煊双手环住了她,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两人贴在一起,密密实实,风雨不透。
谢陟厘觉得好暖,冷浸浸的风全都挡在了外面,心里头那块冰一点一点化开了。
“那小太监是你打发来的吗?”谢陟厘问。
“嗯。”
“那他不知道我跟你……”
风煊打断她:“那是我母妃的人。”
谢陟厘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这处假山虽然偏僻,也难保不会有人来,谢陟厘觉得还是谨慎些为上,正要从风煊的怀里挣出来,风煊却摘了她的官帽,重新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微微摩娑。
谢陟厘:“……不是说要装不熟么?万一给人知道怎么办?”
风煊的声音低沉得很:“今天先不装。”
不装就不装吧,冒险就冒险吧……
谢陟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放任自己陷在他的怀里,就像是泡在暖洋洋的温水中。
世上大概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稳更舒服了。
“……是不是被吓着了?”风煊轻声问,声音十分温柔。
“你知道绯云贵人的事了?”
“这有什么不知道?”风煊道,“这两年来,为这仙丹而死的嫔妃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谢陟厘困惑,“为什么有些嫔妃吃了有事,有些没事?还有陛下……他也一直在吃,按说他吃得最多了,却全然无事……”
难道仙药当真分得出仙缘和真龙之体?
“这事我在查。”
风煊告诉谢陟厘,上贡仙丹的是扬州知府,而扬州,正是姜家祖宅所在地。
所以风煊怀疑此时与太子有关,但只是怀疑。
皇后是姜家长女,后位稳如泰山,任凭后宫美人辈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挑战皇后的凤威,整个后宫被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外人很难插得进手,风煊找不到一丝证据。
良妃出身低,性子也软,这么多年来也只不过和德妃结伴,勉强自保而已,风煊也不敢让母亲牵连进此事中,更是举步维艰,只能用些风焕悄悄攒下来的人手。
谢陟厘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她们都知道吃了可能会没命,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有人吃了没事,她们都赌自己会是那个没事的人。”风煊低声道,“皇宫是个奇怪的地方,人只要一进来,就会被权势迷晕了头脑,什么骨肉亲情人性道义全抛到了脑后,眼中只剩下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谢陟厘听得出风煊声音里的淡漠,她把自己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一些,咕哝道:“我不喜欢皇宫。”
风煊:“……我也不喜欢。”
风煊今日入宫,是皇帝委派给他一件差事,替西山大营训一个月兵。
皇帝的原话是:“我听说天下太平得久了,西山大营那些人整天吃喝玩乐,很不成样子,你去替朕操练操练,明年的大朝典上别让他们丢了朕的人。”
即便是不通政务的谢陟厘都觉得不对了。
大央与北狄的通商事宜还未商量出结果,西戎又过来横插一脚,导致此事进展缓慢,风煊便被滞留在了京城。
有胆子或者说有资格与太子一较高下的皇子们死的死,走的走,现今天下,太子只剩一个眼中钉,那就是风煊。
让风煊带着烈焰军回北疆,对于太子来说无疑是放虎归山,万万不可。
但让这么个眼中钉一直留在皇帝跟前,对于太子来说,同样也是大大碍眼。
所以一直以来,太子的策略是把烈焰军扔在西山,然后把风煊架空在城内。
皇帝沉迷酒色,朝政多半交给了太子和姜家,如今突然冒出这样的主意,说没有太子的份,三岁小孩都不信。
可把风煊送到烈焰军旁边,这是生怕风煊想跟他作对的时候,寻不着趁手的兵器吗?
“他想干什么?”谢陟厘忍不住道,“是不是又想害你?”
风煊看着她,忽然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看来在宫里没白待,都晓得这些事了。”
谢陟厘摸了摸鼻子,心说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她是有多傻?
阳光从假山外斜斜地照进来,风煊见谢陟厘微微低着头,只见一管秀挺的鼻梁和两排蝶翼般的眼睫,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都吹弹可破,而宫里连头顶吹过的风都是风刀霜剑。
真不该把她带来这种地方……
风煊忍不住想,若是能回到去年初识的那一天就好了。
他一定会去捂住自己的嘴,无论如何也不在谢陟厘面前提起“太医院”三个字。
*
风煊去了西山之后,京城和皇宫都很平静。
西戎使团的到来让皇宫热闹了好一阵子,尤其是那只巨兽被当作神兽,皇帝很是喜欢。
神兽凶猛,一直被关在笼子里,又被宫人们私下称为“笼中兽”。
皇帝时常去兽柙看笼中兽,后宫一时倒也没有添新的美人,服食仙药的惨剧便暂时没有发生。
天气渐冷,太医院发了冬衣和炭例,不过谢陟厘却没空去领,因为锦年小公主又生病了。
锦年一是因为年纪小,二大约是身为宫中最小的公主,颇为受宠,很是娇养,已经三岁了,入口的食物还是专门调制出来的软烂之物,一日三餐多半是吃些肉羹粥类,肠胃十分娇弱,动不动便着凉腹泄,这日还发起了高烧。
谢陟厘守到戌时,锦年的烧才退了下去,谢陟厘这才回去带着新发的冬衣准备回家。
此时宫中已经落钥,宫门也已经关闭,但夜里宫中会开一道小门,按律是只能出,不能进,专给一些被公务耽搁了的大人走的。
谢陟厘平时也走过,只是今日却被拦了下来,拿宫牌都没有用。
“上头有令,今日无论何人,一概不得出入。”守卫冷冰冰道。
谢陟厘只得往回走,就见一队羽林卫走来。
羽林卫巡逻是常事,但这一队羽林卫铠甲森严,却没有举火把,走到门边,领头的与守卫耳语几句,便接管了这道边门。
谢陟厘心头一跳,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第83章 但愿这样能保你无事
被拦下来的不止谢陟厘一个, 大家都有几分讶异,披坚执锐的羽林卫脚步整齐划一,从宫内奔向各处宫门。
有人显然正在调兵谴将, 却连火把都没有打一支, 一切皆在夜色中进行, 紧锣密鼓却又不动声色,暗流涌动。
谢陟厘第一次见着这种情形,全然摸不着头绪。
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可御花园那边明明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升空绽放,丝竹之声悠扬动听, 皇帝正在宴乐, 显然十分开心。
待要请教一下和她同样不得不折返的人们,才开了个口, 人们却是一个比一个脚步匆匆,脸色都十分不好看, 明显有几分仓惶。
虽说入宫有一阵子了, 但皇宫对于谢陟厘来说,仍然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和谜团, 处处云山雾罩,让她看不明白。
她想了想, 折回朝瑞殿, 想去找良妃商量。
却在殿门口遇上了德妃。
谢陟厘只说回去路上想到了一剂新方子,想回来请良妃娘娘示下。
“这会子求见什么?小公主服了药都睡下了。”德妃说道, “娘娘这些日子衣不解带, 自己都累病了, 好不容易歇下,新方子明儿再说吧。”
良妃原本是德妃从娘家带进来的侍女。
早年是良妃借助德妃的羽翼求一席之地,风煊封王之后, 则是轮到德妃要仰赖良妃庇护,两人关系之紧密,远非旁人能比。
这几日也是一直陪着良妃照料锦年小公主,忙得团团转。
……两位娘娘亲如姐妹,也许告诉德妃也一样?
这个念头只在谢陟厘脑子里转了一转,便被风煊的交代打了回去——这宫里谁也不能相信,除了良妃娘娘一人。
谢陟厘只得暂退,原想等德妃走了再求见,没想到德妃虽离开了,却把自己身边的宫人留了下来,吩咐他们:“守好了,谁也不能进去打扰,让她们娘儿俩个好好歇息。”
宫人们答应着,一字排开守在殿门口。
谢陟厘:“……”
忽地想起来,医箱里还有两块肉脯。
这几日天天来朝瑞殿,她已经和小月儿混得极熟,这肉脯便是给小月儿准备的。
谢陟厘手里又是医箱又是冬装的,装出力气不胜的样子,医箱“啪”一下掉地上,肉脯连带医刀、针包、药罐等物滚了出来。
谢陟厘借着收拾医箱的功夫,大声唤道:“小月儿!”
守门的一干门神立即瞪着她:“不得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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