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语将汤婆子罩进氅衣里, 端端立在原地看着仆人将铲起的雪装在斗车里, 轻轻摇头。
她前些天还能出门走走, 这几日几乎不怎么出门,神色恹恹。成日在书房呆着, 坐久了又出来看看。院子里雪积得厚,昨天脚下不慎就跌了一跤。
月儿又劝了两句,见她不为所动,皱着眉又劝:“您身子才刚好,快别吹风了。若是王爷回来见您还病着,又要让人担心。”
提到王爷,沈灵语眼珠才动了动, 渐渐回过神来问:“今日有消息了吗?”
月儿低下头:“没有。”
赵景行去了快一个月也没回。
前几日还能隔三差五的派人传信回来, 最近却全没消息了。她派了人去问, 至今也没回来。
沈灵语眸子暗下来,动了动站得有些酸的脚, 转身朝屋内进去了。
何公正坐在椅子上,腿间搭了条毯子,见她进来了便要站起来行礼。沈灵语急忙制止:“老师不必如此多礼。您身子不适,近日又过分冷了,若无紧要事便呆在屋子里,只管让人传话就是,不必亲自过来。”
何公笑了笑,理了理毯子才说:“前些天招录了批先生,老臣将名录筛选了一遍,拿过来是给您看看。”
沈灵语接过来随便翻了翻:“我胸无点墨,对这些一概不懂,此事全由老师做主就好。”她将册子合上,又问:“对了,粮价的事如何了?”
“哦,今年晚稻收成还不错,得亏与您给的那化肥,越冬应该没多大问题。等开了春,冬麦也差不多是时候了,粮食这一块儿倒是还好。只是...”何公停了下,才说:“因着泽谷洪水的原因,当季的水果价格实难控制,不过周边地区的果商倒是赚了些钱。还有就是因为洪水的原因,梅洲也受了影响,水产价格也跟着涨了些,倒是在承受范围内,只是不再像往常那般宽裕罢了。今日又逢冬至,各市场也不复往年热闹。”
“冬至...”沈灵语眨了眨眼,喃喃道:“竟已这么晚了。”
何公点头:“是啊,过了冬至,马上就是新年了。”
沈灵语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在桌案上,怔怔看着那支金书签。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何公看她这般忧愁,宽慰道:“王妃不必过于忧虑,王爷他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沈灵语将那书签拿起来,放在手中轻轻抚摸,过了片刻才问:“那多睦戈的儿子,是个怎样的人?”
“多睦戈本来就是个狠毒的,早年间杀了自己两个哥哥,如今落得被自己的儿子戕害的下场也算报应。他那次子据说从小是个不爱说话的,生性软弱,从不与人争夺什么,怎么会忽然便篡了位,这老臣也不清楚其中原由。”何公回忆了一遍,又说:“往年王爷于边郡都是与多睦戈的长子周旋,那王子虽有些本领,却得意忘形,一年前被王爷所俘。本来僵持的局面一度向我们倾斜,可不久前却被人毒死了,只怕是西厥人憋不住先动了手。之后多睦戈也一直没出面,想来那时便生了内乱罢。”
沈灵语沉吟道:“听您这么说,这一切似乎是二王子所为?”
“如今他抢了首领之位,想来我们离猜得结果相去不远。”何公捊了捊胡须,疑道:“只是这次为何如此突然?现下正是极寒天气,歧郡的雪都落得这样大,遑论边郡。那边沼泽颇多,土壤湿软,落了雪更加泥泞不堪。西厥的马不像中原的马高大,腿要短上几寸,在雪地里跑得不快,往年冬日都会休战。可此次却灭了两个营,那定然是举大兵来袭,按理说这么多人在路上时就早该被发现,但他们却一路无阻,这是如何做到的?”
“难道说是边郡战士以为是休战期便松懈了?”沈灵语两条眉毛拧成一条线,“抑或是...有人暗中相助?”
何公叹了口气,道:“王爷在军中深得人心,所用的都是信得过的人,此次失守的两个营都是位置极佳的据点,显然是有备而来。”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呢?”沈灵语将那金书签放下,撑着下巴翻开一本西郡的舆图,说:“既然多歧戈死了,群狼无首,即便是二王子新上位,可他若以往真是那般软弱性子的人,自然有许多人不服他,其中难保没有多睦戈的忠心旧部,按理说各部应当是按捺不住,为了夺权内乱成一锅粥才是,怎会在此时忽然齐齐来犯?像您说的,当下的气候也不适合他们作战。”
何公摇头:“这个老臣也想不明白,只能等王爷回来了。”他说着又抬起头看沈灵语,“对了,今日可有来信?”
沈灵语翻页的手指顿住,闷闷地摇头。
何公安慰她:“近日风雪颇大,想来是边郡路不好走多耽搁了些,王妃不必过多忧愁。”
眼下沈灵语也只能这么想了,抬头望了眼墙外的玉槿树,那树长得高大,平日即便在书房这边也能一眼看到,如今却被积雪压得垂下枝条,只剩了一点树冠还立着。
她默默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想起酒楼还有些事,先过去了。这边火墙烧得不够,老师早些回房里休养,别受了凉。”
何公朝她点点头,也叮嘱了几句后便让人来抬着椅子回去。
沈灵语让元白备了马车,一路往东大街去。路上经过医馆,便顺路把半烟也接上,一起去了饭圈。
今日冬至,酒楼里十分热闹,惊枝、宋砚书、杜嫣等都早早来了,聚在一室里围着火锅坐着。
惊枝见她来了,给她找了个厚垫子坐着,说:“我还以为你今日也要闷在府中。”
“我猜今夜酒楼里定有许多好吃的,便匆匆来了。”沈灵语指着桌上炉子挑眉,“结果就只是煮火锅?”
惊枝将烫好的酒给她倒了一杯,说:“你若嫌弃那便去别处喝水好了。”
对面的杜嫣笑道:“这羊蝎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妃若吃不惯我让杜叔叔派人去府上拿些滋补的过来。”
“我开玩笑的。”沈灵语朝着她笑了笑,“还有,跟你说过我在这边就别再叫我王妃,还是灵语姐姐听着亲近些。”
这屋中只剩杜嫣一人不知她真实身份,她既已同赵景行说开,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便跟杜嫣坦白了。
“是,灵语姐姐。”
宋砚书给她换了茶杯,说:“我早跟你说过,我嫂嫂不喜欢别人叫她王妃。”
杜嫣红着脸点点头。
沈灵语看着他们二人坐在一处,忍不住揶揄道:“你若不想叫我姐姐,同砚书一样唤我声嫂嫂也行。”
杜嫣脸更红了:“灵语姐姐莫取笑我...”
“哪里是取笑了?”沈灵语端着杯子,“砚书接了你的绣球,还给你磕过头,如今只差八抬大轿了,等明年便去杜府提亲,到时候你还是得改口...还是说,你瞧不上他?可我看你们二人近日总待在一处,举止亲昵,不似无情的样子。”
她这话引得屋内人哄起来,直将杜嫣说得满脸通红,宋砚书也臊起来,直叫她别说了。
这一阵玩笑过后,沈灵语心中久结的愁云散了些,畅快不少,待仆人来上过菜后,才指着半烟给大家介绍一番,又看着她说:“你不必拘谨,他们都是朋友。”
半烟点点头,举起手中酒杯道:“姑娘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半烟没什么别的本事,只略懂些医术,若是以后疼了病了,只管来医馆找我。”
说完便一饮而尽。
沈灵语点头:“对,这是我在下城捡到的宝,你们要是哪里不舒服,只管往她面前一站,她看一眼就明白了。”
杜嫣有些惊讶:“这样神奇?”
“当然了。”沈灵语抿了口酒,将半烟那些厉害之处说了一遍。
一旁的惊枝说:“早听闻东大街的医馆里有位医术高明的奇女子,原来就是半烟姑娘?”
“哪里哪里。”半烟谦虚道:“不过是略懂皮毛罢了,技艺不精,还需勤修。”
“你少来。”沈灵语向惊枝白了一眼,“这条街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只怕连哪家夫妻一天要吵几回你都清楚。”
惊枝瞪回来:“你当我有那么闲?”
“哼...”
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会儿,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
杜嫣吃到一半有些闷,宋砚书便陪她出去了。半烟则端了壶烫好的酒出门,沈灵语视线一路跟着她停在了门外不远处。
沈灵语知道是元白在那里,轻轻笑了笑。
笑完又端着酒杯长舒口气。
惊枝和她背靠着背,问:“又怎么了?方才不是还笑着。”
“没什么。”沈灵语垂下眸子,盯着杯中清酒。
惊枝哪里不懂她心思,说:“你不必担心,他若连这事也处理不好,这些年岂不白在边郡呆了。”
话虽如此,可一颗心却总放不下。
惊枝见她沉默,懒懒道:“嗐,要我说呀,你们倒不如别早些相认的好。不然你此刻肯定还暗自欢喜他新年也不会回来。”
她这话让沈灵语忽然想起中秋那天,收到了赵景行负伤的战报的情形。那时她还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心中还暗自窃喜他受伤了不用回来,如今却时时盼着他的消息。
想及此处,又是长叹一声,将杯中酒一口闷掉。
“做什么这么垂头丧气。”惊枝转过身将她杯子放下,给她夹了些菜放进碗里,“喝再多也无用,明日起来还要头疼,不如多吃些菜。”
沈灵语盯着碗没动,半晌忽然转头看着惊枝,说:“我想去找他。”
第112章
苍茫的雪原上四处荒凉一片, 天际线被鹅毛大雪模糊,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派混沌景象。
连绵的戈壁顺着地平线蜿蜒而下, 是一大片苍翠的草原, 呼啸的北风将半丈高的野草吹得弯下腰,露出其中点点墨色身影来。
大雪已落了一阵, 几个身披铁甲的男人伏在草间, 目光紧锁前方纹丝不动。白雪落在他们冰冷肩甲上已积了厚厚一层,将原本的颜色覆盖。
身后一个小个子缓慢摸过来,不惊动野草舞动的方向轻轻伏在为首的男人身侧, 指着一个方向打手势。男人看完后朝他点点头,随后接过递过来的弯弓。
杂乱的野草将视野挡了大半, 男人一双如鹰般的眼睛轻轻闭上, 凝聚所有注意力去分辨夹在疾驰大风中隐隐的铃声。
叮铃叮铃...
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随着马蹄踏落有节奏地响着——弯道尽头, 十几匹高马载着挥斥马鞭的西厥人疾驰而来。
前头领路的人很谨慎,厚重帽檐下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仔细打量着一侧连绵起伏的草地。这一带是戈壁与草原的交汇之处,前面便是高耸的大山,只要翻过这座山头,他们便能安全回去。
男人睁开泛着血丝的双眼,用手指轻轻抹去弦上的雪花,从小个子背上抽出一只羽箭来。缓缓蹲起来,上箭、推弓、勾弦一气呵成。身旁的人也纷纷从草里扒出长.枪, 做好准备只等他发令便冲出去。
这处碎石、杂草和雪混在一处, 马群跑起来有些吃力, 脚下渐慢起来。马上的人不禁更用力的抽着马鞭呵斥两声,疲惫的马发出一声嘶吼, 奋力往前跑着。
一侧的将士等得有些着急,不由得频频侧目去看为首的人,若失了这次机会,让纳哈跑了,只怕往后更难擒。
男人轻轻举起弓,他左手的手心还横亘着几道零乱的痂没褪去,却浑不在意。用力拉开靠弦停在下巴处,随即屏住呼息,闭上一只眼睛,静心、瞄准...
凛冽的寒风似乎更狂躁了些,扬起一阵没落稳的雪花飘散在空中,在午后昏暗的苍穹下随风洒落。
有人高声说了句什么,马群靠得更拢了些,骑在马上的人伏低上身躲避迎面而来的风雪,急切地往前赶路。
伴着一声孤鸟长鸣,倏地,一抹迅利羽箭破空而来。
人群来不及反应,只听见马儿一声悲鸣,蓦地向前扑去。骑在马背上的人被这一下嚯然甩出,摔进雪地里。
赶路的人群停了下来,悉数拔出腰间弯刀惊恐地看着前方深密草地。
摔落在地的人急忙爬起来,还未站稳,便被身后又一道箭矢穿胸而过,当即倒了下去,洁白雪花刹时染上触目的红。
“杀!!!!”
小个子率先站了起来,挥动手中长.枪向着马群冲过去。
顷刻间,草丛里窜出十来个训练有素的精兵,将马群前后包围起来。
西厥人口中大骂几句,却并未下马,只在马上防守。
这般荒凉之境,马匹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呆在马上,纵然是中原的将士也不敢妄动。倘若他们都死了,也要将马杀掉,没了马匹,谁也别想走出去。
西厥人十分凶悍,手中弯刀闪着寒光,将小个子的长.枪竟一刀砍断成两截。他气得骂了声娘,脚下踏了两步翻身蹬上去,夺了敌人的刀反手将其脖子抹断,温热鲜血瞬间如注洒下。
旁边又有刀刺来,他侧身躲过,与那西厥大汉对拼起来。
对面人多,风雪又大,小个子同时得应付两三个,一不留神便漏了破绽。
弯刀堪堪擦过脸侧之际,一只弓箭及时赶到,将身后偷袭的人射翻下马。
赵景行将弓反背在身后,从地上捡起红缨枪飞奔过来。枪身闪着刺目寒光,转瞬就直插敌人咽喉。
借着那人落下马的时机翻身上马,双脚点在马鞍上轻轻踩着,长.枪一甩,便将周围马群挥散开来。
阵形一散,西厥人便慌了起来,一直被护在中间的人忍不住哆嗦起来,转而又对着手下大骂着,骂着骂着忽然却住了声,瞪大眼睛看着直插胸膛的长.枪。
噗通一声,那裏着长袍的人从马背滚落。摔落的长.枪拍到马蹄上,惊得马脱缰而出,小个子见状直拍马鞭去追。
等他回来时,敌人已死了大半,剩余几个也被俘下。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笑着往男人身边跑去:“爷,咱们能回去了!”
赵景行站在那首领的尸体前,拧着眉,神情冷峻。
小个子不明就里,转头去看旁边的人。
“鸦青!”有人喊了他一声,“这不是纳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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