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云本来没有出厂子大门的习惯,但是隔壁宿舍的样衣工刘虹眉怕冷,总是鼓吹某一摊的甜酒蛋有多么多么好喝,喝下一碗,晚上睡得特别好,非要拉着她一起出去吃。
她吃了一回,不怎么合口味,倒是有一家卖牛杂碎的,酱汁调得很好,她喜欢吃炖得烂乎的萝卜,粘上那个酱汁,咬一口,那个味儿当真无敌了。
吃上瘾了,每一天晚上,她都和刘虹眉一起出去吃。
这一天,刘虹眉又去吃甜酒蛋,她站在牛杂碎摊子前,从老板手里拿过那一碗炖萝卜,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才转过身,她目光一个卡顿,眼睫颤抖几下,嘴角有些嚼不动了。
不远处的男人穿上了厚实冬衣,光线不够,她辨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个眼神跟这个夜晚一样凉。
一个多月不见,她气得想要掐死他的那股劲儿已经消失,只觉得有些恍然,还有一些陌生。
刘虹眉端着大粗瓷碗走过来,“晚云,回去吃吧,太冷了,我要冻死了。”
林晚云站着不动,“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吃。”
“你跟老板说一声,明天再把碗还给他,站在这里吃,我鼻涕泡都要出来……”
男人越走越近,刘虹眉声量低了下去,最后没声儿了。
她看看眼前的男人,又看看林晚云,“这是谁啊,认识吗?”
林晚云垂睫,“他是我老公。”
刘虹眉头皮一紧,“老公”这个词儿真是新潮,不过从林晚云嘴里说出来,也并不违和,怎么说呢,林晚云就是个新潮的,可爱的,怪人。
但是林晚云家男人好似不怎么热情,不说主动打招呼,就那脸上,是一点笑脸也无。
刘虹眉觉得有些尴尬,“那我先回去了。”
“嗯。”
刘虹眉一走,林晚云才抬起眼睫,看着宋九尧,“你怎么来了呀?”
好一会儿,都没等来他的回应。
宋九尧生气了,他当然会生气,他可是有脾气的败家子。
她眼帘一垂,余光里,他的喉结滑动一下,低沉如同从冰谭传来,“林二晚,你就这么穷,吃这个烂萝卜?”
林晚云:“……”
手里的碗还带着热气,这样的天儿,很快就要凉了,喜爱的食物吃不进嘴里,在眼前冷掉,这对于现下的她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但是他说她穷,她这么当着他的面啃烂萝卜,好像有些丢面儿。
当初他也说过这句话,林晚云,你就真那么穷?
她咽一下嗓,“这个烂萝卜很好吃的,比肉都好吃……”
宋九尧心口堵得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闷痛。
她手上的大瓷碗破了一个口子,蘸酱糊着碗口,身上一件灰色的棉大衣,一个大帽子罩着一张小脸,乌发在帽子下飞舞,发丝沾到嘴角残余的一点酱色,她也没有察觉。
看起来又寒酸又单薄。
比起当初穿乞丐装蹲在歌舞厅院里的样子,还叫他难受。
林晚云拿碗的手垂落,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细细瞧,他已经挪开眼,食指在眼角划了一下。
她都穷得,把宋九尧给气出眼泪了?
“穷怎么了,反正我迟早是富婆。”
她是预备富婆,预三十年的富婆。
宋九尧突然伸手,一把夺过那个粗瓷碗,嗓音沉沉带霜,“我们宋家人,再苦再穷,过生辰也不吃这个。”
林晚云有些迷糊,今天是她生日吗?
“林二晚,今天不是你生辰?”
她有些底气不足,迟疑片刻,“是吧……”
第39章 不爱我的,我也不爱他。……
冬夜的风凉如寒刀, 因为掺杂了夜市的油烟味儿,人一呼一吸之间,冰凉又油腻。
如果能许生日愿望, 林晚云第一个愿望, 肯定是马上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炖萝卜。
可惜今天只是原主的生日, 她彻底失去了炖萝卜,眼睁睁看着宋九尧把碗还给了老板。
宋九尧绕过宵夜摊,往大路边走,她缩着脖子跟在身后, 很快就看见那辆花光她事业启动资金的黑色小轿车。
进了副驾驶, 林晚云屁股压了压座椅,眼睫忍不住窗外往浓墨般的天幕翻。
头长屁股方, 丑出天际就罢了,这个内饰, 简直粗陋到人神共愤!
座椅下装的弹簧, 感觉比席梦思床垫的还不如,方向盘就一个架子, 中控台没有丁点儿液晶显示屏的影子,全都是机械操控, 开个灯还要调档, 看起来实在滑稽。
她一想到这破玩意儿花掉了三万多,又开始肉痛了。
三万多, 足够把厂子建好了, 再不济, 也能建一栋住得舒舒服服的别墅,他偏偏拿去买这个铁架子。
她两指夹起一盒磁带,又啪地放回原处, 语气略有不爽,“宋九尧,这个车没有暖气吗?”
宋九尧斜过一道光,“什么暖气?”
“暖气就是暖气呗,出风口吹暖风出来,没有么?”
“没有。”
林晚云撇嘴,“不会连冷气也没有吧,夏天要热死人的。”
这也不用问,连吹风口她都没找着。
宋九尧略微舔嘴,眼尾的光刮到她脸上,“你那么厉害,造一个给我?”
又是暖气又是冷气,她这纯属就是给他挑刺儿。
林晚云:“……”
她仔细想了想,这个时候好像还没有空调的技术,小汽车就是一个代步工具,字面意思的代步工具,能跑就行,别想着享受了。
“我们上哪儿?”
“上歌舞厅。”
林晚云看着他,声音低了些许,“干嘛不回家呀?”
她心底更愿意回家,单独跟他待在一起,歌舞厅闹哄哄的,去了有什么意思。
宋九尧淡道:“回去做什么,你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一回去,邻居还以为闹鬼呢。”
“……”
她都不记仇了,他还说这种话,敢不敢大气一点儿?
“最近手头紧,没有钱给骏骏他们买吃的,不想跟你似的,带一张嘴去二姐家吃饭,就没有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说:“你手头什么时候不紧。”
林晚云腮帮子鼓了鼓,贴着座椅,不再出声。
到了歌舞厅,她意外看到了李景林,李景林手里还拿着牛皮纸包装的点心,站在歌舞厅门口,像是特意在等人。
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这一见面还挺高兴,“景林哥,你怎么来了?“
李景林笑笑,“我来看看你们,顺道吃烤串。”
宋九尧:“难得你来,正好今天是她生辰,一起吃蛋糕。”
李景林看向林晚云,“这么巧,那我来对了。”
林晚云抿了抿嘴,带些羞赧,“我自己都记不住,大白说了,才想起来。”
李景林:“我也记不住自己生辰,都是我妈给我记着,往后让宋九尧给你记就行。”
宋九尧拍他的肩,“外头冷,进去再说。”
进了餐厅,两个男人走到一旁说话去了,林晚云寻思,李景林来这一趟,多半是有事儿找宋九尧,便没有跟过去。
宋九尧:“你这是要自己用?”
李景林笑了下,“不是,有个熟人需要,她有些急事儿,你要是不紧张,就先借我四千块,没有那么多,两三千也可以,我年前还给你。”
宋九尧没再往下问,“行,明天下了班,你过来拿。”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才一道走过歌舞厅前台。
这几天太冷,没有什么人出来玩,阿平他们正在打趣林晚云。
“二晚,听说你在服装厂闭关,终于放出来了?”
林晚云:“没放啊,我还得回去。”
“下回出来,记得给我们带几个妹子过来。”
“不给你带。”
“二晚,尧哥这样的,你也敢这么放着他不管,小心被别人抢了!”
林晚云听到脚步声,垂下脑袋,指尖扣着前台桌沿,“谁愿意抢抢呗……”
是她的别人就抢不走。
宋九尧下巴冲六子一抬,“你去,把蛋糕拿出来。”
六子麻溜去了,很快就拿回来一个奶油蛋糕,“生日快乐”四个字下面,盘着三朵红色玫瑰花。
林晚云深知,这并不能代表宋九尧的爱,她在歌舞厅见过几个人过生日,都是这个蛋糕,就好像全开州市,再找不到第二个款式的蛋糕。
她对着那三朵艳俗的玫瑰花,跟所有生日女主一样,在众人注目下,羞答答垂下眼睫,听他们唱生日快乐歌。
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但是没关系,她心底是开心的。
在夜市街见到宋九尧那一眼开始,她就是开心的,由衷的开心。
六子拿出相机,对着她和宋九尧,“二晚,靠近一点,给你俩拍张照。”
林晚云挪了挪屁股,两手交握放在大腿上,跟个小媳妇似的。
“你俩别坐那么端正,尧哥,你给二晚抹一下脸,这样拍出来才好看啊!”
宋九尧站了起来,“行了。”
六子对林晚云挤眉弄眼,“快点。”
这一回,她很听话,指尖划了一些奶油,踮起脚尖往宋九尧脸上一抹。
四目相对,她紧紧抿嘴,嘴角两个小勾勾,跟眼睛一样狡黠,带着打趣戏弄之意。
六子:“行了,这张肯定好看!”
宋九尧一个状是不耐的吁气,悠悠移开眼。
吃完蛋糕,李景林就回去了。
宋九尧交代阿平,明天去取四千块钱出来,阿平问为什么突然要取钱,宋九尧只说有人要借。
阿平一寻思,今晚也就李景林一个人过来找尧哥,不是他借还能有谁,转头就跟六子提了这事儿。
六子:“这人和咱尧哥是啥交情,平时也不见有多少来往,咋一下就借四千咧?”
“听说是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咋的,我看最不该借给这个姓李的。”
阿平不明白了,“你跟这姓李的有过节?”
六子哼笑,“我跟他能有啥过节,人家那是农机站最年轻的技术员,知识分子,这里头的事儿你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就说啊,你不说我咋知道。”
六子:“这姓李的原先和二晚有婚约,听说是二晚喜欢他,他还瞧不上二晚,他喜欢文工团那个台柱子,可惜台柱子不喜欢他,就喜欢我们尧哥。”
阿平捋了一下,“照你这么说,这是个圈啊,二晚喜欢姓李的,姓李的喜欢台柱子,台柱子喜欢尧哥,尧哥喜欢二晚。”
六子有些懵圈,“是咧,这么说来,谁也没吃亏啊。”
“是谁给你说的?”
六子压着嗓,下意识往后瞧了一眼,“我对象……”
他挠挠头,“我对象,胡说八道的呗。”
阿平跟着往后瞟一眼,这一下,他也噤声不语了。
宋九尧在前台桌前站定了脚,指节在桌上叩了两下,声音微沉,“你不换个对象,大喜的红包没有了。”
六子嘿嘿笑,“尧哥,咋能说换就换咧。”
宋九尧淡眼看他,“换不了就让她换张嘴。”
林晚云正在桌球室里看大黄,只要她有一段时间没来,大黄必定变成大灰,男人们伺候自己都不明白,哪里顾得上伺候狗。
这样冷的天气,她也伺候不了,只能任由它脏下去了。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放在膝盖的手紧了紧。
宋九尧:“你今晚还回厂里吗?”
林晚云身子一个僵滞,慢腾腾抬起头,“你要是能送我,我就回呗。”
他顿了下,点个头,“能送。”
她嗖地站了起来,“能送就赶紧走吧,厂里的大爷一睡觉,不会再起来开么的。”
林晚云往歌舞厅走,拿起自己的挎包,头也不回出了院子大门。
气死了!她要被宋九尧给气死了,要是知道他把她接回来,就唱个生日歌,吃一口蛋糕,她死都不会回来!
她还不如吃炖萝卜,炖萝卜好吃多了!
他装个屁啊,明明就是馋她的身子,明明就是想带她回家睡觉,又故意问那种话。
一路无话,没一会儿就到了雁行制衣厂大门口,门卫岗紧闭着,静悄悄的,也不知道那看门大爷是睡了还是没睡。
林晚云不下车,她本来气得颅顶冒烟,这会儿又添了难过,委屈。
她不想走,她就想把宋九尧睡了,把他睡了再提裤子走人,要不然今晚上她睡不着觉。
静寂无声。
宋九尧也不催她,指尖在方向盘上敲打。
“宋九尧,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你就跟我说。”
宋九尧一道幽光看过去,“说了你又如何?”
她眼睫颤啊颤,鼻翼微微张合,连咽了两下嗓,压下满腹酸水。
“说了我就走,如果你不说,让我发现,那我就报公安抓你。”
宋九尧挪开眼。
她那神色,比听到他花三万多买车还要悲愤,仿佛他真去勾搭别的女人,犯下了流氓罪。
林晚云吸吸鼻子,“你要是碰了别人,就不要碰我,要不然,我会得病死的。”
宋九尧下颌微动,压了压嘴,“我碰谁了,公安局是你开的,我跑得了?”
又是一阵死寂。
过了一会儿,宋九尧开口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借用当初你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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