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衔九是在填完高考志愿之后才离开的。
他被清北同时录取,最后第一志愿填报了清华的金融学, 姜之栩则报考了北京外国语大学念英语。
志愿填报之后,姜之栩的情绪好转了不少, 她想着反正都是去北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7月10号那天,姜之栩记得很清楚,早晨起床之后, 奶奶打电话说爷爷生病了,闹着想见她,于是她就坐公交车去了爷爷家一趟。
当时爷爷还在咳嗽,打吊瓶把手背都打青肿了,但是老爷子性子倔,不肯让儿子操心,就一直没对姜学谦说。是奶奶总听爷爷“栩栩,栩栩”的念叨着,才给姜之栩打了电话。
那天姜之栩陪爷爷去卫生所打了针,拿了药,一直到下午才离开去医院。
可等她到病房的时候,只见护士正在收拾被褥。
整个房间空无一人,唯有姜学谦站在窗前。
她走过去,问:“他呢?”
“回莱城了。”
她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怎么每次都是这一句。
她急了,在原地直跺脚,恼的脸发红。
姜学谦静静的看着她闹。
姜之栩抬脸,愤怒的问:“为什么?”
“住院半个月,护工,单间病房,医疗费,医药费……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共两万七千块钱,这个钱是我们花的。”姜学谦给她算这个帐,“包救护车和高铁转运,一共三千多,还不算我和你妈跑前跑后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我们非亲非故,哪怕是你妈以前欠李青云的,现在做到这份上,也可以了吧。”
他把成人世界里的计较和利益摆出来给她看。
她不想听:“你有话直说吧。”
姜之栩这话很生硬,姜学谦顿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女儿,她的叛逆期好像迟来了,这是她的第一次反叛,却那么强硬,那么娴熟,好像类似的争吵已经在他们的生活里发生过千百次。
他养了她十八年,才养成她这一身温润的血肉,可还不抵李衔九短短一年带给她的这一根反骨。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生活处处都是计较,磨难多到你想象不到!”
“那又怎样?”她吊起眉梢,冷如刀锋,“万水千山只等闲啊。”
“你……”姜学谦顿了顿,开始动之以理,“你真要把青春搭这里头吗。”
姜之栩便晓之以情:“爸,那天你也说了,谁也没法保证十七八岁的爱情能够走到最后,我没想那么多,起码能陪他走一天是一天。”
姜学谦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你真就打算陪他走一段路?”
姜之栩的声音被硬生生截断。
姜学谦讽笑:“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个飞蛾扑火的烂性子,就算人家李衔九哪天不要你了,你也得一头往火里撞死!”
姜之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诚如姜学谦所言,她被看透了。
让天使降落的人,有资格主宰天使的生死。
他是火她也愿意扑上去,干脆烧掉她的翅膀,将她永远困在他的火坑里才好。
“你知道瘫痪是什么概念吗,她没有大小便意识,不会吃饭,以后保不齐就有并发症……你以为这是三两天就能变好的?以后受苦的日子长着呢!”姜学谦很是严肃,“以后李衔九要是想继续念书就得请护工,这笔钱从哪来?何况他还得还债!咱家不算穷,可你知道你爸妈攒了多少年的钱才攒够六十万吗?何况他还是个学生!”
姜之栩脸偏在一边,微扬着下巴,眼眸垂着,倔强的不像话。
“如果他自己争气呢?”姜之栩问。
“如果他运气没那么好呢?”姜学谦反问。
“那我可以争气一点去帮他啊!”
“你!”姜学谦气的发昏,“我把你养那么大,就是为了有一天你折在男人上头?”
姜之栩咬着牙,身子在颤。
“看来我这个坏人还真是做对了!”姜学谦严厉又痛心,“哪怕李青云她得癌症了,死了,我也不会这么阻拦!”
“……”
争论是没有意义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姜之栩生平第一次明白这个古老的句子是什么意思。
后来的几天,姜之栩疯了一样给李衔九打电话,一直都没有回应。
她想去找他,却被姜学谦牢牢看着,最后还把爷爷奶奶都请到家里来轮流给她打感情牌。
也是那时候姜之栩才偶然发现,那天奶奶打电话让她去看望爷爷,也是姜学谦提前安排好的。
姜之栩变得更丧。
孟黎从莱城回来之后就生了一场病,急性肠胃炎引起的发烧,连烧了几天还是不见好。
姜之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根本不关心孟黎的情况,也不吃不喝,身体每况愈下,状态则更糟,用行将就木这样严重的词来形容都不为过。
姜学谦没有再对她发火。
常年从事教育工作,他看多了男孩女孩们的纠缠,知道姜之栩和李衔九到这个份上,基本定局。
他拿出一家之主的担当,越是这时候,就越是要沉住气,于是每早气定神闲的起来写毛笔字,下午则去钓鱼,晚上回家做饭给孟黎吃,常被孟黎念叨难吃的又要反胃,这便是家里唯一的热闹。
李衔九走之后项杭到家里找过一次姜之栩。
孟黎引她进来,看到姜之栩躺在床上蜷曲成一团,项杭半天没动。
并不是震惊,而是难以理解。
她傻傻看着姜之栩:“你这是怎么了?”
从小到大,姜之栩的性格都很稳,很少有失态的时候,何况像这次一样把自己折腾的瘦成皮包骨头。
姜之栩只瞥了项杭一眼,随后很缓的,像个迟暮的老人一样转过身去。
项杭吓哭了,跑过去抱她。
孟黎悄悄把房门关上,给女儿留出足够的释放空间。
项杭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硬是把她扳过来,低头询问:“你这是干嘛啊?”
姜之栩表情漠然。
项杭并不知道姜之栩和李衔九的事情,但在进门之前,孟黎误以为她是知道的,就和她交代了几句,项杭这才猜出了六七分。
她呜咽:“小栩,其实分开只是暂时的,以后念完书,有能力了,还是可以去找他的。”
姜之栩闻言把自己蜷缩的更紧。
“栩栩,所有的道理你都知道是不是?你只是太难受,怪自己不能陪他一起面对,所以惩罚自己是不是?”项杭哭了,“但是过了这阵子,你会好起来的吧?你说话呀?”
姜之栩依旧双眸无神。
她就是在惩罚自己。
凭什么他痛苦的时候,她还能好好活着?
书里说了,其中并无舟子可渡人,唯有自渡,她自己不愿意放过自己,谁来劝都没用。
-
转折在七月快结束才出现。
那晚她去上厕所,无意间听到孟黎和姜学谦在谈话。
当时姜学谦的话恰好说一半:“我特意买了商店里堆积卖不出去的那个,觉得颜色比较旧嘛,谁知道还是没瞒过她,但其实她后来给我说过,她知道那个钥匙扣是假的。”
“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重量不一样。”
孟黎沉了下来。
姜学谦叹气:“所以虽然我说过她很执拗,但还留有余地。”
“她的余地是我们。”
“……但愿现在还是。”
“学谦,我想了想,没必要一棍子打死,让他们慢慢断不行吗。”
“她的性子我清楚,飞蛾扑火都没她雄赳赳气昂昂。”姜学谦说,“我不怕栩栩吃苦,人生哪有不苦的,我是怕她吃不属于自己的苦……就是要让她知道这事绝对没有一丁点商量的余地,否则她看准了我们的软肋,更加一意孤行,事情反而不好控制。”
姜之栩听到这里转身欲走。
“你和李衔九小姑联系好了吗?”
姜之栩步子又顿。
“别提了,他就李美慧这一个近亲,还是个守财奴。”
“那我交代你的事呢?”
“我从莱城回来之前特意去池州找过她。”孟黎说,“不出你所料,她觉得咱们能给小九每月打一千五,却一点好处都不给她,未免太小气了。”
姜之栩呼吸一滞。
“你没按我说的给她说?”
“说了,我说,用你的卡资助李衔九,以后他感激的是你,往后如果他有出息了肯定忘不了你,要是没出息你也博个好名,不吃亏。”
“好,我也穷过,这钱烫手,不能明着给……”
姜之栩一直在门口站着,直到屋里的话语声渐渐归于宁静,又发出轻微的鼾声,她都没有动弹。
抬头看天,月亮很亮很圆。
到后半夜她终于回屋。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短几天她已经瘦的有点脱相,真的成了一块嶙峋的石头,不仅硌伤了自己,还硌伤了别人。
她自责于自己的低迷。
失恋伤心是难免的,她是凡人一个,未能免俗。因此她不强迫自己摆脱这种痛苦,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生活里不仅有爱情。
她终于决定结束这样的状态。
她想了又想,给他发了一个消息:李衔九,你把我排第一位吧。
没有多余解释,她知道他一定懂。
因为这是当初他对她说过的话。
在他心里占个座,等痛苦和悲伤都掀页之后,让我第一个追你吧。
让我以更成熟的文笔,重新续写这故事。
发完消息之后,她后走到窗台前,窗户大开,温良的夜风呼啸而来,她恍若未觉,静静看着这城市。
青城。
倾城。
青又有青春的意思。
青春里为了一人倾尽一城。
她在这座城,完成了她的成人礼。
她的故事放在偌大的红尘之中,并不算惊心动魄,可要是立足于一方烟火地,却是一个人全部的荡气回肠。
看着远方遥不可及的灯火,城市上空闪烁的飞机尾灯,还有难得一见的星星,人间本是黑暗的,但总有些闪光藏于黑暗之中,给人以期冀。
她知道,结束了。
她的青春以李衔九开始,也以李衔九结束。
可她仍然认死理的坚信着,结束是开始的序章。
第41章 信封 祝福不止十八遍
姜之栩渐渐恢复到以前的生活。
因为之前折磨自己, 她瘦了很多,头发也大把的掉,后来干脆将长发剪短, 只留到齐耳。
常灵玉差点没认出来她。
常灵玉和姜之栩在同一个驾校学车,夏天热的流火, 两个女孩在等车空挡,会在阴凉地挨着坐。
姜之栩和往日一样, 话很少,常灵玉虽然是个灵泛的姑娘,但姜之栩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拒的次数多了, 两个人也就不交谈了。
常灵玉在七月初给李衔九打过一次电话。
有些事李衔九不想多说, 只用寥寥数语相告, 但却足够让人理解命运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常灵玉朋友少, 从小到大的热情都不过是一种社交手段。
当初她能和李衔九成为朋友,就是因为他们都年少丧父,家境微寒, 心里却都有股子想向上爬的劲儿。
然而她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好了, 可命运仍然没给他一个好的安排。
带着对李衔九的可惜,再见到短发的姜之栩,常灵玉的心理防线崩溃了。
常灵玉有尝试想带动姜之栩快乐, 可总是使不上力。
科目二考试之后,张家兴和高航分别从外地旅行回来, 喊常灵玉聚会。
原来高航两天前给李衔九通过电话,也是三两句聊出了一些内情,这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大排档喝酒,忍不住像隔壁桌的中年人那般长吁短叹。
喝到一半的时候, 他们聊起了姜之栩,有些事其实是瞒不住的,常灵玉干脆把姜之栩和李衔九的关系和盘托出。
后半程大家都陷入沉默。
那次聚会是大家最低迷的一次,两个男生不断给自己灌酒,喝到最后,张家兴和高航竟抱头痛哭起来。
只留常灵玉一个人在旁边冷眼看着。
然后忽然之间,常灵玉心一凛。
她终于窥见了姜之栩万分之一的痛苦——她拒绝了昏醉的宣泄,平静接受了清醒的痛苦。
常灵玉再也忍不住,她给李衔九打电话,问:“你知不知道,有些女孩是心甘情愿和男生一起吃苦的。”
李衔九静了许久,回她:“男生为什么要祸害人家?”
“……”常灵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姜之栩剪短发了。”
“以后她的事都别告诉我。”李衔九挂了电话。
那会儿他正在一家摄影棚里拍摄。
挂了电话之后,他点了根烟到窗边抽。
香烟燃了指尖,疼得他缩了一下手,随后他又点上一根,外面风很汹涌,却托不起太多现实的东西。
她说:李衔九,你把我排第一位吧。
他打了个“好”字。
在发送之前,摁灭屏幕。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头蒙着眼的驴,看不到未来,只能闷头拉磨。
不如把她归还于人海,他再转身向另一片人海走去,在人生的波动里,他理应兀自扛起生活的难,不拖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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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之栩学车很顺,每门考试都是一把过,在八月中旬就拿了证。
拿证那天,裴宣儒恰好打电话约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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