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是搬到移观桥了吗?难不成记挂我老头子才跑回来?”算命的刘瞎子揉揉眼睛,一把揽过两个小孩。
许是常在厨房,林姑娘的身上有种类似熟稻的香气,不消走近就能认出来。
“去你的,”林绣笑着想往他身上擂一拳,只是无处落手。怕把老头捶散架了,她又悻悻收回手。
一天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放松下来。
“房子塌了,过来暂住几日。”
极沉重一件事,被她轻飘飘几个字说出来,有种这是来郊外露营的错觉。
刘瞎子知道她的脾气,只低低地叹了口气,摸索着划亮油灯。
微小的火苗上蹿下跳,似乎不想拘于小小的灯盏,一下子将破庙照得亮堂而温暖。
他缓缓摇摇头,收拾起算命的旗子和小桌,“我要回家吃饭啦,水壶和柴堆就给你们留下。”
林绣有些羡慕。老头在城南处有一居所,不大,但和老妻二人住也足够。
把老头送出去,东西则很不客气地全盘收下。
她的银钱随身装在荷包里,这算是唯一的幸运了。把荷包交给褚钰,细细嘱咐一番。去找相熟的泥瓦匠,若还能剩下一点,就买几个山芋回来。
记忆里后院有口老井,只是不知现在还出不出水。林绣提了油灯摸到后院,虽然被草枝枯叶覆盖着,揭开井窖,小心翼翼地避开杂草尘泥,倒也能汲上来桶水。
不出一会,褚钰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背上负着满筠笼洋芋,居然还有壶酒。
行军水壶一样的酒囊里装了半壶,这种农家自酿的酒最便宜,度数却很高。她仰头饮了一口,只觉辛辣刺激,气味极大,身子都暖起来。
筐里的洋芋全部倒出来,铺了一地。颗颗黄皮,只是样子难看些。有的大如蹲鸱,有的只拳头般大小,均是麻麻赖赖,裹着厚泥。
林绣接了井水大致搓净上面的泥。铁箸拨出带着火星的炭灰,丢进洋芋去等着余温将其焖熟。
洋芋皮薄,用明火烧一会就糊了,需得用暗火的热气慢烘。炭灰黑魆魆的,洋芋深藏其中,只能勾勒出一个圆滚饱满的形状。
明明烤得半生不熟,却飘出些极香甜的味道,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铁皮汽油桶里一字排开的烤红薯。也是大小不一,不过个个都吱吱流蜜,析出的糖分被火烤的焦黑,分外勾人。
火没方才那么旺了,林绣折两捆树枝丢进去,又拨了拨灰。
照工匠所言,夯砖筑房、垒石为墙怎么也得半个月。而且重修费用不菲,这一荷包银子估摸着都得添进去。一夜回到穿书前,她不免十分头痛。接下来的日子就得重新盘算该怎么过,开店计划又要无限期推迟。
阿蛮自告奋勇去拾些柴禾,林绣放心不过,让褚钰也跟了去。又嘱咐着,“快些回来吃烤山芋。”
月光咸而凉,从小窗投进庙里,像撒下把盐霜。
林绣往火堆旁坐得更近了些。没想到郊外破庙夜晚这么冷,她穿的还是白天的夏衣。风挤进破窗,吹得新糊的窗纸呼呼作响,让她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
这姿态实在不雅,还好没有别人。
从后院里摘了把金银花,她挑了嫩芽投进滚水中,等着水再次煮开。小壶里散发出金银花独有的清香,甜中带着点生涩。
身后传来推门声。
“你们怎么这么快?”林绣笑着回头。
江霁容被这笑晃了下眼,“林姑娘?”
这声音清亮而熟悉,林绣也愣住了。刚想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又觉得不太礼貌。
江霁容倒是先开口解释着。他从郊外回城,看这久无人住的破庙映着火光,怕是走水,才进来看一看。
“三更半夜的,林姑娘怎独自在外?”
林绣笑笑,把那番说辞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她的语气不像在说房子塌了,倒像是出门走亲戚般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江霁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向来不愿也不必言出锦绣,现在想找出些安慰的漂亮话,一时却觉得头脑空空。
“不过只消半个月就能修好了,在这庙里住几天倒也有滋有味。”
林姑娘一副冷静的样子不像逞强,听她所说还有两个同伴互相照拂。江霁容放下心来,正想告辞离开。
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由铁箸夹着递到他面前。
江霁容抬头,她眼里漾着笑意,露出齐生生的白牙,“江大人要吃吃看吗?很香的。”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成了个“好”字。
火光乱舞,把他们俩的脸都映得亮堂。屋外水声滴答,倒是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气氛有点冷淡,林绣努力打破这尴尬,开始没话找话,“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句诗来,不知江大人能不能猜出来是什么?”
他自然是不知。江霁容四顾一望,破庙呼呼漏着风,窗外草丛里蛩虫鸣响,乌鸦惊掠而飞,叫声渗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轻松甚至愉悦的,“三径松风常放鹤”
“一帘谷雨自煎茶。”林绣端起茶壶倒了两杯金银花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江霁容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目光一凝,一点儿觉不出好笑来。庙外水坑溅着泥,庙内除了这堆火再无温暖的东西。
“是不是很贴切?”
他接过水,沉默着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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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红软,香气纡郁。
林绣半倚在草垫子上,舒服地眯起眼。
何如煨芋火,她从灰堆里扒拉出这“烫手山芋”,早已迫不及待了。掀开烤焦的外皮,洋芋的香气可和记忆里的烤红薯相提并论。
“江大人,你不觉得烤出来的洋芋要比蒸或者煮的都好吃吗?”林绣想起之前学过的,高温下还原糖与氨基酸发生美拉德反应,独有种丰富的香气。
过去连着的灾年让唯一的食物只剩洋芋,甚至有人把洋芋叶子也煮熟,嚼不烂就囫囵吞下。如今京中但凡条件中等的人家,都对洋芋避之不及,更别提蒸着或煮了吃。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手中的烤洋芋凉了些,他撕开外皮,吹了几口小心地咬下。洋芋烧得粉粉面面,并不是想象中寡而无味的。
瓤软稀烂,黄白细腻,有点淡淡的咸。
林绣拍拍炭灰,晾了一会仍是烫手,两只手来回倒腾着。她撕着皮,扣去焦黑的部分,很为自己的学识得意,连苏东坡先生还吃玉糁羹呢。一边吃又略有些遗憾,要是有辣椒面就更美了。
一个洋芋才吃了一半,已经满手皆是。刚想往衣服上蹭蹭,面前多了方白帕。江霁容吃得很快,除了捏着芋头的手指外,手心仍很洁净。
林绣笑着道谢,出神地望向外面。
风声雨声,鸟来云去,多好的景色。要是在现代,得住多少钱的落地窗海景房才能欣赏。
江霁容偏头看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姑娘总是这么开心吗?”
“嗯?”林绣反应过来这是问自己,想了片刻才开口,“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
她转头看那燃烧的火焰,映得清澈的眼瞳里也有光华点点。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这是她每年都会重温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
苦中作乐,乐亦何穷。
江霁容将这句话默念一遍,不觉也跟着她笑起来。面前女子给他一种奇妙的错觉,像只热情的小狗,摔倒了爬起来还破涕为笑。
江府倒有几间洒扫干净、不曾住人的屋子他抿着唇,不知如何说下去。让她住到陌生人府上来实在不妥当,传出去有损姑娘清誉。
林绣连忙摇头,“我已经很感激了,真的。”她从来不怕议论,只是实在受之有愧,何况还有两小拖油瓶。
外面车夫轻轻叩门,在门外低声喊着,若再晚些城门就要上钥了。
江霁容站起身来。
此次出城走得急,寻遍周身也没找到银两。袖口上颗明珠被火光照得洁白生辉,他扯下来递到林绣手中。不等她拒绝就转身离去。
马车疾行于空旷车道,雨已经停了。
“明日你来看看,那姑娘若还在,就给她些银两,再在城中暂寻一住处。”
车夫忙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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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绣摩挲着手里圆润的珠子,流光皎洁,还沾染着他的体温。
“阿姐,那是谁呀。”阿蛮挤到她身边烤火。
声势大而雨滴小,两人走走避避,衣衫并未被打湿。
褚钰很防备地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抿唇不语。
“嗯是个很有学问的好人。”
第12章 卤肉面与糟猪脚 卤肉最关键在那紧熬慢
第二日林绣是被浑身的酸疼叫醒的。
草垫子摸着柔软,却同那二十层床垫下的豌豆一般,和衣睡在上面很是膈人。她捏捏肩膀,怀念起鸭绒被与席梦思来。若再住几晚,肯定骨头都散架了。
天色尚早,她爬起来烧壶热水洗漱罢,又拿张纸细细盘算日后的规划。
现在的全部家当只剩一辆破板车和那口大铁锅,米面油柴都得重新购置。
小炒菜肴肯定不行,既无处供食客坐下慢慢品尝,也无碗筷调羹之类的。
看来还是得重操旧业去街上摆摊,林绣在纸上写下几个方案。首先不能就地而坐,得让食客们拿走了吃。
糕饼点心太费功夫,何况从牛乳糖油再到精米精面,无一不是白花花银子堆起来的。
诸如馄饨卷饼之类包肉包菜的小吃又不易保存。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在纸上划掉这几个备选项。
正冥思苦想着,庙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外面细雨飘蒙,带着雨丝的风也窜进来。
林绣闻声抬头,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陶小姐?”
陶如蕴撑着伞,耳边明珠摇晃,轻飘飘一句话带着香风落了下来,“既无处可去,为何不来陶府找我?”
她打量四周一眼,很嫌弃地皱起眉头,“何苦在这地方凑合。”
林绣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
自上回送过雪媚娘,她又提着新鲜糕点去了陶府几次。虽丫鬟说陶小姐很愿与自己交好,她只当贵女八面玲珑,惯会做事,从没想过找她帮忙。
陶如蕴合起伞,眉眼一扬,补充道,“是阿宜告诉我的。”
沈宜昨日赏花归来路过移观桥,听说一户人家屋子塌了,还是个卖炊饼的小娘子。她拦下邻居细细打问,才知道那小娘子似乎是去庙里暂住几日。
阿宜,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沈家大小姐吗?林绣若有所思。
沈小姐尤其喜欢双皮奶、芒果酪之类的,只是在府上碍于淑女颜面,不好过多贪口。自己摸准了她的口味,总换些新花样,两人渐渐熟稔起来。没想到她是个如此面冷心热的。
看她出神地想着什么,陶如蕴有些心急,“你就打算一直在破庙住下去吗?”
“我已找到了暂住的地方,一会就搬到邸店。”林绣眼眸半抬,心中有些许触动。这些高门小姐们,倒真是很有些热心肠。
陶如蕴松了口气,语气仍有些生硬,“那就随你吧。”
林绣手心一沉,多了一兜碎银。
“她托我把这些给你。”陶如蕴本来走出几步,又转身道,“陶府空闲屋子多得很。”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就走了出去。
言下之意明白得很,林绣把银子细心装好,目送她走远。
唇角却是不自觉地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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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城隍庙不远就是梅关,此处临近驿站,常有驻京官差、各色买办商人和外地游客出入。因此饭馆酒庄之类极其繁多,几乎要达到三步一家,五步一楼的程度。
不知这噱头真假,京中灌汤包第二十八代传人和前朝御厨重重重孙等在此齐聚一堂,来过某家小店微服私访的皇帝比历代帝王传记上的还翻了个番。
邸店住宿,脚店吃喝。林绣挑了家便宜的打包入住,褚钰一间,自己和阿蛮一间。
收拾妥当,肚子也早就叫起来,顺便出门去找些吃的。
酒楼门口立着青衣白衫、手搭毛巾的伙计,笑容灿烂可比现代的门童。对来往顾客说辞却是不同,年轻些的通通唤作“官人”,富态些的则叫着“员外请进”。
林绣被他拍马的技艺吸引了,在酒楼门口踱来踱去,边想着若不是钱要拿来重新摆摊,也不至于现在“三过其门而不入”。
磨蹭了一会,终于寻到间家常面馆。林绣不急着点菜,待看清面食大多几文一碗后,才慢悠悠入座。
这家面馆卖的饭食没甚特点,主打便宜量大,一分一角赚的都是辛苦钱。因此在一片精巧价昂的“旅游餐”中脱颖而出,才清早就人头攒动。
入店坐定,林绣招呼着小二,“我来碗素面,再要两碗卤肉面。”
褚钰和阿蛮争先恐后,“我也要素面。”
林绣笑起来,在两个孩子脑袋上各敲了一下,“看把你俩小气的。”
又转头向小二吩咐着,“来三碗卤肉面。”
“您可还要来点配菜?今日麻辣兔头与卤毛豆都绝对新鲜。”小二笑得可亲。
旁边食客俱是左手蒜瓣右手卷面,再配一盘凉拼或是卤牛肉,吃得风卷残云。
努力咽下口水,林绣摆摆手,“吃不了那许多。”
没坐一会儿,漆黑托盘码了三个白瓷海碗,利利索索地端上桌。
酱红卤汁挂在面上,浇了芡一般极浓稠,缓缓流动着。碎肉和面条不分你我,黏糊糊、热呵呵地堆起满满一碗。
卤肉看着简单,大到肉的选用,小到青红花椒的成色、八角草果的用量无一不重要。若卤制过程哪步出了差错,做出来的肉便味同嚼棉花了。
面碗侧边卧着一个很精巧的溏心蛋,漂亮的好像能印在泡面广告上。林绣拿筷子尖一戳即破,金灿灿地流到面条上。她挑眉,古人智慧诚不我欺,谁说只有华尔街证券经纪人才会吃班尼迪克蛋。
烫得微微发蔫的几根青菜摆在旁做装饰,愈发显得这幅“广告画”浓墨重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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