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卿:“……阿婆。”
“阿婆,艾卿还在挂水,你先让她休息一下。”
几乎是异口同声。
两人谈话未竟,唐进余刚好开门进来,正听见那句余音飘散的“结婚”,当下想也不想,就飞快接上话茬。仿佛以此便能不露痕迹转开话题似的——生怕她从家中嘴不把门的长辈口中,听到他别的“秘密”。
艾卿却压根没想这么多。
只当他是又扮了次“及时雨”的角色,将她从尴尬的长辈问话中解救,一时间充满感激。
顺势,便又半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房门方向:果然,唐进余出去也没闲着,这会儿又是手里满满当当提着东西进来的。
他左手虽已拆了纱布,但似乎还不太能提重物,所以拎着她行李箱和一大牛皮纸袋的任务只得交给右手,左手只提了个保温盒。
见她疑惑的眼神停留在那两层的保温盒上,又开口解释:“你下午回去的话,上飞机前总要吃点东西,”他说,“我让家政嫂煮了一点粥,还装了几个蒸饺。可以垫垫肚子。”
艾卿点点头。
正要道谢,一旁的林赵婉容女士听明白了两人的对话,却瞬间大惊失色。
指了指那行李箱,又扭头回看艾卿,惊讶道:“艾小姐,这么快又要走?不多住几天吗?你的身体……”
“不碍事的,”艾卿见状,忙宽慰她,“挂完这瓶水应该就差不多了。而且我在北京还有工作,不好再跟学校请假了。”
“哦?你是老师?”
“对的,算是……”
“算是Q大未来的大教授。”
唐进余在旁边插话。
边说着,把行李箱靠墙放好,便又将手中保温盒放上床头柜。
身旁,林赵婉容女士却仍在锲而不舍地追问:“这么急,一定得回去?”她满脸惋惜,“艾小姐,不来我们家住几天吗,休养一下也好呀?哎,我还想要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小唐的……”
“阿婆。”
唐进余脸色顿时又不对。忙打断她:“你说到哪去了?介绍什么?”
“介绍你的房间啊,你喜欢的那堆花草树木呗,不然还有什么?”林赵婉容女士理直气壮,“怎么了?朋友就不能介绍一下了?”
“……”
“你有什么艾小姐不能知道的吗?”
“……没有。”
气氛俨然已变得搞笑又微妙。
一个得意洋洋,一个咬牙切齿。
“一定的。一定得回去。”
而艾卿却依旧在状况外,听得半懂不懂。
唯依旧坚守阵地,又道:“不好意思,阿婆。我是真的还有工作没做完,而且这次来香港整理的材料,回去也要归类——不出点成果的话,这趟就是在浪费精力和学校给的经费了。我真的很珍惜每次得到的机会。”
说罢。
两人概都默然片刻。
半晌过去,艾卿头皮已然发麻,当下把心一横,心想说都说了,不如借此机会,再解释一下自己和唐进余之间的误会。
正要开口,却见林赵婉容女士将披肩柔柔一挽,对着她,忽又笑了。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也好。”
老人家柔声道:“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原则的女孩子。”
“相处反正是不急在一时的。反倒是你,你对工作很负责任,说明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林赵婉容女士笑容盈盈,拍了拍她闲下那只手,“只是今天闹这么大一个乌龙,没能请你回家用顿便饭,真是很遗憾。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来家里坐坐。”
“啊、当然,有机会的话。”
林赵婉容女士遂冲她眨了眨眼。
满头白发,竟也透出一点调皮的神色。
再闲话几句,最后主动留了张名片给她,便起身出了病房。
亦是当天下午。
赶在飞机起飞前一小时,唐进余亲自把她送到了机场。没有误机。
艾卿道:“……走了?”
他说:“嗯。”
似乎离别时大家都不太爱说话。
或者说,这场离别本也仓促得不像一别两宽。
艾卿靠在车旁,看唐进余从后座把她行李箱提下来。两人最后的接触,亦不过是在行李箱扶手上的交接,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背。
一触即离。
时间还有剩,不急着走。她于是又抬头看他,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了。”
唐进余:“嗯。”
“冰箱里还有一堆没吃完的饺子,都冻好了,你记得带走,别浪费粮食。”
唐进余轻微地点了点头,“嗯。”
——你是除了嗯不会说话了是吧?
她听着,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当下苍白着张脸,又学着他的语气,拖长尾音,说:“……嗯?”
“啊?”
“学你的。”
一语落地。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最后,却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大概就是某种无需点明而微妙的默契。
“……”
于是笑完之后他说:“一路平安。”
顿了顿,又补充:“到家的话——”
【注意安全,到家给——到家早点休息。】
“到家的话,会给你打个电话。”
艾卿抢过他话茬。
随即单手拖过行李箱。
大大方方,最后冲他挥了挥手,便拉起拖杆,大步向机场入口处走去。
只是临上飞机前,手机忽然又震动了下。
她从兜里摸出来看,发现是条新信息——不过话说,现在这个年代,连微信都没加,还需要靠手机短信沟通的人,是不是就只剩下她和唐进余了?
一边腹诽,又点开短信内容细看。
上面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他写。
“下次见的话,请你喝糖水。”
……真心傻佬来的。
她失笑。
想了想,最后亦仍是回了一句:“好啊。但是,糖水应该不会食物中毒吧?”
*
从香港返回北京,一晃又是五个多小时的航程。
艾卿上午刚挂了半天的水,身体本就不适。临走时,在医院也不过勉强喝进了半碗粥,结果等上了飞机,不久便又吐了一回。胃里的东西全都给吐了个干净。
是以飞机刚落地、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时,她几乎是眼前一黑。
扶着座位缓了好一会儿,才在空姐关心的目送下缓缓跟上队伍、踱出机舱。
然而,江淼今天加班,来不及过来接她。
宝儿原本说是要来,似乎临时有事,上午便打电话跟她“请了假”。
最后原定好要来的人,一个缺席一个早退,她本就不多的朋友里,便也只剩下了一个周筠杰。
真是“雪上加霜”。
一开始,都说好到停车场汇合就好。
但他听她电话里声音羸弱,说句话都颇费力,语气也瞬间变得紧张,坚持要亲自接到人才行。艾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机场门口。
她靠着行李箱站定,四下环顾。很快便在不远处看到熟悉身影。
或许终究是太久没见。
这会儿见到,便是背影也足够亲切了,她竟难得挤出一个笑容,当即冲着他那头挥手,嘴里喊道:“小周——”
话刚出口。
周筠杰回过头来,亦看到她。
几乎是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便穿过人群,快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时,艾卿伸出手,笑着推推他肩膀,又忍不住吐槽说你怎么半个多月没见,看起来都成熟不少?怎么了,才这么短时间,又跟小叔吵架了?还是说,烦心事难道堆得有这——
“有,这么多……吗?小周?”
她被他抱进怀里。或者说是揉进。
愕然之下,手指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离开行李箱的拖杆。
而他的气息靠近她的颈窝,脑袋埋在她肩上,只是沉默不语。
只是固执地收紧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紧紧拢在怀里。
她的手却由始至终只是垂落在一旁。
不知这仅仅是一个代表欢迎的姿势,又或者,代表更多?
不好再往深处想。
“小周?”
她还想当做是玩笑。
于是仍是带着笑,再次伸手,又轻推了推他肩膀,“小周,你这是一个人要代表三个人的热情是吧,好了、好了,当我感受到了,你——”
“你回来晚了。”
他却只是轻声开口:“晚了好多。”
第42章 “是你。”
和艾卿想象中, 或者说一直看到的不同。
周筠杰其实并不算是个至善至美的五好青年。
甚至于周家最初亦谈不上是什么所谓的名门望族,而纯粹起于他的父亲、周邵的兄长周方成之手:
因家中没有本钱,最穷的时候甚至家徒四壁, 揭不开锅。周方成便从给富人家扫地擦鞋开始做起。
起初是人家的家仆, 后来又三跪九叩, 拜曾经的大银行家、当时已没落至无人送终的魏华生为师。这才学到了一身地道本事。
二十年间, 他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商业版图,周家亦成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银行家族”。周方成娶到大明星岳梵为妻, 此后生意越做越红火,家大业大,最终成为九十年代至千禧年初、深圳地区的一大传奇人物。可谓是彻彻底底吃到了中国改/开的第一波红利。
然而,周筠杰对父亲那些辉煌事迹的认识,其实也和外人差不离,不过是来自于书本和纪录片罢了——他父母因飞机失事而丧命那年,他才不过五岁。
一个在读学前班的幼齿孩童。甚至连父母登上报纸头版头条的那篇新闻速报, 都不能流畅地通篇阅读。
至于他名义上的“小叔叔”周邵,彼年亦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两个小孩却被迫要接下周家庞大的家业, 压力不可谓不大。
以至于, 他对那段时间唯一的记忆, 除了闪烁不停的镁光灯,被赶跑的记者和发狂打人的小叔,剩下的便只有生病了。
也不知道是被吓成这样,还是纯粹的小孩身体扛不住。
总之,那一整年, 医院仿佛就成了他的家,他开始没完没了的反复生病。
每天面对的,只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打不完的针,吊不完的水,还有周邵坐在他旁边,一根接一根抽烟而散发出的呛人烟味。
他讨厌这种味道。却因对这唯一亲人的恐惧和敬畏,而不得不被迫忍受。
周邵却忙得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心理状态——能抽出时间来陪他坐会儿都已是努力协调之后的结果。
只一边处理着那堆看都看不懂的银行文书和报表,又在电话里和难以沟通的股东们破口对骂。话题无外乎是哪个老头子要抢我们家的钱就让他好看,哪家报纸乱写就要如何如何,让他们多给周家一点时间云云。
那张和周方成有几分相像的脸上,此时写满狂躁与愤怒。
周筠杰不敢插话,只是默然无语地静静观察着一切。这之后不久,他便又第一次,在周邵嘴里听到了“唐守业”这个名字。
“死衰佬!那个唐守业什么人?他以为我们周家楼要塌?告诉他!我们周家人还没死绝!想入股搞银行,有本事自己去搞,别打我们家主意——”
“一千三百万?他打发乞丐?”
“我哥死了不代表我们周家完蛋……!”
唐家是上海名流,家底殷实。商业触角初渗透至广东一带,便盯上了“大厦将倾”的周家、有意盘下周氏所主导的沛生银行。
外加因周方成的去世,大批市民对沛生银行失去信心,每天大排长龙,要求从银行取走存款,苦苦支撑之下,周家很快便被“斗”得山穷水尽。
周邵此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仔,对商场上的明争暗斗自然难以适应,很快,便在舆论压力和股东的胁迫下丢盔弃甲。几乎就要接受来自唐守业的“橄榄枝”,将周方成一生苦心经营的沛生银行拱手相让,从此安安分分做个吃息的小股东——
最后,还是远在澳大利亚的岳家人送来两千万美金救急,这才拯救周邵于水火。
而作为“交换”,周筠杰也在外公的授意下,被自家小舅岳凭舟接到澳大利亚生活。
在澳洲,他渡过了他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大学期间,却又毅然决然去往美国,选择在哥伦比亚大学继续学业。以此隔绝了周邵和岳凭舟对他的关心,或者说是“管控”。
然而。
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出现问题,也正是在这之后。
即使过去十几年间,他始终接受来自岳家人开明且充满善意的家庭教育,亦顺从的、表现得灿烂阳光且善于倾听。从小到大,在所有他就读过的学校里,都扮演着华裔同学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角色,拥有独一无二的亲和力。
但有些东西,来自本性和无法磨灭的童年经历里,似乎是无从改变的。
——是大二那年吗?
一位同系女生因病去世。这是一位类似“抗癌斗士”的、勇敢的少女,平时甚至和他交流颇多,同学们曾认定他们有着超出普通朋友的男女关系。但在葬礼上,在同班同学无一不热泪盈眶、回忆起与她有关的往事,全场痛哭不止的情况下。却只有他两眼空空,表现得冷漠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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