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母回给她一串精神气十足的经典语气词。
两人闲聊了没多会儿,做母亲的,别扭地问了她两句身体情况如何、吃得好不好。
话音一转,却又突然冷哼道:“姓唐的呢?”
“……啊?”
“你那个唐哪!唐进余!”艾母就差没把咬牙切齿四个字刻在脑门上,“怎么,他大忙人?你住院也不陪你是吧?……良心被狗吃了?!”
声音之大。
正坐在一旁沙发上处理报表的某人,一时也被惊得霍然抬头。
从摞得山高的文件中,抬起一张憔悴且写满无辜的脸。眼眶底下挂着俩青黑的黑眼圈。看着简直比她更像个病人。
唐进余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赶紧摆手示意他别听。
“妈,”再开口时,不得不又愈发压低声音,掌心拢在嘴边、手动降调,“你小声点。他——哪像你说的?你别这么说他。他现在也在病房里陪我啊。”
“我又没听见他声音。”
“他在弄文件呢,在旁边。我之前不说了吗?你自己忘了。我说了我住半个月,他也住了半个月,何况他受的伤都不轻。”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近公司的事又忙得根本没时间睡觉,本来让他回家里住的,但我不习惯护工,所以他还是有点时间就跑过来医院陪我。平时我看书,他就在旁边处理报表之类的。现在基本上护工都在放假,妈,事全让他做了。”
“就你爱给他说话。”
“这不都是实话嘛。”
“……行行行,那算他还有点良心,行了吧?”
艾母一向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听她话都说到这份上,嘴上虽还是要强,终究却没了责怪,三言两语,又聊起这则电话背后的“正事”。
“对了,妈是想问问你,伤要是好些,今年是不是还能赶得及回来过年?”
“过年?早着呢吧……”
“你以为还多久。今天都十五号了,你二十号生日,二十二号就过年。就一礼拜了——你没看看那大街上,都张灯结彩买年货了。我跟你爸今天刚去你叔那订了鱼啊肉啊什么的,就等过年那天吃新鲜的,怕到时候人挤人。”
艾卿听得一愣。
在医院住久了,是真的没有时间观念,她养病期间又不太上网,整个人除了吃就是睡就是看书,不是亲妈提醒,估计她这个年就这么混混沌沌混过去了。
“但我也不知道到时候……”
“你要是回来……”
两人在电话两头同时开口。
艾卿还在考虑过几天出院会不会能行,这时下意识接过话茬,又问:“什么?”
“我说,你要是回来,今年,”艾母说得扭扭捏捏,“今年不用一个人回来吧?”
“……”
“不过一个人回来也行。让你爸去接你也行。”
言下之意相当明显了。
艾卿瞄了一眼沙发上的某人。
大概本来就被“打扰”、也没心情继续工作,他此时早放下笔,只下巴搁在那摞成山的A4纸堆上,认认真真地盯着她打电话。两人眼神撞到一堆,艾卿轻咳两声——这次不是装的,是真呛到了,伸手捂住手机话筒。
“我妈问,”又对着唐进余开口,“问你,今年过年,要不要一起回去?”
“……?”
“不去就算了。”
“没、没没——”
唐进余有点没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艾卿大概觉得自己问这话……十分之羞耻,又低下头来继续打她的电话。他没听清她怎么回答,几乎瞬间蹿起身来,结果坐太久起身,一脚便踢到茶几腿,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形象全无。
艾卿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起身,结果也是起来得太急,一口气没提上去,胸前剧痛无比,这回被吓到的轮到唐进余,不得不忍痛过来扶她,又搀着她坐回病床上。
两个人疼到一块,一个拇指告急,一个喘不来气,艾卿边痛边笑,眼见得唐进余要去按床头柜上那紧急呼叫铃,连忙伸手按住他,抬眼一看他其实也疼得差点眼冒泪花,忍不住,又笑倒在他怀里。
这通电话,最后以艾母一句——“你们可长点心吧!”,正式宣告结束。
今年回家的行程也就势定下。
艾卿很快躺回病床上。左右无事,想着怕春运时抢票来不及,又想先把高铁票给订了。毕竟她家只是个小小的县级市,甚至没有飞机场,坐高铁是最方便的出行选择。
问唐进余哪个日期合适时,某人却忽然顾左右而言他。
“哦。”
她突然冒出一句:“你不想去?”
“不是啊。”
“那你干嘛支支吾吾的?”
“……”
“不说是吧?”
艾卿放下手机,突然抬头看天。
半晌。
嘴里念念有词。
“额滴神哪,额错了,额真滴错了,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飞过来……”*
“好、好、好。”
“如果额不飞过来额也不会血流成河,如果额没有血流成河额现在也不会……”
“知道了、知道了。”
唯恐继续被她《武林外传》重温后遗症荼毒,唐进余当场举白旗认输。
想了想,又起身,从病房门口置物架上搬下来一大摞新文件,挪到茶几上翻了半天,总算是从里头找出来一张红底鎏金的信函。确认无误,随即转手递给她。
“在想要不要告诉你这个。”
“什么东西?”
“请柬,婚礼请柬。这是你的……我也有一张。就在后天,在想要不要回北京一趟。”
“我俩都认识?”
艾卿满头雾水地接过。心说什么婚礼请柬让你这么讳莫如深的,随手揭开外头金丝系绳、拆开那请柬一看。
看清上头明晃晃的“周筠杰&谢宝儿谨邀”,却着实愣了一愣。半天没说话。
“他们,”想了半天,最后冒出一句,“怎么一点信都不给的?宝儿都没给我打过电话。”
周筠杰就算了。毕竟今不如昔。
但是宝儿明明在她受伤后还打过电话来问她情况,当时也都只字不提,如今一来就是结婚这么爆炸式的消息——换了谁谁不惊讶?
“不知道。”
唐进余站在她病床边,也不坐,手撑在床头柜上,眼神盯着她脸。同样也是沉默好半天,最后瓮声瓮气应了一句:“可能觉得,心里有鬼吧。”
艾卿:“……?”
艾卿:“禁止阴阳怪气,我揍你了啊。”
她作势便要拿着那请柬打他。
结果奇了怪了,百八十年没一次,唐进余竟然依旧嘴硬:“他就是喜欢你啊。”
“我又——没喜欢他!”
“你犹豫了。”
“??”
“你犹豫了。”
“唐进余!”
她声音挺大,其实心里很虚。
心说你这还不知道我那个“存钱罐”之约,不知道那天回北京我差点给他拐走呢,都这样了。真要说了还得了?
又道我还没吃你那一个二个绯闻女友的醋呢,你这还给我算起账来了,一时底气又足起来,“我都没和你算——”
“我偷偷看过你那么多回,但你一次都没有来看我。你每次都走得不回头。”
“……啊?”
艾卿懵了。
这发展到哪跟哪了?
唐进余却似被戳到什么莫名其妙的机关,低着头,开始咕咕哝哝地念叨起来:“分开第一年,你就谈了一个师兄。是师兄吧?”
【你谈了一个师兄。你挽着他的手去上课。】
他忍了将近一年。终于某天给自己找到理由,因为那天是他们的1500天纪念日,他想装作很举重若轻的样子,于是换下西装,换了套从前读书时才穿的卫衣长裤,甚至背了个书包装年轻人——书包里偷偷摸摸装了一束满天星。
花店店员奇怪他为什么不送玫瑰,他笑着说女朋友不喜欢。嫌俗气。可他逡巡在走过八百遍的Q大校园,习惯性地走到南边的主教学楼,远远却看见她怀里捧着寒碜的几枝玫瑰,有些讶异地看着送她玫瑰的人。
那个男生不算很帅,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要比她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他当时心里就在想,切,你完了,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玫……
就是玫瑰。
艾卿捧着那玫瑰,甚至都称不上一束——因为只有几枝,紧紧地拢在一起。
她捧着花对面前人微笑。最后两人有说有笑,挽着手去上课。他远远地看着,最后做贼似的跟上去。他们在第一排上课,看起来像对学术伉俪,电脑上笔记一个比一个格式工整。
而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坐在角落的位置,连个电脑都没有,就僵硬地背着一背包的花,听了半节课,走了。
那束花却没舍得扔,养在花瓶了养了好几天,直到枯尽了,他都没有扔。后来打扫的阿姨没问过他就扔进垃圾桶给倒了,他还为此发了很大一场脾气。
“干嘛不问我就扔掉?!打个电话问下我是会……”
是会死吗。
他说到最后,看着那阿姨惴惴不安,整个人好像要钻进地里去的姿态,突然哑口无言。
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了一天闷气。
还没完。
唐进余说:“第三年,你分手了。”
【是那个师兄之后的另一个小师弟。和他分手,你有很久都闷闷不乐。】
他并不经常去看艾卿的空间——是了,那时候时兴的还是□□空间。什么非主流说说动态,在那个时候都不罕见。大家的青春时代都被记录在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情绪表达里,不吝表达。
他经常会想看一看,但又跟自己说别看。看多了显得念念不忘的自己很丢脸。只是,后来又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心说反正充了会员,访问记录可以隐藏,她看不到,他就当自己没干过,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是吧。
于是渐渐地,有意无意,他就养成了有事没事看看她最近在干嘛的习惯。
什么今天上课又迟到啦。
什么论文ddl忙到头秃啦。
寝室聚会吃火锅。
过生日很开心。
男朋友……人很好。
她很少晒照片,多半只是只言片语,但只言片语也足够判断,以她的眼光,大概不会找很差的人(?)。
那个“他”,也会给她送生日礼物,会半夜陪她一起赶论文,会称赞她长得漂亮、她因此而在空间发了一长串的问号加爱心表情。而他连给她的说说点个赞都不行。
被人知道他的念想都不行。
那段时间,他其实累得不行,天莱刚上了新轨道,开始和厂商合作推行第一个自制大型游戏,他跑宣传、监督线下活动、中间还要兼顾社交应酬。
有天半夜喝醉,回家吐得天翻地覆,走到客厅,腿一软,人就晕在地上,晕了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恢复神智,跌跌撞撞爬起来翻家里的医疗箱,终于翻出来一板胃药,要吃的时候,突然却想起来她从前提醒他,吃药要记得看生产日期,于是翻过来一看。才发现已经过期两年了。
这些药还是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买的。
那个抱着药箱坐在地上,嘀嘀咕咕叮嘱他这个药怎么吃,那个药和这个药不能一起吃的小姑娘。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和他失去她的时间一样长。
客厅里没开灯,他怀里抱着药箱,手上却捧着手机,屏幕幽幽荧光映亮他微红的眼。
就安慰自己是酒意作祟吧。
他心想。
那一晚,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分手后,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小心翼翼地问她:“阿司匹林和胃药能一起吃吗?”
她没有回。
第二天,她一贯每日一条的空间动态却没有更新。直至又一天的凌晨三点,她分享了一首歌。叫《罗生门》。
【很感激,喜欢我十年仍不休。近日旧同学说我已耿耿于你心,六百周。
很可惜,这一世未能长厮守。但事实如若告诉你,或更内疚。
我爱过哈啰吉蒂吗?
其实没有。】
那之后不久,她的空间动态越更越少,到最后,索性一个多月没有发任何新说说。
再看到她动态,已是许久以后,她简单说了句已经分手,好聚好散云云。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开放评论权限。
再后来——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她把空间锁掉,他再也没能看过她的近况。
“再后来就是你给我打电话。”
唐进余说:“你喝醉了,给我打电话骂我,你说你留在北京不走了,但是骂我不要脸,是老男人。说我爱装/逼,要我别骗你了。你想我家楼下那个卖灌汤包的小哥都比想我多。”
“我那不是……”
“那天我在和一堆投资商吃饭,也喝了酒。开不了车,但吃完就打车去了你们学校。我在你们学校底下等了一晚上。”
“……”
“我现在还记得,原来你们学校开灯的时间改了。以前路边那个路灯是六点开,现在改到七点了。我第二天,早上还要赶去公司开会,没车也没地方坐,就买点东西、坐在路边一个便利店里等,等到最后睡着了,被助理的电话吵醒。到走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你。再后来,看到你的时候你在相亲。再再后来,看到你的时候,你和周筠杰坐在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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