璨月失笑。
烈日晒着密密匝匝的树叶,居云岫坐在车厢里,支颐假寐。
战长林倚着车窗而站,放低声音道:“乔瀛的据点在洛阳城西走马街桂花巷门口的齐福斋,是一间新开张的酒楼,斜对面是城里最有名气的银楼,赵家女眷的金银首饰多半都是在那里置办的。我入城后,先在齐福斋落脚,探一探城里的情况,顺便也露个脸,晋王当初派人盯了我一年,现在你改嫁赵霁,他肯定要查我动向,要还是查不着,指不定会怀疑到长安那儿,我在这边冒个头,居松关那边多少能安全些。”
居云岫闭着眼睛,听完道:“为何偏要落脚齐福斋?”
既然要露脸,晋王就肯定会顺藤摸瓜地查,战长林如果逗留在齐福斋内,这个新据点一定会成为朝廷盘查的对象。
战长林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再说齐福斋现在新的很,他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倒不如干脆给他查个透,这样日后反倒安全了。”
居云岫明白他的思路,但还是没法说服自己赞同这个决定。
“太冒险了。”
战长林叹气,道:“你说你们兄妹两个,个个聪明绝顶,怎么偏偏一个比一个胆小?”
居云岫睁开眼睛。
战长林趴在窗上,耸眉。
他又没说错。
居云岫抿着唇,懒得反驳他,移开眼道:“齐福斋旁边是哪些地方?”
战长林道:“一家当铺,一家妓馆。”
居云岫道:“你去妓馆。”
战长林差点没把耳朵掏下来。
居云岫认真道:“既然你当年扮浪子,那就浪到底,在妓馆里做一回花和尚,挺合适的。”
战长林如鲠在喉。
前妻在赵府里做新娘,他这前夫搁妓馆里做花和尚,浪是够浪了,也多半不会让世人怀疑他是旧情难忘才现身洛阳的了,可是……
“我不去妓馆。”
战长林眼睛锐亮,半似讽刺、半似申明地道:“我去妓馆也不会睡女人,一个大老爷们搁那儿吃喝玩乐,偏就不脱裤子,难道不更可疑吗?”
居云岫:“……”
战长林盯着她,不退让。
他就不信居云岫还能叫他到妓馆里把裤子脱了。
半晌,居云岫果然无言,战长林唇角微挑,顺便道:“我跟赵霁比,没别的强,就洁身自好这一点,给他八辈子他也赶不上我。”
居云岫不想听他见缝插针兜售自己,岔开话题:“另寻一家酒楼,别动齐福斋。”
战长林也还是不想放弃,道:“你先前怪我不信你,可你现在又不信我。太岁阁虽然是这两年借着武安侯的势力慢慢壮大起来的,但终究是我一手首创,再说了,躲人这种事,我干了三年,你没有我擅长。”
居云岫不语。
战长林道:“真不肯再信我一次?”
他刻意加一个“再”,便是提醒她上回成功哄她入睡的事,居云岫蛾眉一蹙,睨向他。
战长林咧开嘴笑,自信十足。
“你要在洛阳待多久?”
提起这一茬,战长林的笑容登时就没那么明朗了,收了嘴角,道:“不会很久,大概……到你大婚后吧。”
他亲口说出“你大婚”,心里滋味怪难受的,居云岫眼眸微垂,道:“遇事与我联络,不要擅自行动。”
听得这句,战长林神色才又暖回来,脑袋直往车窗里伸。
居云岫伸手按住,没注意,一按就按到他光头上,陌生的触感令她缩了手。
战长林想说的话立刻咽了回去,紧张道:“不好摸么?”
一边问,一边自己摸着,光溜溜的,他倒是摸惯了。
居云岫别开脸,脸色并不好看。
战长林便懂了,承诺道:“回长安我就开始蓄发,下回给你摸个毛茸茸的。”
居云岫想到那个画面,背脊激开一股麻意,趁着璨月打水回来,撵人道:“赶紧走。”
战长林笑,说了一声“薄脸皮”,这才溜了。
车队在三日后进入洛阳地界,战长林因怕被人认出,在路上又买了顶斗笠戴着,且不再跟居云岫同行。
又是一个烈日灼灼的正午,车队行驶在沙尘弥漫的官道上,到巳时二刻左右,才进入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里。
这两日赶路赶得急,战长林又走了,恪儿无精打采,精气神一恹下来,瞧着便总像是病了,居云岫拿陶埙教他吹奏,他也兴致寥寥。
“不舒服?”居云岫体贴地问。
恪儿摇头,小嘴微微撅着,想问什么又憋了回去,只道:“我想玩一玩。”
居云岫道:“我不是在跟你玩?”
恪儿一脸别扭,趴在居云岫肩头,眼睛望着车窗外。
居云岫沉默片刻,道:“想去外面玩?”
恪儿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是在思念战长林,战长林是前日走的,走前告诉他他还会回来,但前提是在他走后,他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战长林”这个名字,包括在居云岫面前,也不可以再提到他。
恪儿心里难受,抱紧居云岫,鼻尖酸酸的,突然想哭。
居云岫抚着他后背,感受到了他的微颤,心里一怔后,明白过来。
不由更沉默了。
车队行驶在浓阴匝地的树林里,一切都那样安静,良久后,居云岫道:“想哭就哭吧。”
恪儿眼眶一热,泪水盈于睫羽,却用力摇头。
他硬生生憋着,不肯哭,憋住以后,瓮声道:“我……可以跟小黑玩一玩吗?”
居云岫不知他何时竟这样能忍哭了,心里反而酸酸的,柔声道:“玩吧。”
扶风示意众人中止前行,马车停下,居云岫抱着恪儿走下来,放他到地上站着,琦夜已从后面牵了小黑狗过来。
甫一见着恪儿,小黑狗激动地汪汪叫,尾巴摇得像个风车,恪儿也跑过去把它抱住,想到居云岫怕狗,又忙把狗绳抓紧了。
“我带它到那边玩。”恪儿牵着小黑狗,指着树林对面,向居云岫请示。
居云岫不反对,只示意琦夜跟上。
众人赶了一大天路,多少也疲乏了,扶风顺势传令众人原地休憩,璨月取了水囊来给居云岫解渴。
不多时,树林那头传来一声尖叫。
第52章 . 欺辱 “你莫要欺人太甚!”
却说恪儿牵着小黑狗走开以后, 本来仍是在居云岫视线范围内的,可树林里古树繁茂,灌木丛生, 小黑狗又活泼, 撒开四蹄一跑后, 便领着恪儿慢慢走远了。
琦夜虽然紧紧跟着, 但到底不放心,便欲劝恪儿莫跑太远, 突然听到小黑狗“汪”一声叫,朝着一个方向撒腿奔去。
二人追上,惊见一只被一箭射中的野兔倒在树角,灌木掩着,四周浸着些血迹。
恪儿面色顿变,下意识朝琦夜身后躲,琦夜也忙护住他。
“那是什么?”
恪儿声音紧张, 琦夜安抚道:“郎君莫怕,是一只被猎杀的野兔。”
说着, 琦夜环目四顾, 想到这附近竟有人在捕猎, 一颗心不由悬起来,要抱恪儿走,恪儿却道:“它……还在动。”
正说着,树角窸窸窣窣,那只被一箭射中的野兔的确在艰难地挣扎着。
小黑狗吐着舌头在野兔身边走来走去, 再望向恪儿时,眼神透着焦急。
恪儿皱紧眉头,鼓起勇气跑到树角。
“郎君!”
铺满树叶的地面上浸着血, 一只毛色灰黑的野兔背中一箭,挣扎在树下,眼神凄楚,奄奄一息。
恪儿心里突然一痛,仰头对琦夜道:“快带它去找程大夫!”
琦夜无奈,知道恪儿最喜爱这些小动物,定是不忍心看着这野兔就这样死掉的,只能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把野兔抱入怀里,准备带回去给程大夫救治。
便在这时,树林后方传来一阵蹄声。
“殿下,就在这附近,跑不远的!”
“快找找!”
琦夜一惊,抽出一只手拉住恪儿,转头看时,那行人已从树影后策马而来。
当首之人是个身形微胖、白净无须的男子,后面跟着个侍卫模样的随从,从着装上看,两人俱是城里显贵。
最后踱出来的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身骑一匹枣红骏马,身着赭黄蟒纹胡服,头戴金冠,生着一双极浓的眉目,眼神却阴鸷而锋利,令人不敢迫视。
看到此人后,琦夜脸色一变。
而这厢,甫一撞上树角二人,金冠男子亦微微一怔,定睛认出来后,脸更往下一拉。
原因无他,这二人,令他想起近日非常不痛快的一件事了。
想到那一件事,金冠男子一脸怨气、怒气,冷然开口道:“承顺,快替本殿下瞧瞧,眼前这两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本殿下越看越眼熟啊?”
被唤“承顺”那仆从嗤道:“回殿下,长乐郡主这两日入京,您眼前这两位,正是郡主的心肝宝贝,和专门照顾这宝贝的侍女呢。”
金冠男子“哦”一声,道:“原来是肃王府里的丧家犬来了啊。”
琦夜脸色一瞬间铁青,提醒道:“三殿下,请您慎言。”
金冠男子眼神阴冷,承顺斥道:“你是什么狗东西,也配叫我们殿下慎言?”
琦夜咬唇,心里悲恨交集,眼前这位,乃是皇城里最跋扈嚣张的主儿,琦夜深知开罪不起,强忍着愤怒与屈辱。
“奴婢失言,恳请殿下宽宥,郡主正在找郎君,奴婢再不走,郡主该着急了。”
琦夜拉紧恪儿,转身欲走。
三殿下森然道:“站住。”
他一声令下,承顺等人翻身下马,拦住琦夜去路,小黑狗立刻护到琦夜跟前,龇着牙,凶狠地朝承顺等人吠叫。
承顺皱眉。
三殿下慢悠悠地下马,走过来,及至小黑狗跟前,也被吠了两声,他恍如不闻,一脚踹开。
琦夜大惊,恪儿更是一声大叫:“小黑!”
小黑狗被踹开数丈,撞倒在树下。
恪儿痛心至极,挣扎着要跑过去,可这时候琦夜哪里能放开他,瞪向三殿下道:“三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三殿下似笑非笑,只是盯着琦夜,半晌后,目光落向她怀里。
琦夜一震,终于反应过来。
中箭的野兔还在怀里虚弱地挣扎,琦夜进退维谷,心知是没机会再救了,抿唇道:“这兔子……可是殿下的猎物?”
三殿下道:“不是本殿下的猎物,难不成是你这贱人的猎物?”
琦夜隐忍着,如实道:“奴婢先前并不知晓,是我家郎君看这兔子受伤,便想捡回去救治,并无他意,既然是殿下所猎,那奴婢……物归原主便是。”
恪儿听到这里,注意力登时又从小黑身上转移到野兔这里来。
“不要……”
恪儿话没说完,琦夜已松开他,双手捧着气息奄奄的野兔向前一送。
三殿下伸手去接,接住后,又故意放开手。
野兔瞬间掉落在地,恪儿瞪大眼睛,慌忙去救,便在他小手要覆上野兔时,三殿下突然一脚踩下来。
“郎君!”
琦夜从后抱走恪儿,定睛再看,野兔已在三殿下的踩踏下咽气变形。
林里响起三殿下冷峭的笑声,恪儿盯着面前的一幕,全身发抖,眼底里全是惊恐。
三殿下欣赏着,玩味着,蓦地朝边上使了个眼色。
承顺立刻领会,抓来树下受伤的小黑狗,交到三殿下手里。
“你要做什么?”恪儿茫然问道。
三殿下笑,松开脚下的野兔,把狗一扔,又是一脚踩上去。
恪儿惨然失色。
琦夜抱紧他,防止他冲上去,三殿下当着恪儿的面,慢慢地碾着小黑狗的后脖,道:“这是你养的狗?”
小黑狗被踩趴在地,又兼刚刚被踹的重伤,眼皮耷拉,悲声呜咽,神色已然十分痛苦。
恪儿颤抖道:“你不要踩……你不要再踩它!”
三殿下笑道:“可以,你叫它一声爹,我就不踩了,怎样?”
琦夜难以置信,愤然道:“三殿下,你莫要欺人太甚!啊!”
三殿下突然发力,小黑狗发出一声悲鸣。
“不要!”
恪儿眼泪决堤。
三殿下大笑道:“不要那就叫,冲它叫一声‘阿爹’,我就不踩了,明白吗?”
恪儿无助地哭,关于“阿爹”的憧憬、思念堵在胸口,泪落涟涟:“不是,不是……”
三殿下不耐道:“什么不是?你爹本来就是只狗,是个畜生,你呢,就是小狗,小畜生,难道你娘没跟你说过么?”
琦夜恨声道:“三殿下你够了!”
三殿下冷冷地睥睨着,眼神蓦地一狠。
恪儿一声尖叫。
第53章 . 反击 “三殿下,请吧。”
树荫底下, 听到尖叫的众人神色一凛,居云岫领着扶风、璨月等人火速赶到林中,正巧碰到一行人翻身上马, 似欲离去。
居云岫眼神凛然:“拦住。”
扶风、璨月身形一纵, 跃至树林那头, 另有王府里的一批护卫紧随而上, 从居云岫左右两侧散开,把那三匹欲掉头而去的马围在林间。
悲恸的哭声响在耳畔, 间或还有一声声哽咽的“小黑”,居云岫的心被这撕心裂肺的声音攫住。
恪儿被琦夜抱着,形容狼狈地坐在树角,怀里抱着一动不动的小黑狗,哭得满脸是泪,全身发抖,眼睛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和悲痛。
39/91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