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哗然,遮掩着帐里令人耳热的声音。
夜半三更,山风吹撼毡帐,一团漆黑里,赵霁冷漠地坐着,身前的饭菜仍旧是战长林走时的摆放,没有被动过。
居云岫、战长林一行今夜应是在外面跟众人宴饮,先前的谈笑声很大,现在安静了。
山里一静下来,风声更显噪耳,同样噪耳的,还有肚子里传来的饥肠辘辘声。
赵霁看回面前的饭菜,扬声喊外面的守卫。
“做什么?”守卫掀帐进来,一脸不悦。
赵霁:“我饿了,给我松绑。”
守卫嗤一声:“先前求着你吃你不吃,现在喊饿,活该。”
说罢便要走,及至帐外,又想起这饭菜是战长林亲自送来的,而赵霁的确已两三日没进食,再饿下去,多半是要出事。
眉头一皱,侍卫转身回来,拆开赵霁身上的麻绳,不耐道:“赶紧的。”
帐里没点灯,今夜的月光也不算明亮,赵霁道:“我看不到。”
“惯的你,抓到什么吃什么,屁事多。”
赵霁不动。
守卫板着一张脸,又气又无奈,僵持少顷后,走到案几前找火折子。
毡帐被风吹着,一条黑影忽然出现在门口。
赵霁眼神一锐。
“将军给你摆饭倒酒,陪着你吃你不吃,非要这半夜三更的来折磨我,我……”
一声闷响后,守卫应声而倒,一人身着神策军甲胄站立在案几前,扶着晕倒的守卫慢慢躺下后,踅身赶至赵霁跟前。
“大人,是我。”
那人压低声音,赵霁借着月光看到其人脸庞,惊喜不已:“邓敬?”
“正是。”
来人浓眉亮眼,虽然一身神策军装束,然而并非神策军里的人,而是洛阳城安定门的守将,也正是那日赵霁让心月借机去寻找的怀化中郎将邓敬。
赵霁胸口震动:“谁叫你来的?”
邓敬似意外:“没人叫,可自从那日离开邙山后,卑职总感觉不对劲,便想进来探一探情况,没想到大人果然被那帮贼人困住了。”
赵霁神色复杂,目光掠向帐外。
邓敬低声:“大人放心,外面有我们的人接应,请大人立刻换上神策军军装,卑职带您离开此地。”
次日卯时不到,帐外突然传来警情,战长林本能地猛开眼。
毡帐紧跟着被掀开,来人不敢再入内,在外面禀告道:“公子,赵霁人不见了!”
居云岫本在酣眠,闻声被惊醒,战长林掀开被褥后,回身给她掖被子:“先睡,我去去就来。”
战长林下床,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阔步往外。
赵霁的营帐每日安排有三拨人轮流监守,今日天蒙蒙亮,前来换班的人看帐外没人,以为是在里面守着,谁知道进去一看,只见同伴穿着里衣倒在案几后,而赵霁原本坐着的地方已只剩下一堆饭菜、一条麻绳。
整个猎场里外都有神策军把守,西营这边的防守更是森严,除李茂率领的那一批神策军外,还有太岁阁里的两百多人在,按理来说,赵霁一个文人绝对是插翅难逃的。
除非,有内奸协助,或是外贼潜入。
战长林赶到现场,听完属下的汇报后,脸色阴沉,下令封锁各个出口,重点排查关押朝臣、贵胄的东营区,并派出一支精骑向洛阳城方向追捕。
不多时,又有人来报,称是在三里外的一处偏僻山坳里发现了潜逃的痕迹,草丛里还躺着数名被扒下甲胄的神策军。
扒下神策军甲胄,那说明劫人的必定不是猎场里的人了。
“叫李茂来一趟。”
“是!”
部属应声而下,一行人从后赶来,当首正是居云岫。
她还来不及梳妆,一头墨发披着,眉目乌黑,肌肤雪白,身形更显纤薄。
战长林一眼看到她耳后纤长的一截玉颈,脱下外袍披上去,居云岫一怔后,脸颊微赧。
“人何时跑的?”
“昨天半夜。”
“出猎场了?”
“多半是。”
居云岫唤来扶风。
“去赵府把赵霁的父亲带过来,要快!”
“是!”
扶风拔腿便走,战长林眉峰一敛,这时,李茂到了。
“战将军?”李茂耳闻赵霁逃脱的情况,一脸惶急。
如果赵霁成功逃脱,那潜入猎场劫人的十有八九便是洛阳军,赵霁离开后,一定会赶回皇城调兵反杀邙山。
战长林当机立断:“传令全军,戒备!”
是夜,皇城。
自从圣人在邙山重伤的消息传来以后,留在皇城里的这一批人就没能安眠过。
昭阳宫里,木鱼声敲得越来越心浮气躁,贵妃一袭华服坐在蒲团上,喃声念着“佛祖保佑”,突然间“嘭”的一声,被她疾敲着的鱼锤一断,砸落在供奉佛像的神龛前。
众人倒抽口气。
“娘娘?!”
“这……”
身后还跪着德妃、太子妃等一众女眷,眼看这大不吉利的情形,都变了脸色。
便在这时,一人急匆匆从外跑进来,高声禀道:“贵妃娘娘,赵大人回来了!赵大人回来了!”
众人大喜,掉头看去,只见赵霁一身神策军甲胄,风尘仆仆,阔步入内,跟在后面的,还有一名同样装扮的将军。
“赵大人!”
贵妃哭肿多日的眼睛一亮,因跪着祈祷太久,甫一起身,差点又倒下去,侍女忙来搀扶。
赵霁大步上前,撩袍行礼后,径直道:“居云岫联合战长林弑君谋反,臣恳请贵妃娘娘将宫内禁军调动权交予臣,由臣为娘娘守卫宫城,诛杀反贼!”
“你说什么?”贵妃愕然,“弑君?谋反?难道陛下已经……”
贵妃刚被侍女扶起,闻言,双膝又一软。
赵霁厉声:“不止陛下,邙山战乱,太子、四殿下,全殁了。居云岫用陛下玉玺拟下假诏,封锁邙山,并传召武安侯入京,再不制止,这天下便是反贼武安侯的了。”
众人大震,耳畔如有惊雷砸落,人人脸色木然。
邓敬急道:“贵妃娘娘,军情十万火急,武安侯已在来的路上,不日便会入京,您快把凤印拿上来,交给赵大人调兵吧!”
贵妃瘫坐在地,被邓敬这一吼,更是茫然无措。
“凤印?本宫的凤印……”
还是一名侍女神智清明些,跑到寝殿里拿出凤印,便欲交给贵妃,邓敬一把夺走,送到赵霁手上。
二人风风火火,极快离去,及至昭阳宫外,一大片哭嚎声山洪爆发一般,从身后涌来。
留守皇城的禁军一共有两万人,一般而言,仅听命于圣旨或调兵虎符,如遇圣人驾崩等非常情况,则可由手持凤印的后妃或大臣调遣。
拿到凤印后,赵霁火速调遣两万禁军严阵以待,而后发下懿旨,传令十万洛阳军以诛杀反贼、解救朝臣之名围攻邙山。
天蒙蒙亮,前去传令的邓敬从皇城外返回,一脸疲惫沮丧。
“没有圣旨和虎符,外面那些洛阳军说什么也不肯动,看来贵妃这凤印只能喊动宫里的禁军。”
赵霁坐在案前,从前夜潜逃算起,他已快两夜没合眼,然而眼神里的锐意并不减损,闻言只道:“禁军有两万,你麾下的洛阳军有三万,五万人对他一万五千人,够了。”
邓敬微怔后,释然一笑:“大人所言极是。”
其实他算过双方的兵力,心里本来也不算很畏惧,听赵霁如此说,更如吃了定心丸,请缨道:“那围攻邙山一事,便请大人放心交给卑职,卑职保证,最多三日,一定给大人捷报!”
赵霁瞄他一眼,声音不冷不热:“你要对付的是昔日的云麾将军,苍龙军里的小狼王。”
邓敬了然,回道:“战长林的威名,卑职自然知晓,只是他昔日再如何厉害,如今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果那一万五千人是他亲手操练的苍龙军,那卑职还真不敢接这烫手山芋,可事实上,邙山里的守军全是神策军,比起他这个外行主将,卑职对神策军可就更熟悉了。”
赵霁眼神微动。
邓敬又道:“大人,卑职乃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邙山地形,卑职了然于胸,这一仗,您就放心交给卑职吧。”
圣人驾崩,天下大局变换在即,拿下这一仗,便是拿下从龙首功,邓敬很难不动心。
赵霁沉吟少顷,着实也再想不出其他人选,道:“武安侯不日入京,围攻邙山一事,要越快越好。”
邓敬便知这是首肯之意,朗声应下后,又低声道:“还有一事……”
赵霁掀眼。
邓敬惭愧道:“卑职派人赶到赵府时,令尊和令爱已被肃王府里的侍卫带走了。”
赵霁眼锋凛然,立刻想到居云岫,不用多想,人肯定是被居云岫派人掳走的。
反应倒是够快。
邓敬推测:“该不会,是被带到邙山里做人质了吧?”
赵霁眼底神色更冷,邓敬便知自己所猜无误,虽然惶恐,可仍须请示:“若是卑职围攻邙山时,战长林以令尊、令爱为人质,那……卑职该如何是好?”
赵霁想到被居云岫挟持的父亲和尚在襁褓里的依依,目光更狠,良久后,双眼一闭。
“今日之事败,我必死。我死,他们一样不能活。”
邓敬心头一震,领会后,颔首:“那卑职这便下去部署,今夜突围邙山。”
“等等。”
邓敬前脚刚走,后脚被叫住,还以为是赵霁反悔,回身时,却听赵霁道:“叫你追的人呢?”
邓敬反应过来:“大人放心,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赵霁眼皮微开,凝着地砖一角,不再多言,邓敬这才退下了。
心月被一批禁军押送到皇城里时,天幕已呈鸦青,严冬的风凉飕飕地砭在脸颊上,便是进了大殿,背脊上也仍然黏着一股寒意。
“嘭”一声,禁军关上殿门离开,心月踅身扑去,外面已落上广锁。
心月心神一凛。
“到底是谁叫你们来的?为何要抓我?!”
心月拍着门:“开门,你们开门啊!”
门外无人回应,仅有夜风悲啸,一下一下地撼动门锁,哐当作响。心月陷入一种恐惧的情绪里,转身望回灯火辉煌、空空荡荡的大殿,心中更感绝望。
风声不息,门框上映着的天色一点点由鸦青深成墨黑,心月抱膝坐在屏风后的烛灯下,忧心忡忡。
及至夜半,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心月似受惊的麋鹿,先是一震,而后本能地拔下发髻上的金钗,藏于身后。
“吱”一声,殿门被推开,一人脚步稳健,不急不缓地朝着里面走来。
心月的心一下提至喉头,缩在墙角里,看到来人投映在地砖上的黑影。
是个男人,仅此一人。
心月屏息,便欲伺机攻击,发动时,被来人钳住双腕,手里金钗应声而落。
“赵霁?!”
心月看到来人的脸,瞠目。
赵霁松开心月,目光瞄向地上那支用来攻击自己的金钗。
心月犹自心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霁已换下被囚时的那袭胡服,内着玄青色圆领锦袍,外披一件领圈狐绒的大氅,墨发用玉簪束着,两腮微凹,整个人更显沉厉。
“居云岫、战长林造反,我回宫调兵,诛杀反贼。”
赵霁弯腰捡起那支金钗,声音平淡,心月听在耳里,却似雷响。
“你……可你也杀了太子。”心月回想邙山里的一切,森然,“他们是反贼,你又是什么?”
“居云岫杀的是圣人,跟杀圣人相比,杀太子算什么?”赵霁走向案后,波澜不惊,坐下以后,目光向心月掠来。
心月杵在原地,攥紧双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恐。
“你在害怕什么?”赵霁摩挲着手里的金钗,眼神审度。
心月呼吸一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宫里已经没有能够继承大统的皇子了,就算你杀回来,也守不住大齐的江山……”
“那不是更好吗?”赵霁打断,“守不住大齐的江山,那就可以守自己的江山了。”
心月神魂一震,赵霁的意思是,他要彻底谋反篡位!
赵霁泰然自若,审视半晌后,质问:“你先前说,你在长安有新家了,此话何意?”
心月的心又“咚”地一震,瞳孔收缩。
赵霁尽收眼底,克制着把玩金钗的力道,再次道:“我问你,何谓‘有新家’?”
“我……”心月全身僵冷,对着赵霁森寒的注视,心脏几欲跃出喉咙,“我、我那是为气你,胡说的……”
赵霁眼睛微眯。
“我没有新家,我是气大人你不肯救我……”心月心怀恐惧,又再编不下去,痛苦地咬住唇,泫然欲泣。
赵霁看到她的泪花,目光里的狠戾收敛,声音放温和。
“过来。”
心月没敢动。
赵霁伸手示意,心月不敢再僵持,乖巧地走到他身边,屈膝跪坐。
淡淡馨香飘至鼻端,是属于美人的气息,赵霁歪头,把那支金钗插回心月发髻上。
金钗是流英轩妆奁里的饰品,他认得,为迎接她回府,他特意叫延平去漱玉斋里买来一批首饰,其中便有这一支银鎏金花树钗。
“乖一点,事成以后,我可以让你做我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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