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云岫一怔, 失笑道:“是我骗你,你道歉做什么?”
战长林便没再吱声,居云岫摩挲着他的手,道:“扶风把事情都跟你说了?”
战长林嗯一声。
居云岫道:“那你现在倒是挺好哄的。”
以前两人闹别扭,他脾气犟起来, 可以十天半月不理人,要是在外打仗,时间会更久。
正走神, 耳后传来战长林低低的声音:“说的像你以前哄过我似的。”
居云岫啼笑皆非,反诘:“我怎么没哄过?”
战长林瓮声:“一些礼品,几句寒暄,算什么哄。”
居云岫一默,想到以前他哄自己的方法,怼他:“我又不是你,没那样厚的脸皮。”
战长林不再争,抓起居云岫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居云岫摸到刺拉拉的胡茬。
战长林:“脸皮不厚追不上你。”
居云岫哑然失笑,想到七夕那夜他放的狠话,道:“所以,还会追吗?”
战长林压着居云岫的手,想到那一夜,胸口百感交集:“要是不追,你可会调头来追我?”
“不会。”
“那我还能怎样?”战长林一半宠溺,一半委屈。
居云岫笑,转过身来,手指顺着他脸颊摸到他挺拔的鼻梁,坦诚道:“我确实恨过你,怨过你,永远不想再原谅你。”
战长林望着居云岫的眼睛,心又被攫紧。
居云岫道:“我愿意让你做恪儿的父亲,但不想再让你做我的夫君,我本已对尘世无念想,所以才会嫁到洛阳。”
战长林听着,这一句话不长,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
“……后来呢?”
“后来,你突然冒出来,三番五次阻拦我,纠缠我,还拿‘贺卿得高迁’这样的话来揶揄我,我很生气。”
战长林的心被攫得更厉害,呼吸窒在鼻间,居云岫摸他眼睑:“可是我不能真的惩罚你,你必须活着,代替哥哥,代替我,代替肃王府所有人活着,替我们照顾好恪儿。”
战长林握住居云岫手腕,眼眶又涌开一圈泪,居云岫笑:“这就想哭了?”
战长林竭力隐忍着,目光别开,哑声:“是茂县救赵霁的那一次?”
那是居云岫对他最冷漠、最狠心的一次,他为救赵霁,弥补自己阴差阳错所犯的错误,差点把命丢在茂县县衙。
居云岫回忆那一次的凶险,低低“嗯”一声,道:“我以为那次以后,你我就会分道扬镳了。”
欺骗,是爱人间最大的忌讳,他骗她在前,她骗他在后,他们之间的那些默契、信任早已被碾磨得粉碎,就连那些残喘于缝隙里的深情也在一次次互相伤害、折磨后奄奄一息,她实在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可能。
可是,他重伤醒来以后却说,对不起,我要重新追你一次,我要重新跟你铸一面镜子。
居云岫凝视着咫尺间的战长林,戳他脸:“可没想到你脸皮这样厚。”
战长林目光落在床角,想笑又笑不动:“那要不然,真找个比你更温柔,更热情,更会疼我的女郎吗?”
居云岫微微眯眼。
战长林忍下泪意,看回她:“找到也不要。”
居云岫看着他不动。
床帐里的气氛慢慢缓和,战长林握着居云岫的手,越想越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放弃。
看来脸皮厚,也不见得是一个缺点。
“再后来呢?”他沿着后面问。
居云岫让他自己猜一猜。
战长林这次不再肯,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希望能听到最真实的答案。
居云岫沉默少顷后,道:“后来你来哄我睡觉,带我去游湖,在船舱里诓我看天上的星星,说父亲是那颗最大最亮的北极星,找到北极星,就能找到前面的路,就不会再害怕。”
战长林想到那天夜里的情景,胸口又一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居松关不在了,傻乎乎地指着属于战石溪的那颗星星说,等居松关做了皇帝,一定会向天下昭告溪姐的身份,到时候,大齐就会有第一个做将军的皇后了。
那时候,居云岫是怎样的心情?
“你说那些亮晶晶、密麻麻的星星都是我们肃王府的苍龙军,整整十九万八千人,一个都没有少,被那么多人陪着,我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心里踏实了,就会睡着了。”
居云岫的声音继续响在耳畔:“我哭了,你笑我,厚着脸皮钻到船舱里来,对我说,你会永远跟我站在一起,无论生死、成败,无论我原谅还是不原谅,你都永远是肃王府的战长林。”
战长林本来忍下的泪意又涌起,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跟疯了一样,眼眶一次次地发热,鼻头则发酸。
“我那时候在想,或许,我可以以家人的身份原谅你了。”
居云岫想起那些事,又想起后来的种种,淡淡一笑。
战长林低头,埋首在居云岫胸前,藏住自己红肿的眼睛:“再后来呢?”
居云岫摸着他的头,笑:“你就真的不肯自己猜一猜?”
战长林坚持:“不猜。”
居云岫没办法,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彻底原谅你的?”
战长林的声音从她怀里飘上来:“嗯。”
居云岫目光渺远:“如果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战长林没做声。
居云岫回想后面跟他的一次次亲热:“我喜欢你黏着我,可是心里又不甘心就这样原谅你;我知道能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又不甘心推开你。后来我想,那就由着你吧,你愿意黏我,我就给你黏着,反正到最后,我们是会分开的。”
“居云岫,你太残忍了。”
战长林听不得那“分开”二字,心痛如锥,他无法想象,原来那些美妙的光景背后,藏着居云岫一颗赴死的心。
“我不想你有事,可我也再想不到其他的方法,我只有骗着你,才能护住你。”
战长林恨声:“那你跟我有什么分别?”
居云岫一怔。
战长林指责:“你说爱一个人是要并肩进退,同生共死,可是你最后还是推开我。”
这是战长林这一次最悲痛、最困惑的一点,他明明按照她纠正的方式去爱了,可为什么还是要失去她?
居云岫目光颤动,眼圈泛开一层泪,挑唇笑:“是啊,所以我最后还是原谅你了。”
战长林震了震。
居云岫低下头,抵着战长林发顶。
从一开始起,她就决心只身赴死,越是靠近他,越是坚定要只身赴死。
或许,总有一些时刻,相爱的人也是不能并肩的。
战长林声音更痛:“我是错的……你不能学我。”
居云岫微笑:“没全学,又没害你九死一生。”
战长林一颤后,更悲不自胜,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居云岫很快感觉到自己胸前湿了。
居云岫唇角收拢:“傻子,多大的人了,还埋在我怀里哭。”
战长林没法出声。
居云岫看到他肩膀开始发抖,伸手轻抚着,不再言语。
次日又是一个晴日,早上巡逻完后,有神策军在背后偷偷议论今日的战长林。
“战将军昨晚上是没休息好吗?怎么今早上眼睛肿成那样?”
身边人伸手挡在唇边,秘密地回:“听说昨晚上战将军去了长乐郡主的营帐,天亮后才出来的。”
那人精神一振:“不会吧,赵大人就关押在附近,这么明目张胆?”
身边人一脸“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人家以前就是俩夫妻,恩爱得不得了,前日战将军杀进来救下郡主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郡主跟那姓赵的和离,现在他俩干什么,姓赵的管得着?说不定啊,有姓赵的在,战将军干得更起劲呢?”
那人匪夷所思,又疑窦不减:“可也不对啊,就算是干那事,肿的也不该是眼睛吧?”
“呃……”身边人思忖,声音更低,“或许,人家有些特别的嗜好呢?”
那人想象那场面:“哎呀,那这真是……”
“阿嚏——”
战长林刚回营帐,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居云岫正坐在案前梳妆,抬头看向他,眉梢微微一扬。
战长林今早上被这样的眼神看了一万次了,已经波澜不惊,只是好奇究竟能有多精彩,于是走到案前,拿起居云岫的菱花镜。
“……”
居云岫在底下抿唇笑:“你今日就是这样出去的?”
战长林放下菱花镜,脸上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神情。
“为何会肿成这样?”
他以前基本没哭过,可是看居云岫哭过,她哭完,一双凤眸似梨花带雨,水雾濛濛,别提有多令人怜惜。
可怎么他哭完,眼睛就跟俩核桃似的?
居云岫上身微倾,对镜戴耳环:“谁知道你。”
昨天夜里跟发疯似的,埋在她胸口一个劲抖肩膀,还故意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热滚滚的眼泪淌了她一胸口。
恪儿都没在她怀里哭那样凶过。
战长林一手叉腰,一手捂住眼睛,长长一叹。
毡帐一掀,璨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看到战长林,愣了一下。
居云岫坐直:“进来吧。”
璨月于是端着那一碗药进来,放在案上后,颔首退下。
战长林眉一皱,奇怪道:“你喝药做什么?这药是干什么的?”
药还有些烫,居云岫握起汤匙,搅拌着,没回。
战长林想到昨夜哭完以后做的事,跟着想到程大夫配来的那瓶强身健体的“避孕”药丸,最后再看回居云岫面前的那一碗药,脑海里“轰”一声炸开。
居云岫放下汤匙,拿起碗,被战长林上前来劈手夺走。
汤药一溅,差点泼在居云岫身上。
二人对视,一人冷淡,一人惊骇。
“你做什么?”居云岫先问。
战长林盯着她,想到手里这碗药的用途,眼圈又开始一层层泛红。
难怪他吃那假药那么久,居云岫也并没有受孕,所以原因是每次事后,居云岫都在背着自己喝药么?
战长林突然间想撕碎自己。
居云岫望着他那双又开始泛潮的眼睛,警告:“你再这样一天到晚哭兮兮的,我可就不想原谅你了。”
战长林抬手把药闷进嘴里。
“你……”居云岫根本来不及阻止。
闷完药,战长林丢开碗,巨大的愧疚、自责、悔恨仍然梗在胸口,令他越来越有自毁的冲动。
“你又不失眠,抢我药喝做什么?”
“?!”
战长林瞪向地上碎掉的碗。
居云岫坐回案前,不再捉弄他:“以前确实喝过几次避孕的药,因为不想以母亲的身份去背水一战,反正我没打算活下来,换你的药,只是顺便罢了。”
战长林呆在原地,回神以后,心里的痛并没有减轻半分,反而因为那一句“没打算活下来”更难受了。
居云岫拿起唇脂,伸指在瓷盒里一蘸,对镜上妆。
战长林走过来,在她身后坐下。
今日描的是圆唇妆,嘴唇中央上色,外部留白,较之先前的蝴蝶唇妆更多一分温婉。
描完以后,居云岫放下唇脂,战长林握住她的手,用锦帕揩拭她指上沾染的颜色。
“我上辈子可能真做了一辈子和尚。”
战长林忽然来这一句,居云岫云里雾里。
“一定日日吃斋,天天念佛,做了一辈子的善事,所以这辈子才能遇到你。”
居云岫心口噗通一动,却颦眉:“佛家人修行乃为破执念,度众生,哪有你这样的?”
做一辈子和尚,就为下辈子遇到一个好媳妇?
战长林不管,揩完居云岫手指后,从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
“岫岫。”战长林唤着居云岫的闺名,昨天夜里,他伏在她耳鬓,一次次喊着的便是这个闺名。
“嗯?”居云岫等他下文。
战长林郑重道:“后半辈子,我一定会替王爷、替居松关、替肃王府所有离开的人护好你。”
居云岫眼波一动。
战长林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你也不能再让自己受委屈,好吗?”
居云岫垂眸,握住他的手,知道他心里有愧。
“好。”
霜降一走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就算有晴日朗照,刮在身上的风也给人刺骨之感。
乔瀛、乔簌簌兄妹二人被阁里人追回邙山里,便想见居云岫、战长林,却获悉二人到猎场里狩猎去了。
乔簌簌眼睛一亮,风也似的找到扶风:“郡主跟长林大哥和好了,是不是?”
乔瀛还在边上,目光跟过来,扶风脸上不由一烫,抿唇道:“是。”
乔簌簌攥紧胸前的两只手,在原地一个劲儿蹦。
扶风被她这模样逗笑,想到她每回都对居云岫、战长林二人的事情格外上心,不由道:“你为何如此开心?”
乔簌簌停下来,道:“因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呀!”
从匪寨里相遇的时候,她就笃定居云岫跟战长林二人还是旧情未了,后来亲眼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最后又获悉二人破镜重圆的消息,那感觉就像磕到了一颗又大又圆的糖果,心里别提有多甜蜜。
扶风哑然失笑,想了想,顺势问:“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便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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