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她连忙给他盖上了被褥,转过身就要给他去寻温白水。
霍桑自醒转之后视线便一直落在她身上,昨夜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上元节。
他与刘牧甩掉了身边跟着的所有人,乔装打扮穿梭在繁华的西市长街上。
上元节灯会举国欢庆,西市长街更是热闹不凡,人来人往几乎摩肩擦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欣雀跃的笑意。
他们从未见过这般热闹,更未见过街上有人三三两两围坐一团,谈笑风生猜谜解字。
一时之间,他们竟是看呆了去。
而此时,有一壮硕男子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直接拎起正沉浸于此番氛围的刘牧,往一旁暗巷跑去。
身为伴读,他自然要无时不刻紧盯着刘牧的去向,一见刘牧被拎走,他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可惜他年纪还不大,虽自小练武强身健体,可奈何对方也是个脚底生风的人物,没跟多久,他便将刘牧跟丢了。
实在没法子,他只好转身求助于街道武侯,可谁想正此时他顿感脖子一紧脚底一轻,亦是被拎走了。
混混沌沌之间,他只觉着自己被丢在了一个空荡又充满压抑的小黑屋子里,因是没有窗户也没有光亮,任由他睁大眼睛,却依旧看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屋子里太黑了,那些人的长相他根本没看清,可他却记得那些人手里拿了好些虫子要喂他。
他想要反抗,奈何四肢却根本不听他使唤,也不知后来如何,他竟是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便发觉自己已经被救了,只是周围的环境很是陌生,他只能睁着那双明亮又漆黑的眼眸四处打量。
而这一打量,却在窗户之外瞧见了一个他想念了许久的身影。
他的心微微一颤,脸上爬满了希冀。
阿娘来看他了。
然而这满脸的希冀在下一刻,却被粉碎地彻底。因为她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他很想唤她留下,可阿娘离开的背影那般决绝,他那张想要开口的嘴微微一顿,硬生生将自己满腔的想念吞回了肚子里。
由于他身患重病,只得被送去道观将养。
也正是他在道观将养的一年中,京都的内乱爆发了。
他从未想过内乱会与阿娘阿耶有关,可他下山回宫的那一日却听闻,霍驸马在狱中畏罪服毒自尽,长公主亦是随他而去。
畏罪?到底畏的什么罪?
“郎君,快喝口水润润喉。”
杨幼娘温柔的声音一下子将他拉回了现实,混沌溃散的眼神也渐渐聚焦集中。
眼前这个虽一身朴素布衣却依旧难掩姿色的女子,正一脸朴实的端着一杯温白水,准备喂他。
他心尖一颤,猛地抓过她纤细洁白的手腕,再次哑声确认:“杨幼娘?”
杨幼娘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这般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以至于她手里的杯盏一个不稳,满杯的温白水全都洒落在了被子上。
“郎君你这是在作甚?”
她很是不耐烦地想要将他的手甩开,可她越甩对方握得越紧,像是怕她逃脱了一般。
杨幼娘的心猛地一咯噔,那虫子不会将他的脑子给弄傻了吧?
霍桑哪里肯放开她,自小到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想利用他便是想拉拢他,就算是柔儿,她的关心与真心也是建立在要他帮她查当年内乱真相之上。
也只有杨幼娘……
“疼!”杨幼娘终于还是没忍住,端正了态度,对他吼了一声:“哎呀!你给我松开!”
她的恼怒显然还挺奏效,刚过耳,霍桑眸子微微一动,便将她放开了。
方才的温白水全都被这家伙洒在了被子上,也不知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她慌忙要将被褥拉出来先拧干。
谁想床榻上那位见她突然近前,竟是下意识地将被子往胸口上一拉。
杨幼娘:???怎么着?怕她非礼他不成?
这么一想,埋在她心底的些许恶趣味一下子冲上了她的脑子。
她邪邪一笑,学着平康坊的那些上门资客,对着他道,“莫要慌张,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是吗?”霍桑哑着声,眼眸微微一眯,身子紧跟着再次往后靠了靠。
她道他是害羞,便愈发起劲了,“是。”
谁想下一刻,霍桑身子一歪,长臂绕过她的右肩将她轻轻往被子上一带,她还未反应过来,厚重的被子仿佛长了眼,竟是将她上半身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上当了,恨得牙痒痒,“哎呀!这被子湿了!你快放开我!”
霍桑嘴角微扬,眼神中竟不由得带了些许的宠溺,他问道:“还玩不玩了?”
杨幼娘本只是想玩一玩,哪里知道他会这般报复她,连连求饶,“不玩了!快放开我,我不玩了!”
“我饿了。”
“好!我这就去备!”
第68章 一个故事 晋江独家首发
杨幼娘终究还是明白了, 贵人就是贵人,无论是病着还是醒着,坐着还是站着, 他总能有一种命人去办事的能力。
就好比方才, 她原本是不大愿意伺候他的, 可当他下了命, 她竟还是不得不去给他张罗了吃食。
真的是奇了怪了。
当她端着酸汤馍馍回屋时,他早已给自己穿好了衣裳, 乖巧地等着她给他送吃食。
虽然他身上的紫红色已经消退,看着像是恢复了常态,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着。
也不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她小心翼翼地将酸汤馍馍捧到他面前,“郎君快趁热吃吧,热乎着呢。”
霍桑顿了顿,瞧着她那殷切的眼神,生怕他不吃似的, 又想起方才的玩闹,他心中不免长了个心眼。
难道这酸汤馍馍里有什么不成?
杨幼娘看他这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是顿了顿, 难道他又想她喂?
恩, 看他那眼神, 应该是了。
于是她拿起搭在碗沿上的勺子,舀了一勺汤正要喂他,可谁想他却将脸偏了过去。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杨幼娘蹙眉。
霍桑却看了一眼碗里的酸汤,质问:“里头放了什么?”
“哦。”杨幼娘如实道,“我在里头放了一大把胡椒。”
霍桑蹙起了眉头。
杨幼娘慌忙解释, “我这是想辣死郎君腹中的那条虫子。”
她也就这么点见识,那种虫子她从未见过,也不知人吃了那虫子到底会如何, 但看霍桑脸色苍白的样子,她总觉着他在强忍着身子的不适。
所以她想着若是放些胡椒将那虫子辣死,他会不会好过些。
霍桑神情一顿,好半晌之后,他忽而噗嗤笑出了声。
苍白的脸原本紧绷着,就像是一块雪山上的石头又臭又硬,然而此时这块石头突然崩裂开了。
杨幼娘以为石头崩裂会是一副极其惨烈的情形,可谁想他那哪里是石头,竟是一朵盛开的雪莲!
洁白、无暇、精美,甚至带着一股子矜贵,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
她一时之间,竟有些看呆了。
原来他笑起来,竟是这般好看的。
霍桑笑着笑着便顿住了,她方才还那般灵动的,怎地此刻却一动不动了?
他不由怀疑自己的脸上兴许沾了什么。
“瞧什么呢?”
杨幼娘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笑着看他,“郎君真好看!”
霍桑的心尖不知是被什么东西踩了一脚,耳根也跟着微微有些烧红。
他脸挂了下来又微微别了过去,轻咳了几声,“这么些日子怎地依旧这般没长进?就没旁的词了?”
杨幼娘与林幼情一母同胞一模一样,若是两人一动不动,任由林尚书亲自辨认,都辨不出真假。
但倘若她们任何一人微微一动,就算是霍府门房都能分清她们谁是谁。
因为她二人,原本就是两个人。
就算两人都曾尽力在扮演另一人,都无法抹去那一层真正属于自己的光。
但在霍桑看来,林幼情是死的,而杨幼娘是活的。
他本就是个从堆满死物的地方出来的人,自然更向往那些充满阳光和温暖的活物。
所以杨幼娘只一笑,却轮到他看呆了。
杨幼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这寨子里也没几个有文化的,我又去哪里学?”
说着她又努了努手里的酸汤馍馍,“郎君到底吃不吃?”
满是胡椒味儿的酸汤馍馍近在咫尺,一下将霍桑的神识拉了回来,他有些为难地看着这碗酸汤馍馍,又看了一眼她,
她正巴巴地望着他,似是在等着他吃。
他暗自咬了口舌尖,似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答道:“吃。”
“倒是我打扰二位恩爱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杨幼娘的手微微一顿,多年被绑的经验告诉她,这回来的是一个大人物。
她本能地将酸汤馍馍放置一旁,又从靴子里掏出那把秀气的匕首,转身护在了霍桑的面前。
这一系列的动作倒是叫霍桑神情一顿。
他还未来得及疑惑,便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的身边跟着三个人。
一袭红衣的阿楚,一身洁白的楚舟和拖着麻袋梳着垂髫依旧软糯的阿湘。
他们三人都十分乖巧的站在这个女人的身后,阿湘还冲着她乖巧地笑了笑。
也不用猜了,面前这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女子,便是前些日子一直被他们提及的大姐姐,霸天寨的大当家。
杨幼娘眉头微蹙,这大当家看着和她一般高,从身形来看,年岁应当也与她不相上下,可就算如此,她周身竟散发出一丝贵人的气度。
至于什么气度杨幼娘也说不上来,但总觉着若是她要吩咐她做事,她也会不得不答应下来。
她不由得暗自啧啧几声,难道是因为她脸上的那张青面獠牙面具吗?
“阁下终于露面了。”
女人微微一笑,“哦?看来相爷等了很久。”
霍桑轻叹一声,“怪只怪阁下的蛊虫,效力太低。”
“是么?”女人不免有些失望,“唉,这蛊虫可是我在域外寻了许久才得到的呢。”
杨幼娘有些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这女人的声音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霍桑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起身,站在了杨幼娘的身前,目光却十分犀利:“你们想要本相做什么?”
“没什么。”那女子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屋内二人,“我只是想请相爷来此听一个故事罢了。”
听着有故事,杨幼娘那爱听八卦的心一下子蹦了出来,可谁想刚回过神便见面前站着一座大山,饶是她怎样移动、垫脚都无法瞧见屋子里的场景。
这让她恨得有些牙痒痒。
察觉身后的躁动,霍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又支撑不住的模样将手往后一揽,顺手搭在了她那瘦弱的香肩上,做出一副要听故事的模样。
正好也让她冒出了一部分.身子。
杨幼娘实在不愿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因为他实在有些重,但看在他让她听故事的份上,她最终还是暗自咬牙,忍住了。
女人淡淡一笑,便自顾自地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
话说从前,有一个世代从商的大家族,这个家族很有意思,第一任家主规定,只要族中任意一个有才干的家族成员,都能继任家主。
最先的那几任家主都是这般选举指认出来的,众人也都很信服这样的做法。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家主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无所不能的权利,就算再无私之人,一旦碰上这些东西,那颗被众人信任的心,该变还是会变。
果不其然,宗族开始各种内斗,分成了好多派系,有人依旧坚持主张推选最有才干的人继任家主。
但有些人却觉着,家主必须一脉相承。
经过了几代人的内斗之后,主张一脉相承一派最终还是打败了推选一派。
自此,那个大家族便开始了一脉相承的时代。
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自然会有各式各样的觊觎,这么些年,家族内乱依旧不断。
有一年,家主生了个两个儿子,照着一脉相承,大儿子该当继任,可惜大儿子继任没多久便病故了。
大儿子也留下了两个儿子,可先家主的儿子年岁却比大儿子的两个儿子年岁大不了多少,于是,新一轮的家主抢夺再次开始。
先家主小儿子原本只想带着他的一儿一女在自家小院儿里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想天不遂人愿,家中竟无故多了好些他的支持者。
他为了府上免遭骚扰,只好出面与那些人周旋,可谁想这么一周旋,便被迫卷进了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直到死也不知晓自己到底为何而争,因为他根本不想去争。”
她别过脸来,那双躲在青面獠牙面具背后的眸子,落在了霍桑身上,“相爷,您说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淡淡道:“是对是错自有公论。”
“是吗?”女人的声调突然高了一些,“那么因为儿子被威胁而被迫卷进争夺之战,最终畏罪自尽的那对夫妇,对错亦是自有公论吗?”
其实自当她说话伊始,霍桑便已然知晓她说的是什么了。
大瑞开国之初便是推选帝王,然而经过了一百多年,统治者们渐渐聚权,最终便成了如今这么一副一脉相承的局面。
这便是所谓的拥有皇室正统血脉才能继承皇位之意。
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个,而拥有皇室正统血脉的,却从来不止一个,所以每每改朝换代,必然携带着一股强大的血雨腥风。
她说的那个先主小儿子,便是七年前京都内乱的始作俑者晋王殿下。
而那对被迫卷入纷争畏罪自尽的夫妇,应该便是他的父母,长公主殿下和霍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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