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爸说过, 他给我买了一双桃红色的鞋,结果被我弄丢了, 我还说根本就没穿过。刚才在子夜的记忆里,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双鞋!那时候,我妈说我总发疯, 下雨天就出去乱跑
确实有几次,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那所幼儿园门前,站在那棵大树下等待。之后就开始下雨。我当时一直都在找、一直都在找
一小段白色的回忆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冷白的空间里, 身穿白大褂的心理医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一边翻手中的病历, 一边道:
“暄暄, 你一直在找什么呢?”
“我我在找弟弟。”
“你弟弟已经去世了,你参加过他的葬礼。”
“不、没有,葬礼是假的,棺材里的他是玩偶,他根本就没有死,我找到他了,你要相信我!爸爸妈妈都不相信我呜呜。”
心理医生坐在我的身边,给我擦眼泪:“暄暄,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街街上!XX街,幼儿园旁边”
“见过几次了?”
“四次。”
心理医生微笑:“可是暄暄,你有没有想过,你找到的是另一个人。”
“不可能就是他我搬家了,他找不到我了,他一定还会在那里等我可是妈妈不让我去呜呜呜呜”
心理医生打开电视,播放动画片。
欢乐的音乐、缤纷的色彩吸引了我,我怔怔地看着。
她说:“暄暄,你和明明都非常喜欢梦幻乐园呢,你说过,明明的梦想就是修一个梦幻乐园,那里有大大的城堡,美丽的花园,他是王子,你是公主。”
我马上笑起来:“嗯嗯!梦幻乐园的城堡是巧克力做的,玫瑰花是奶油做的,大树是棒棒糖,每晚都会放烟花!明明最喜欢烟花了!”
心理医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所有去世的人都会去梦幻乐园哦。”
“真的吗?”
“现在,明明就站在乐园门口,如果你继续和他见面的话,他就没办法去乐园玩了。”
“可是、可是他说过要跟我一起去乐园!而且如果他去了,我就见不到他了”我又开始哭了起来。
“他一定会在乐园等你,只要你好好长大,从小姑娘变成老太太,过完这短暂的一生,一定能在乐园和他相遇。”
那之后,我不会再在雨天的时候,发疯一样地去找他。
我可以平静地谈论他的死亡。
只是我没办法深想
逐渐的,似乎为了自我保护,那些触目惊心的悲伤,连同着那些“发疯”的记忆,都消失了。
-
我们从子夜的记忆里走了出来,回到了废墟。
雅雅抱着手肘:“好了我来总结一下,暄暄没办法接受周明明的死,所以病了,遗忘了周明明的死亡,开始到处寻找他。然后偶遇了倒在垃圾桶旁边的殷子夜,并神奇地把殷子夜错认为周明明,把他带回了家,对吧?”
子夜:“没错。你们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天的记忆,我这里有三个月的。她失忆了。”
雅雅对周明明说:“说白了,暄暄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你可以无怨无悔地消失了。”
然而,十年的执着,怎么会因为一个场景而迅速改变?
周明明:“谁又能证实刚才看到的是真实的?不是大脑的想象?”
他讽刺地对子夜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没法承认对她的感情,然后幻想出了我这个理想敌?”
我赶紧对周明明说:“是真的、刚才我想起来了!你的死对我来说打击太大了,所以我失忆了,但是我一直都在找你,后来是因为心理医生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才——”
而周明明的眼只动摇了一瞬,又化为了冰霜:“暄暄姐姐,你知道人的记忆是可以被改写的吗,你确定刚才你看到的那些场景是真实的,不是被人为加工的?”
雅雅呵呵一笑:“算了,别白费力气,你没法让一个习惯自我欺骗的人相信你。”
她成功地点燃了周明明的怒火。
周明明低吼:“你懂什么!”
雅雅:“我确实不怎么懂,但我知道你是一个每天都在给自己灌输仇恨的可怜人,你真正愤怒的点是什么呢?哈哈——那就是你的全世界里只有她,而她竟然还有别人,她没有把你当成唯一!如果不是纯粹的、全部的爱,你就没办法接受!你是多么狂妄啊,因为你没法得到她的全部,你就装成瞎子,否认一切,把你心中那些执念全部变成恨。你等待着,计划着,你想看到她为你痛苦,希望你自己成为她一生的遗憾,至少,成为她痛苦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存在——或者,直接将她带走,束缚在可怕的黑暗世界里,让她只能依靠你——你是这么想的么?”
雅雅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回响,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就是太清楚了,显得非常陌生、可怕。周明明看着我,眼泪就要溢出眼眶。
“明明——”
而下一刻,他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他盯着我,眼中带着疯狂的烈焰:“哈哈哈哈哈,被你说中了呢。如果不能得到暄暄姐姐全部的爱,如果那么容易就能被她割舍,如果不被她选择,不如干脆——杀了她,让她变得和我一样,和我永远在一起!”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些话消耗了他太多力气,他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地上。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捂住眼睛,淡淡地说:“我的计划本来就要成功了呢,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多余的渣滓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的时间,让我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看着他抖动的肩膀,微微下撇的嘴角,对雅雅和子夜说:“可以让我和他单独过这段时间吗?”
子夜蹙眉:“现在的他依然很危险!随时都可能——”
雅雅的藤蔓已经把他拖走:“那行,我们在门口等你,有事叫我们。”
-
在这个空旷的、灰暗的废墟里,我坐在仰躺着的明明身边,唯一的光源是一颗小小的灯泡,如同快要报废的心脏,发出昏暗的光。废墟的阳台大大敞开,没有栏杆,可以眺望外面的世界,夜深了,外面一片漆黑,如同未知的深渊,朝我们张开血盆大口。
周明明依然用手背遮住眼睛,语气里带着嘲讽:“到现在还敢跟我单独相处,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呢?悄悄告诉你,那天我真的想给你的子夜注射氰/化/钠,哪怕现在,我也可以轻易杀死你——”
我打断了他:“可是你注射的是镇定剂,而且这一次,你根本就没打算杀了我。”
周明明嗤笑:“事到如今还在幻想什么呢?”
“你写在笔记本上的留言,我看到了。”
他明显僵硬了,拿开了一直遮挡眼睛的手,看向我。
果然,这孩子哭了,眼睛红得厉害。他刚才一直捂住眼睛,是因为他不想被我们看到他哭的样子,可是他怎么能瞒得了我。
我翻开笔记本,翻到彩色地图背后的那一页。
就在彩色地图的背面,赫然写着一段文字:
【暄暄姐姐,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消失了。
我等了十年,就为了确认,你有多重视我,是不是很傻?说实话我想过把你带走,可是我知道,我肯定下不了手,没办法,你是我最喜欢、最讨厌的暄暄姐姐啊。很可惜,小时候的那些梦想,没办法兑现了。
恒星陨落之前,会先像烟花那样爆炸,把最美的景象作为道别,留给这个世界。而我也打算把最美的世界作为礼物,留给心爱的你。希望你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
好好活下去吧,和那个变态家伙一起得到幸福(小熊笑脸)。
4.23】
我:“4月23日,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你今天凌晨写的吧。”
周明明遗憾地说:“啊,被发现了啊~”
我根本控制不了泪水:“虚张声势的笨蛋!你想把我吓跑对不对!你以为我会上当吗!你个大笨蛋!白痴!傻瓜!”
“姐姐跟以前一样,根本不会骂人,只会不断说笨蛋、傻瓜、白痴!真的好傻哦。”
“怎么样该怎么样做你才不会消失!”
“人会死亡,鬼也会消失,都是必然的。有的鬼,满足了愿望,就消失了;有的鬼,放弃的念想,也消失了被攻击,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而已,我确实该离开了。”
“明明,你不需要放弃念想”
他笑:“姐姐总是这么纵容我呢,明明都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
我:“我们之间的是亲情,因为你还小,接触的人太少了,所以你会把亲情跟其它感情弄混淆”
他淡淡地回应:“是么?”
周明明撑起身来,眺望远方。外面的世界依然一片黑暗,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些微弱的光点,那是些零零散散的灯火,在黑夜里若隐若现。
他轻叹:“虽然没法跟你在一起了,但只要想到你之所以会接受他,是因为我,只要想到我在你的心中依然有一席之地,我就满足了。”
他的手指也变得看不见了,从他身上流溢而出的灵魂碎片宛若辰星,随风汇入那些灯火之中,倒映在他淡色的眸子里。
我看着他消失,却无法阻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大声哭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默默等待十年!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为什么自顾自地出现又离开!我不管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要消失好不好,不要消失”
我感觉什么都看不到了。
看不见最好,这样他就不会消失了。
“暄暄姐姐。”他在轻声呼唤我,“抬起头来。”
“不要”
“听话。”
伴随着他的声音,是触碰,微凉的温度。
我抬头,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他。
不再是小孩的模样,而是长大后的样子。
没有用别人的身体,而是他本身的样子
蓬松的、微卷的发,茶色的、清澈的眼,就连脸上细小的痣,耳朵的形状,都跟我想象的别无二致,或者说,比想象的还好看。
我盯着他,不敢眨眼睛。
他蹲在我跟前,轻轻帮我擦眼泪。
星辰般的灵魂碎片从他的体内流溢而出,汇成银河。
在银河里,他朝我凑过来。
他轻轻地贴上了我的唇。
软软的、微凉的,如同一片花瓣。
一颗小小的糖果从他的嘴里渡了过来。
“应该不酸了。”他说,“我知道你怕酸。”
我死死地抓住他。
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中流逝。
他在我耳边说:“小心雅雅,她也快消失了,她这种厉鬼是没法转世投胎的,一旦消失会堕入地狱。所以,她会为了继续存在下去不择手段。”
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
他的声音混合在夜风里:“我会在梦幻乐园等你。”
汽水味道的糖果在口中融化。
他消失了。
-
周明明离开了,他所使用的身体“何宇”很幸运,没有受伤。我们把他送了回去。他一直都在睡,恐怕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吧。
周明明留下了一盒酸酸糖,和一个破旧的笔记本。
我终于意识到,他所说的“恒星陨落之前,会先像烟花那样爆炸”那段话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所以用最后的力量创造了一个只有他和我的幻境,从我们踏上公交车开始,就进入了他的幻境之中。怪不得幼儿园和以前一样,怪不得人那么少,怪不得爸爸妈妈都在,怪不得一切都以最完美的形式存在着。那一切,都是他精心送给我的礼物。就像昨天晚上,他送给我的那个烟花棒一样。他在用心地跟我道别。
我们去的真实地点当然不是老家,而是郊外的废墟之中。雅雅和子夜之所以能找到我,是因为那条项链。雅雅临时为我戴上的项链确实只是用枯叶制造的,叶片是从她的藤蔓上摘下来的,相当于追踪器。周明明毁掉了它,却没有料到她还在我的头发上别了小小的叶片——她的一部分。
-
我感觉自己走不出来了,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周明明离开那天发生的事情,又是哭又是笑的,再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子夜会陪在我的身边,当我不说话的时候,他就让我靠在他的肩上,跟着我一起沉默。当我想说话的时候,他安静地听着。
他的沉默让我愧疚。
我:“对不起,我失忆了,我不是故意弄错人的”
他:“没关系,能被姐姐认错,我很幸运,不然就没办法跟你回家了。”
我:“后来,我就搬家了你依然在那个雨天在那个街道等我吗?”
他:“对啊,一直等,但是你一直不来,后来就一直在找你。”
我:“我去看了心理医生我”
他:“姐姐不用感到愧疚,我明白。而且,现在我们又相遇了。”
我:“是啊。”
子夜侧头,轻轻磨蹭着我的脑袋:“姐姐,恒星在死亡前,确实会先爆炸,变成超新星,然后逐渐燃烧殆尽,变成宇宙中的残骸。但是那些残骸,在偶然的碰撞之后,又会产生新的能量、新的星体,整个宇宙与其说是巨大的坟场,不如说,是生与死的循环。”
他描述的宇宙太奇妙、太壮丽,我靠着他闭眼想象着。
“生的极限是死,死的极限是生,离别的极限是重逢,只要你有心,就能见到他。”
眼泪再次涌上来,而这次,不是痛苦的,而是充满着希望的。
他又别扭地补充了一声:“当然要和我一起见他,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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